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极将苏窈抱上岸时,她已经昏迷过去。
临的最近的是一处水榭。
他来不及将人抱进去,直接将人放在地上,开始按压她胸腔里的水。
少女衣裳尽湿,姣好的身段在阳光下一览无余,阳光照耀下,有种极为脆弱易碎之感,仿佛一碰即碎的冰瓷。
然而,魏京极只注意到了她苍白的脸,眼尾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因为其他,洇红一片,发丝黏在他俊美冷凝的脸庞上,若有人看见这一幕,却会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下一秒,苏窈呛出了几口水,润湿的眼睫艰难抬了一下,复又昏迷过去。
魏京极看着她,轻松了口气,手肘搭膝,坐在地上。
平复完呼吸,他起身将人抱起,朝水榭走去,走了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周围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
魏京极皱眉,抱着苏窈,转过身去,而后,眼神微微眯起。
不远处,闻讯而来的段家众人不知何时到的,此刻尽数呆在原地,为首三人,段凛双手紧握成拳,江莲不可置信,段峰眉头紧锁,后面一众仆人皆低着头不敢出声。
身后的水榭也在此时传来动静。
“这么久了,人该救上来了吧!”
“肯定!若还没救上来,人定然都咽气了。”
“走走走,看看去!”
一群年轻郎君三三两两手持折扇,一齐从水榭里迈了出来,然后,与对面的段家人面面相觑。
中间站着的是他们大周的储君。
魏京极表情平静,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美人,她纤细的手臂无力垂下,肌肤被他玄色的外衣衬得白皙细腻。
正想知道是哪家小姐因祸得福了。
再定睛一瞧——
这这这……不是太子和永嘉郡主吗!
盛华站在枝繁叶茂的树后,左手虚虚扶着树干,看见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眼眶含泪。
魏京极轻皱了下眉,朝江莲看去。
江莲既悲又喜,好不容易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出了这一遭事,她强忍心酸,会意,带魏京极前往厢房。
段凛却上前一步,拦住了魏京极的路。
在场的所有人顿时朝他投去目光。
这段时日,他们可都听说永嘉郡主似要与段家永结秦晋之好,也常见永嘉郡主与段家主母以及段家二公子一同出游,俨然已是一家人。
段家段凛,险些就成了永嘉郡主的夫君,太子的妹夫!
可眼下,要成为他未婚妻的永嘉郡主,竟当众失了清白给她的义兄,这是何等混乱的情形!
众人眼神各异,魏京极身体高大挺拔,此时居高临下地睨着段凛,高束起的长发划过脸庞,目光淡漠又冷锐,隐含压迫。
段凛看向紧闭双眼的苏窈,深吸一口气。
“殿下……”
“阿凛!”段峰忽地将他往身后拉,大喝道:“休要放肆!”
段凛被甩在一边,踉跄一下,脸色终于变得煞白。
段峰朝魏京极躬身,恭声道:“殿下,请您随微臣来。”
魏京极不再分给段凛半点眼神,抱着苏窈迈步离开。
没过一个时辰,圣人传下口谕,宣太子进宫。
御书房内,年逾六十的男人头发花白,穿着龙袍坐在上位,面沉如水,脸上皱纹如同被刀刻入血肉,呼吸声似混有杂物,像风穿过破旧的烟囱。
“你再与朕说一遍?”声音苍老,带有愠怒。
魏京极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缓着声重复。
“儿臣请娶永嘉为太子妃。”
“畜生!”
嘭的一声。
上好的青窑茶杯砸向魏京极的侧脸,碰大的一声碎在毯上,溅起的碎渣在他手背上划起一道血痕。
“上回你与朕说你看上了永嘉,朕让她给你做侧妃,你非但不愿,还忤逆朕!如今永嘉要与段家定亲,你素来不喜热闹,怎会出现在段家?还当着众人的面救出永嘉!”
魏乾怒道:“朕看,分明是你与永嘉合起伙来,想逼朕就范,是也不是?!”
