魏京极一回东宫便开始批折子,烛火幽明,架上卷宗堆叠,殿内金砖墁地,梁远站在案前,肃声道:“殿下,人已无性命之忧。”
青年嗯了一声,眼底无波无澜。
梁远几不可察地落了口气,“我们的人赶到青州时,贼人拔剑正要刺他的胸膛,可两方人马相隔甚远,那人迎着弓箭手的箭刺下一剑,幸而殿下命大夫随行,才从阎王爷那抢回他的命。”
魏京极将笔置在笔山上,从暗格里拿出一份旧卷宗,梁远立刻将灯台挪近了,卷宗似在沙地里埋了百八十年,又被风吹雨打数载,墨水痕迹浅淡,需细看方能辨出上面的字迹。
“盛元十三年六月,着黔州,钦州拨银两万两,草秣十万石,战弓一千张,铅丸一千二百斤,箭五千枝,重炮合计三千出……”
“盛元十四年一月,拨银一万六千两,麦米三十万石,火绳一万盘,铅丸五千斤,三十六两重炮六千出……”
大周战时于边防设军镇,盛元十年圣人置龙门卫都指挥使司,与龙门左右二卫共驻夷狄边境,魏京极出京前点将,李老将军与江将军分守重城,料谁也没想到,竟是李景培那方率先传来噩耗。
梁远永远忘不了五月前的那一日,帐外短兵相接,魏京极铠甲上血迹纵横,拿着战报的手因长时间竭力微颤,白色护腕变成血红,沙哑着声。
“兖城没了。”
兖城便是李老将军的驻地,他知道殿下说的“没了”,包含了深层的意思。
后来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李老折戟,军民数十万人被屠,等援军赶去时兖城已是一座炼狱,漫天恶火逼的战马不愿再进一步。
历朝历代并非没有屠城之举,此事传回朝中,圣人也只将李景培一家老小召进宫抚恤一番,赐了些声名财物,便作罢,一如对待郡主那般,可殿下却并未就此收手,梁远开始并不抱什么希望,直到线人拼死让人带回来一幅画。
此时这幅画就摆在魏京极的右手边,作画的人显然手生,纸上滴了不少墨点,和血斑混在一起。
画上画的是一条折断了的长.枪。
梁远不解其意,魏京极看了一眼,便冷笑道:“当真是活腻了。”
旋即,魏京极命人即刻往青、梁、黔,南州等地暗中寻访,趁他被禁足,幕后之人松懈之际,找到了最后一批清扫战场的人,好在有惊无险,证人已到了东宫。
梁远后知后觉明白这画的意思,粗制滥造的武器,怎可用来守城!只怕焚城也只是个幌子!
各地调拨下来的上百万银两,做出这等次品,定是有人在暗中高价买进,贪吃回扣,竟将手脚做到太子身边了,若非殿下留了后手,只怕也凶多吉少。
“殿下,兖城将士手里的兵器虽大都被东瓯部收缴,可折损的刀枪不在少数,仍需经过不少人之手,这其中却无一人上报,可见那人手眼通天。”
他这话隐含担忧,殿下再受百姓拥戴,却也只是太子,狗急了还跳墙,何况最后这案能牵扯出什么位高权重的人物,现在尚且不知。
“不急,”魏京极颇有耐心,将卷宗捆上,漫声道:“你再去查查有哪些人得了盐引。”
大周历来贩盐的活计都在官府,后来因军中开销巨大,左相高居之提议,让居住在边境的商人往军中送粮,以此换取盐引,每一石粮食能得多少盐,都有严格规定,此举可以节省大量运输时间和人力。
梁远应下,要走出门口时,忽然他停下脚步,转身道:“殿下,还有一事。”
“嗯。”
“段大人前日又来了府上送帖,同微臣说,不久后他的兄长将会行冠礼,若殿下有闲暇,不若就在宴上一见。”
魏京极知道,段凛前段时间送帖是为了他和苏窈的婚事,毕竟京城里随意拽个人出来,都知苏窈是他的义妹,面上的功夫是要做足。
但在郦水山庄,他亲手搅黄了他们的婚事,大约段凛觉得如今没什么可聊,才将时间改到冠礼上。
梁远作为魏京极身边随侍,自然知道他素来不爱去臣子家中做客,也仅有长公主和郡主相关的人物,能得他几分特例。段凛定也清楚,此举大意是传递原先的事情有了变数,不敢再叨扰太子清静的意思,若太子不去,原先那帖也就作罢。
魏京极却问:“永嘉去么?”
