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窈垂睫,团锦琢花逶迤长裙慢慢划过门槛,走出花厅, 丫鬟见她离开,便也回去复命。
方氏鬓发半白, 坐在树下,手里拿着慕茹安百日时的小衣裳。
“人走了?”
丫鬟回道:“走了。”
方氏哑着声,叹道:“茹安这孩子,我平日里管她管的严,她不止一次向我抱怨,说没见过哪家的姑娘还有门禁的,亏的我们是武将家,管了十几年,眼见她被赐婚,郁郁寡欢,我难得不管了,由着她闹,谁知偏偏就是这回害了她性命。”
魏元带着御林军,在郦水河畔搜救近半月,除了捞着她一件外衣裳,其他什么都没捞着。
“若非郡主邀小姐去那劳什子的冠礼,小姐也不会就这样没了。”丫鬟忍不住抽泣道。
四周安静地能听到树叶落地的声响。
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掉在了方氏身上,她掸去,摇头道:“莫要口无遮拦,郡主如何,轮不到你一个丫鬟说三道四。”
丫鬟紧闭了口,眼神却不服气。
方氏嘴上这样说,心中也清楚,茹安继续胡闹,迟早也会出事,但却做不到对苏窈毫无芥蒂。
茹安是她十月怀胎生下,辛苦养了十多年的小女儿,一夕之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尚且接受不了。
这丫鬟原是服侍方氏的,后来被方氏派去给了慕茹安。
慕茹安身边两个亲近的丫鬟,一个是红儿,一个便是这绿儿,三人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绿儿同方氏回了话,便回慕茹安住的和风院。
一踏入院子,本该出了府的苏窈却在她们小姐的屋里!
红儿还高兴地同她说着话,绿儿不能喝止苏窈,便气得将红儿拉出来:“你带她来这做什么?别忘了我们小姐是怎么没的!”
红儿道:“你怎么说话的!郡主于我们小姐有大恩,她想来便来,小姐若活着,也怪不着我。”
“我瞧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这些日小姐没了,你说你伤心了几日,如今见了她还笑嘻嘻的,我看你就是个白眼狼,是嫌咱们将军府庙小,想攀高枝儿,跟了她不成!”
绿儿本以为红儿会反驳,可红儿却意味深长地道:“小姐早就将我们两的身契归还了,如今小姐不在,我即便就此离开,去了郡主府,谁也说不得我什么,总好过服侍其他主子。”
绿儿不过随口一说,哪知红儿当真存了这心思,简直气的说不出话:“好啊,我可记着了,我立刻便去将你的话告诉大夫人,你当真良心被狗吃了!咱们小姐真是看错了你!”
苏窈兀自伤神,用手指轻点了点关着鸽子的笼子,慕茹安虽未上过战场,本事却一样不少,她不仅能耍刀弄枪,还会训鸽,她府上的鸽子便是她亲自去训的。
走出门时,又见刚才在花厅遇到的那丫鬟,带了几个仆妇和同样装扮的丫鬟来,气势汹汹地堵着红儿。
红儿无助地缩着肩膀,朝她看来。
绿儿开口,语气愤怒:“你躲什么?你不是见咱们小姐走了,就要去郡主那做奴才吗?如今郡主就在这儿,你问问郡主,肯不肯收下你这没良心的!”
魏元一连登门几日,今日才接着苏窈的光,进了骠骑将军府,正巧撞见这一幕。
那日他寻了数个时辰不得,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电光火石间,他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慕茹安或许根本没在水里。
以慕茹安的个性,逃婚一事她也是做得出来的,可他另派人手去蹲守城门,却也毫无所获。
于是这几日,魏元一直派人盯着骠骑将军府的动静,若叫他抓住把柄,倒也不算叫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前这两丫鬟,便是他着重派人盯梢的。
慕茹安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出逃的,最有可能帮她的,便是这两个丫鬟,以及苏窈。
苏窈没有察觉有人在看她,听了绿儿的话,她皱了下眉。
红儿对茹安向来忠心耿耿,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莫非,是茹安交待过她什么?