说完,男人一口气没喘上来,倒退一步跌坐龙椅上,咳得昏天黑地。
魏京极等他咳完了,轻轻笑了声。
他用右手指腹漫不经心地擦去手背血迹,低着眼皮,眸底漆黑沉静,语调慢条斯理,不急不缓。
“圣人未免小瞧了儿臣。”
若真是他逼他。
做的会比今日漂亮万倍。
只可惜,他尚未来得及行动,就被今日一事打乱了计划。
倒替他父亲省去一桩惊喜。
魏乾气极:“你莫以为这江山已是你的了!朕还没死呢!”
魏京极闲搭眼皮,道:“儿臣不敢。”
“朕看你敢的很!”
老人的呼吸仿佛深入骨髓,像头被激怒的老狼,余威尚在,可在年轻力壮的头狼面前露出獠牙,莫名显出几分虚张声势。
呼吸声渐缓。
魏乾咽下一口茶,压抑怒火,眼睛微眯:“朕还是那句话,侧妃让她当,可以。正妃,不行。”
“你的正妃早在你未出世时就注定是盛华!既然永嘉在众人面前失身于你,那朕可以暂且不计较她狐媚之过,令钦天监择个吉日,你同时迎盛华与永嘉进门!”
第29章
魏京极忽而一笑, 道:“既然她注定是太子妃,也无所谓谁是太子,不若圣人将太子之位传给五弟, 叫他去娶。”
另一只茶杯轰然砸下!
“逆子!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废你?!”
“朕倒要看看, 朕不许你娶,你能如何!”
御书房里的动静过大,门外守着的太监皆吓一哆嗦。
贤妃带着侍女等在门口,侍女手中的盘子里, 置了一碗碎玉燕窝和消暑的冰酪, 听到这话, 贤妃微微一惊。
太监总管刘富贵开口,“贤妃娘娘, 圣人正与太子殿下议事, 不知要论到几时,娘娘还是请回吧。”
贤妃听到风声, 只是来这探探虚实,眼下她心中已有定数,点头,顺势离去。
她走后,两小太监凑到刘富贵身边,“圣人如此雷霆震怒, 只怕这回太子殿下要受点苦头了。”
刘富贵一甩拂尘,斥道:“再嚼舌根,咱家就割了你们的舌头!圣人与殿下哪回不是吵得天翻地覆,翌日又如同无事发生?若叫今日之事传出一星半点, 仔细你们的脑袋!”
两小太监立刻应道:“是,是。”
旁人不知, 自幼伴君的刘富贵却深知。
这朝中瞬息万变,只有一人的地位不会变。
在太子殿下将生死置之度外,代圣人御驾亲征,又安然回京那刻起,这大周的储君,便只会是二皇子。
圣人是爱之深,责之切,不得不说,永嘉郡主确有些本事。
苏窈醒来时暮色四合,入目是浅金色的床帘,金钩两分,飘垂曳地,是郡主府的寝殿。
身上没了黏腻的感觉,像有人帮她清洗过,丝丝凉气钻入雪白寝衣,清爽舒畅,窒闷的溺水之感远去。
可苏窈紧皱着眉头,没有半点轻松的神色。
饶是在她昏昏沉沉的那刻,她也能感觉到,救她的是个年轻男人。
逆光低头的轮廓让她觉得十分熟悉。
正思索之际,白露带着侍女进来,瞧见苏窈醒了,立刻疾步走去,坐在榻边,将人扶起了,红着眼道:“郡主,您终于醒了,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苏窈摇头,继而看向白露,声音有些虚弱。
“谁把我救上来的?”
白露看向一旁低头的侍女,又慌乱地瞟了一眼苏窈,躲闪道:“郡主,您风寒方愈,今日又落了水,还是先喝了药,好生睡一觉吧,莫要让这些烦心事扰乱心神。”
“是谁?”苏窈提着气,又重复一遍,一颗心像是被紧紧攥住。
白露无法,只得道:“是……太子。”
苏窈的心凉了一半。
“奴婢问清楚了,是段家大公子从房里逃走,躲在岸边的画舫里。郡主您刚巧就登了船,不慎落水后被盛家小姐撞见,盛家小姐向太子求救,太子殿下这才找到了您,将您救上来。”
“……有人瞧见么?”