梁远悠长的嘶了一声,“郡主,大概是要去的。”
“嗯。”他淡道:“安排吧。”
苏窈连夜赶到骠骑大将军府,将长公主说的话告诉慕茹安,慕茹安听后,眉间忧思散了些,和她说了两句,便累极睡着了。
江莲亥时还等在苏窈府中,见她风尘仆仆来了花厅,忙起身朝她走去,“怎么回来的这样晚?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窈摇头:“无事,只是和茹安多聊了一会儿,姨母这么晚了还来寻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的,你今日从山庄回来,我便想给你接风洗尘,顺带和你说件事,可此刻已经很晚了,姨母便长话短说。”
“好。”
江莲手上拿着请柬,和蔼道:“原本我和郎君都觉得,大郎那副模样注定是不能见人了,我们自己不嫌弃,却怕旁人生厌,以至于他前两年的冠礼都不曾为他行过。”
她看着苏窈:“可那日你见了阿骄,却不惊不惧,还将他当作正常人对待,我每每想起,就觉得我对不住他,旁人怎么看是旁人的事,我们怎可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而亏待了阿骄?”
说到这,江莲眼里似含泪水,“因此,我们决定将欠了他的都尽数补上,就先从冠礼开始。”
苏窈清楚,大表哥是姨母心中的心结,如今阴差阳错解开,她没有不去的道理。
“姨母放心,我会去的。”
江莲怕就怕无人来,这是段骄十岁之后第一回 为他办宴,因而各处都送了帖,不分官职大小,只盼能热闹些,苏窈如此说,她心更安了,顿了会,犹豫道:“阿窈,你在京中认识的人多,可能邀些你的友人来?我怕……”
怕门可罗雀,众人避而远之,倒叫人背后嘲笑阿骄。
苏窈会意,斟酌一番后道:“可以,姨母,您要不令人往骠骑大将军府送帖去,我去同慕夫人说说,邀茹安也去?”
她被关在将军府里,定是闷坏了。
江莲无有不应,顾及时辰太晚了,只坐了一会子便离开。
翌日清晨,慕茹安就收到了一封请柬。
她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将它紧紧攥在手中,窗外有一种花苞很小的白花,像野草一样不起眼,朱红的窗棂上,几朵花苞沾着露水,黏在了上头。
她看了一眼便抬头,仿若不经意地将这些花苞扫开。
第26章
苏窈在府中等了几日, 焦灼时想,她真该晚些再将长公主的话告知茹安,倘若有变数, 也不会叫她空欢喜一场。
好在今晨, 长公主那终于来了信儿,说圣人已经同意暂缓婚期,钦天监已同慕将军商榷好,齐禀圣人, 将婚期定在明年开春。
“现下是八月, 到开春还有六七个月呢。”白露宽慰道:“郡主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苏窈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 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叹道:“只有半年了。”
世事无常便是如此, 前月她还同慕茹安逛美人阁, 胡乱侃天说地,一转眼的功夫她竟要嫁在她前头。
“郡主!”
她侧首望去, 一名带刀侍卫走到角门前,身边跟了一个同样侍卫装扮的男子,他行礼后禀道:“郡主,五皇子殿下身边的侍卫长蒋梧求见。”
苏窈坐起身,以团扇遮面,打量眼前的陌生男子。
长公主前一秒传了讯, 后一刻魏元便派了人来她府上,该不是要同她算账吧?