这个念头一起,苏窈久无波澜的心顿时跳的飞快,无数念头在心中浮现。
正不解时,红儿忽然哭嚷起来:“郡主,您可能收留奴婢?奴婢在这府上是待不下去了,望您念在小姐的份上,让奴婢去服侍您。”
绿儿气道:“你哪来的脸提小姐!”
眼看几人都要动手了,苏窈却开口了,声音轻柔。
“莫要争执了,念在你服侍茹安多年的份上,我便让你跟了我。”
红儿大喜:“多谢郡主,郡主救我一命,红儿定会尽心服侍!”
一众原来伺候慕茹安的仆人气愤无比,却也无可奈何,低着头跑去请示方氏,得了许可,眼睁睁看着苏窈将红儿带走了,才义愤填膺的骂起来。
其中为首那个穿绿衣裳的丫鬟骂的最凶。
魏元从树后走出,面色寡淡。
蒋梧俯身道:“殿下,看这情形,是那红儿在将军府里没了靠山,借慕茹安的情分,攀上了永嘉郡主,其他丫鬟似乎十分鄙夷她的行为。”
魏元笑容很浅,“良禽择木而栖。日后这些丫鬟被派去做粗活,或是服侍哪个刁难主子,想起今日来,未必不心生悔意,后悔今日没随苏窈一道走。”
这些丫鬟间的事,他懒得去管,蒋梧下一句,却说在了他心坎上,“只是这红儿进了郡主府,日后进了东宫,属下再想派人盯着,或是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怕就不可能了。”
魏元用眼神一指,道:“那不是还有一个。”
“寻个机会,试一试她。”
苏窈将红儿带回了郡主府,连白露也没让跟,一进屋让人将门窗都关了。
朦胧的光线自窗缝斜射而下,细小的尘埃浮在空气中,她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问:“可是茹安叫你这样做的?”
红儿大感意外,忙磕了几个头,道:“郡主英明,正是我家小姐让我‘被赶出来’的!”
她说完这句,有条不絮地讲了慕茹安是如何利用花苞与外界联系,如何与殷家商队的少东家相识,如何利用混乱金蝉脱壳……
说到紧要关头时,苏窈仍有些后怕,等红儿讲完了,她额头上已出了一曾薄汗。
巨大的惊喜让她尚有些回不过神,眼圈又红了,可这回是庆幸。
红儿继续道:“此事天知地知,小姐知郡主知,余下的便只有那位殷家少东家知了。小姐担心有人起疑,连绿儿也没告知。
她怕那些人从奴婢这探听到什么风声,更因小姐想与郡主您联络,这中间与其假手他人,不若就让奴婢来,故而小姐离开前特意叮嘱了奴婢,定要让郡主您收下我。”
“我知她素来喜欢胡闹,可这一次,竟连我也瞒在鼓里。”苏窈佯装生气,“前几日我眼睛都要哭瞎了,你怎么也不来告诉我一声?”
红儿喊冤道:“这便是奴婢不便之处了,若不随郡主来,奴婢指不定被指给哪个姑娘差使,日日叫人看着,连出府都不能,如何能告诉郡主这一切,就算告诉了郡主,频繁传信,只怕也会被有心人怀疑,到时便功亏一篑了。”
苏窈道:“是这么个理儿。那你说,她如今在哪?”
“算算日子,应当已经顺利到乌州了,”红儿笑道:“那可是个极为山清水秀的地儿呢,紧挨着扬州。”
“乌州?”苏窈想起了在郦水山庄见着的竹儿,她也是乌州的,“正巧我听过。”
红儿笑说:“这是小姐选了好久的地儿,她还想着有朝一日能与郡主您相见呢。”
苏窈唇角的笑意逐渐淡下。
她再过一月便是太子妃了,哪有太子妃能随意离京的?