白露犹豫片刻,道:“很多。”
苏窈抿了下干涩的唇,双目无神地抱着双腿,下巴轻轻磕在膝盖上。
“那他现在人呢?”
“太子殿下奉旨入宫了,已去了半日,现下还不见动静。”
“长公主到!”
众人一愣,白露立即起身,带着人去迎接。
苏窈坐在床上抬头,茫然无措地眨眼,原来绛珠色的唇此刻显得有些灰败,声音许是呛多了水的缘故,显得微哑。
“殿下……”
魏婉进入殿内,就瞧见这一幕,她眉间郁气更甚,莺儿立刻寻了红漆矮凳,放置在床前。
“嗓子不适便别开口了。”
她坐下,拉住少女柔软的手,温声安抚。
“阿窈,你莫要着急,魏元已带着人去寻了,圣人动用了御林军,定会找着人的。”
苏窈僵住,怔怔望向魏婉,眼皮一眨不眨。
“殿下在说什么?”
白露和一旁的侍女对视一眼,捏着手忐忑看去。
魏婉见她问这话,便知她还不知慕茹安涉险一事。
她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旋即松开,佯装无事道:“没什么。你还没喝药吧?燕儿,将药端来。”
苏窈却不肯揭过,直觉告诉她,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殿下,您告诉我吧?谁出事了?”苏窈喉咙艰涩,方才得知她当众被魏京极救上,心中都不似眼下慌乱,眼圈顷刻间便红了,“是不是,茹安?”
魏婉凝视她许久,侧首,轻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
“茹安怎么了?”
那种被寒冷砭骨的湖水溺住呼吸的感觉又回来了。
苏窈看向白露,白露连忙上前几步,跪下,将她知道的一切全盘说出。
等她说完,魏婉补充道:“虽是落水,可那么多人都在寻,指不定适才我们说话的功夫,人已经找到了呢?”
“可茹安她不会水,如何能活下去,这已经过了多少时辰了?”苏窈只觉一颗心如同被尖刀搅割,伤心欲绝的哭道:“是我害的她,是我……若非我邀她去段家,她也不会出事。”
魏婉见她有些失控,连忙将人揽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不干你的事,近来郦水大涨,淹了不少人,怪只怪风浪太大。”
苏窈情绪激动,连长公主的话也听不下去,活活哭晕过去。
这几日人人自危,圣人与太子大吵一架,太子失了监国之权,被罚禁在宫里,不知何时能放出。
未找到慕茹安,骠骑大将军一连请了数日病假,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把五皇子都拒之门外。
郡主府无人再敢在苏窈面前提起慕茹安与魏京极,只是她日日喝药,身体仍不见好。
长公主留宿在郡主府,亲自照料苏窈,可她仍不见好,一双眸子了无生气。
冠礼后的第五日,魏京极还被圈禁在宫中,长公主十分担心,亲去了一趟宫里。
第六日,魏京极终于被放出宫。
与此同时,苏窈接到了赐婚的圣旨。
悬而不定的事蓦然有了结果,许是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苏窈接旨时,并不显得意外,整个人平静的像是一滩死水。
乳母杨氏宽慰道:“郡主往好了想,太子殿下乃是翘楚中的翘楚,整个儿京都寻不到一个能与其比肩的人物了,同郡主您又是自小相识,将郡主您当妹妹一样宠大的,婚后定也是琴瑟和鸣,宠冠六宫的。”
苏窈手指微微一动。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可惜杨妃再受宠,能仰仗的只有君恩,与一群女人争宠。
她也要过上那样的日子了。
从前她不甚明朗,直到赐婚的旨意下来,苏窈才意识到她有多抗拒。
魏京极被放出宫后,又被禁足在东宫,小惩大诫,一月为期。
因此苏窈看到魏京极出现在她面前时,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彼时外头倾盆大雨,狂风卷过淡绿色的夜,清新的草木香静心凝神。
苏窈趴在窗前小案上,盯着屋檐下的雨珠,连坠成片砸下,莲灯上的烛火随风变化万千,左手边玉瓶出桃枝,空气有些冷。
她欲关窗时,却发现对面的屋子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隔着厚重雨幕,俊美的青年凭窗而立,静静注视着她。
见她终于发现了他,魏京极眼神顿了一下,朝她走来。
苏窈没动,一直保持抬手关窗的动作。
魏京极走到她面前,冷气寒意扑面而来,他人站在窗前,连鼓噪的风雨声都似被他平阔的胸膛肩膀隔拒,变小了许多。
对视良久,他方才动了动唇,声音放的很低。
“怎么穿这么少?”