蒋梧朝苏窈拱手,笑道:“郡主,我家殿下想请您去沐春阁一叙。”
沐春阁, 就是那日她邀魏京极去的茶楼。
苏窈手扶上额头,想寻个由头推了, 蒋梧又补充道:“听闻郡主喜好红袍,殿下特地挑了圣人赐下的茶泡煮,还邀了慕三小姐过来一齐品茗,郡主莫要与殿下客气才是。”
这话颇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苏窈不置可否,眼前这人笑着,言语间却不给人留退路,都说仆肖其主,或许茹安那日的话是对的。
“茹安也去?”
“殿下已派了人去慕将军府上请三姑娘,此时应当已经动身了。”
骠骑大将军府内,方氏带了两名侍女,越过朱红长廊,停在慕茹安房前。
“开门。”
慕茹安的贴身婢女唤作红儿,适才向慕茹安传了长公主的话,此时正侯在台矶上,闻言,即刻去敲了敲门。
“小姐,夫人来了。”
里头没人应,红儿推开门。
屋内能砸的东西几乎被砸了个遍,慕茹安衣衫不整地倒在炕上,许是知道木已成舟,她比起前段时间安静不少,也不再绝食,像终于妥协,浑浑噩噩待嫁。
方氏进了门,丫鬟将门掩上,她走到慕茹安跟前。
“娘知道你心中不懑,可你爹和我也实在是没法子,淑妃圣眷正浓,五皇子又被派去执掌东瓯十六部,正是光耀的时候。莫说你,这京中的闺阁女子,除了永嘉,五皇子想娶谁,谁能不嫁?况且他同你父亲说,他自小倾慕于你,男女成婚本就如此,我瞧五皇子为人谦和,也不失为一个好夫婿。”
慕茹安才不信男人口里这些鬼话,她也清楚,母亲心里未必笃定,却不得不说些话来安慰她,好叫她老实嫁去。
“知道了。”她道。
方氏又道:“这段日子一直拘着你,你也莫怪娘,你这脾气性子和你爹一个样儿,若不关着你,叫你在外头骂了不该骂的人,传到圣人耳朵里,恐引来祸事。你既已冷静下来,娘今日就将你身边的侍卫都撤了。”
“嗯。”慕茹安兴致缺缺:“阿娘来寻我还有何事?”
方氏沉顿一秒,“五皇子邀你和永嘉郡主去茶楼品茶,接你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慕茹安脸色顿时变了,“他找阿窈做什么?”
“许是因为长公主为你求恩典一事,五皇子应已知晓是她在帮你。”
好个魏元,他这是看准了她不会留阿窈一个人应付他,逼着她同他见面呢。
慕茹安在心里将他骂了千百次,从炕上下来,忍着火道:“行,喝茶就喝茶,但我不坐他的马车,我要坐家里的画舫去。”
方氏心里也知,这些日可叫她这素来闹腾的小女儿憋坏了,距婚期只有半年,索性让她玩个够,日后嫁了人,或许就没当姑娘时这般自在,能使小性子了。
“娘这就去安排,近日郦水涨潮,坐船有些颠簸,你不识水性,莫要站在船头看热闹。”
“知道了,多谢娘亲。”
慕茹安出府前,看到两排商队自府上走过,骆驼脖上的铃响个不停,上百号人抬着箱,长龙似的,浩浩荡荡从街上走过。
她看了一眼。
红儿道:“小姐,奴婢昨日听说,这个殷家商队买了十几条船,用来运京中的购置的物件南下呢。”
沐春阁内,苏窈和魏元相对而坐。
虽说魏元与魏京极同为圣人子嗣,可他们两人长得并不相像,魏京极更像先后,魏元更像那位气质柔弱的淑妃,或许正因如此,朝内外总有些流言。
魏元坐在苏窈眼前,不比之前匆匆一瞥,苏窈瞧他生得十分清秀,甚至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但说话或是静坐时,眼皮总是耷拉下一半,显得并不精神。
或因这低眉顺目的模样,在一众意气风发的王侯公子里过于另类,才叫人觉得他低调内敛。
“郡主勿要怪我冒犯,若非茹安实在不愿见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毫无起伏,平直地像一条线,“早知她如此抵触,当日圣人为我择妻,我也不会请圣人赐婚,可事已至此,我只得尽力去补偿她。”
魏元语气客气又尊重,丝毫没架子,并不是兴师问罪的话头,若放在平时,苏窈也会评价一句谦谦君子,可有慕茹安的话在前,她实在对他生不出好感,甚至平白有几分想呛人。
“殿下对我说的这些话,还是留着和茹安说吧。”她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不轻不重碰了下,在这寂静的雅间却算不得小动静。
魏元似也察觉到她的想法,淡声开口。
“郡主不必生气,说来你是我皇兄的义妹,按说也算是我半个妹妹,明年我迎了茹安进门,也算亲上加亲。若日后我对茹安有半点不好,以皇兄对你的态度,用不着你亲自来讨公道,他先寻着我了。”
说着,他微微笑着,顿了一会儿,转了话头:“我从不曾见过皇兄动怒,仅有的几次,也都是因为你。段公子虽好,比起皇兄来,还是略逊一筹……”
苏窈这下是当真有些不悦了,她站起身朝邻座走去,“殿下还是多操心自己的婚事吧。”
魏元叫住她:“皇兄自幼待我不薄,方才我只是有感而发,若惹的郡主不快,还请见谅。”
苏窈转过头瞧他,窗牖的阴影挡住魏元大半个身体,叫人看不清他的眼底的深绪。
“五皇子殿下说笑了,我并非不快,只是瞧见了熟人,想去打个招呼罢了。”她望向楼下,那里有两三名少女正结伴进来,皆腰间佩玉,华簪饰乌髻。
魏元也看去,目光在中间那名身量略高的少女身上停留一瞬,“盛大人的千金也来了,今日倒是热闹。”
苏窈没搭声,又听魏元道:“郡主可曾听说,圣人替皇兄择妻,又被皇兄婉拒了,原先不少人觉得盛华稳操胜券,如今这样的声音少了许多。”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
苏窈微怔,她亲眼看见魏京极选了人,难不成那画像并未送进宫?
这么说,那日魏京极令梁远带着画像往她跟前撞,又圈红了几位贵女的像,只是为了令她死心。
魏元回答后,看苏窈一声不吭的,迟疑着还欲说些什么,雅间的帘子却在此时被掀开。
“阿窈!”
苏窈的视线越过魏元,落在拂帘的少女身上,她仍着红衣,只是衣裳颜色不似往日鲜亮,是颇为暗沉的红,或因如此,慕茹安的唇色有种掩盖不住的苍白憔悴。
“你来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盛华似也听到这声动静,朝苏窈望来,苏窈说完这话,似有所感回望了回去,却见盛华仿佛没瞧见她一般,收回视线,低头同身边两名少女私话。
苏窈不解,眼下却无瑕分心,她朝慕茹安走去,“怎么几日没见又瘦了?你可有好好吃饭?”
慕茹安点点头,直到这时,她才看了魏元一眼,“阿窈,这件事因我而起,你先走吧,我和他谈谈。”
魏元适时朝她微笑,慕茹安直接无视。
苏窈顿了下,握住她的手腕,“无妨,我先去楼下,盛华姐姐就在那,一会儿我再来寻你,若有事你派红儿告诉我。”
慕茹安眼里动容,“好。”
两人说完话,苏窈离开后,魏元笑了一声:“你们姐妹情深,却也不必把我当做洪水猛兽,我只因听说你被禁足,心中担心,才想同你见上一面。”
慕茹安眯眼道:“从哪听来的?你派人盯梢我?”
魏元道:“只是猜测,你素来喜欢热闹,这些日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除了禁足,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所以才趁慕伯父进宫时问了一句,我也并未为难苏窈,你不必紧张。”
当一个长相俊俏的男人对你轻言细语安抚时,会令人生出一种他对你十分在意的错觉,若再加个前缀,他是你的未婚夫,只怕会有不少涉世未深的少女沦陷。
慕茹安显然不在其中,她半点没感动,冷酷道:“少装神弄鬼,你与我见过几面啊?收起这副自以为很了解我的姿态,我的时间很宝贵,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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