她只穿了一身乳纱如意对襟衣衫,看起来比几日前瘦了许多。
苏窈没什么情绪地摇头。
魏京极问这话并不是单纯的询问,他说完,便将窗户替她关上,从门口进来。
屋内温暖如春,苏窈将木栓锁上,将外头沁冷的风关在窗外。
两人定了婚期后,魏京极反而规矩许多,高大的身体靠在月门外,轻声开口。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苏窈如今想问的只有那么一件,可若找到了人,怎会无人来告诉她?
她摇头。
魏京极本是怕她同圣人一样,误会是他做局,以这样污她清白的方式逼她嫁他,有慕茹安的前车之鉴,也怕她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实在坐不住,便来了这。
可她不问,他却不能不说。
魏京极沉默一会儿,道:“这次的事,是意外。”
青年虽没进来,室内已有清淡疏冷的龙涎香,连他的影子也如水中映照出的冷峰,斜斜覆了她半边身体。
苏窈忽然问:“我不想嫁,你能不娶我吗?”
魏京极一顿,心像是被人捏了一把,细细密密的疼。
他眼皮微低,敛去眸底情绪。
“为何?”
“因为我不想当太子妃。”她说完,又自言自语地一笑:“我在说什么呢,如今我还有什么选择?”
过了不知多久,雨越下越大,魏京极才轻声开口,看着她出神的眼眸,一字一句,慢慢道:“我日后,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若茹安听了这话,她会说,这都是男人惯用甜言蜜语。
然而,即使是魏京极说出的甜言蜜语,大概也是没法保证的。
因为,在魏京极来过后的第二日,苏窈又接到了一道圣谕。
来传话的是圣人身边的心腹太监。
“郡主得知道,即便您日后贵为太子妃,太子殿下也绝不可能只您一人,您是个聪明人,该多劝劝太子纳侧妃才是。”
苏窈表情淡淡。
“听闻您与盛家大姑娘关系颇好,共侍一夫,不也算一桩美谈?”
“圣人的原话,他道,若非太子执意娶您为正妻,这太子妃怎么也不该是您,为了父子情份,他只能遂了他的心愿,可您也该懂事,懂得替圣人和太子分忧。”
“这两年内,若您能劝动太子纳妾,圣人便不再计较您使他与太子之间心生嫌隙之事,您也算将功折罪。若这两年内,太子殿下还执迷不悟,不愿开枝散叶,独宠于您,那圣人也留不得您。念在苏家一门老小为国捐躯的份上,圣人会破例,下旨让您与太子殿下和离。”
她是不是还要感激圣人,不是直接降旨废了她,也保全了苏家的颜面。
苏窈听了口谕,心里并无什么波动,只是有些好笑,“看来在圣人眼里,我已是个祸国殃民的人物了。”
刘富贵笑道:“郡主的确倾国倾城。”
替圣人传话的太监走后不久, 东宫的礼单便到了。
苏窈没有兴趣看,将礼单交给白露,坐马车去到郦水沿岸, 驻足了好一会儿, 才上马车,叫马夫去骠骑大将军府。
其实她早就想去,奈何前几日长公主不答应,说到底, 若不是她邀慕茹安去段家, 她也不会遇难。
不管旁人如何想, 她都得去骠骑大将军府,向茹安的父母亲赔罪。
将军府的门房见了苏窈的马车, 略一踌躇, 还是将人请了进来,让她在花厅等着。
不多时, 方氏身边的丫鬟过来道:“郡主,我家大夫人身体不适,见不了您,劳您在此久等。”
苏窈道:“夫人可是不愿见我?”
丫鬟道:“郡主说笑了,郡主金枝玉叶,下月便要嫁去东宫, 是顶顶金贵的人物,我家夫人怎敢不愿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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