这辈子她都离不了京城了。
除非……
苏窈眸底划过一丝异样,她垂下眼皮,团扇无意识在胸前轻扇了两下。
除非,她选圣人给的第二个选择。
只要魏京极这两年内,除了她之外,别无其他女人,圣人便绝不会留她在他身边。
这是圣谕,即便是魏京极也无法抗旨。
到时她提出请求,圣人必定应允,只要魏京极这两年没能继承大统,那么这一条路便是可行的。
如此,她便不必和好友共侍一夫,不必被困在深宫,装着贤良淑德。
和离完她便去江南,和茹安一道游山玩水,不比囿于京城好多了。
苏窈语默良久,陷入沉思。
太子大婚。
自紫宸宫往下眺望,玄武大街为中轴线往外伸展,报晓鼓随晨星擂燃, 京都即为囊括一百一十里坊的巨大棋盘, 象征吉祥如意的绣带被各街坊高悬门首,小贩的叫卖声与冒出水珠的合欢树皆洋溢喜气。
苏窈辰时起,着深衣、黼纹单衣、金丝蔽衣、大带、革带等,大袖衣上绣九行青底五彩鹞纹, 外系朱色大绶, 环佩美玉, 头顶花九树,举手投足间秾丽动人, 美到令人自惭形秽。
略施粉黛, 眉便如春裁柳叶,顾盼神飞, 面如水映海棠,楚腰袅袅,檀口染香,立在那便是仙姿玉貌。
白露与乳母杨氏扶着她走出房,将苏窈的手交予苏家宗伯,她在郡主府登上轿辇, 喜豆撒一路,锣鼓喧天,漫长的一程行至午时,沿主街入午门。
下轿后, 魏京极牵起苏窈的手,握法不似以往强势, 只轻握住她的指尖,像是怕握疼了她。
大周婚俗繁杂,太子妃出嫁更是冗杂。
后来苏窈回忆起这一日,只记得红盖头下的地砖不知变了几多模样,像总也走不到头似的。
始终握住她手的,身穿衮冕的矜贵储君,却仿若不知疲惫,说话愉悦轻缓,带她走了一段又一段长路。
吉时回到东宫,苏窈尚且不能放松,头顶的首饰压的她脖颈酸疼,她忍不住揉了揉脖子。
正想着何时能结束,她放手时一扫,却扫到一个硬物。
苏窈一愣,用手摸了摸。
“这是……书?”
她向来是个耐不住好奇的人,外头觥筹交错,醉躁的酒气将空气都染热,大概是没人注意到她这儿的。
虽出嫁前,宫里的嬷嬷教了她许多规矩,可东宫于苏窈而言,委实算不得森严地方,因而她并未犹豫多久,就将“书”拿到盖头底下瞧。
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册子,封皮上书“鸳鸯宝鉴”,金线串就,做工精美。
话本?
苏窈翻开一页,第一页画了第一对鸳鸯,他们坐在床榻上,女子抱着男子的腰,坐在他腿上,两人都没穿衣服。
她蓦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杨氏曾对她说,女子出嫁前,需得学些房中秘术,就是这画上画的吧?
宫里来的嬷嬷本是要教她,可那日上课时正巧被魏京极撞见,他轻咳了声,一脸严肃的和嬷嬷说,这样的事不用教她。
可她既要坐实了圣人眼里“祸国殃民”的形象,让魏京极这两年不纳妾,也该装的像些,总逆着魏京极,若他某日一时兴起,纳了姬妾,她岂非一辈子都要被困在皇宫了?
因此圆房迟早会来的。
晚来不如早来,看这册子上所画,抱一抱似也没什么,苏窈想清楚后,似懂非懂地继续翻,后面几幅画却让她更加不解。
如果圆房就是脱光了衣服抱在一块,那为何这些鸳鸯,要在书房、温泉、荡秋千的地方,还有林子里圆房?
脱光了衣服,就不怕被人瞧见吗?
她看的入神时,会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魏京极万万没想到,自己进来时会听到苏窈低低念叨这些话,一时浑身的酒热尽数往腹下冲,他觉得齿根有些发痒。
苏窈尚不知屋内多了一个人,捧着册子继续研究,奇道:“可是光抱着怎么会落红呢?嬷嬷说,明日会有人收落红的帕子,这是哪落的红,难不成是被咬的?”
正想凑近点,看得更仔细的时候,册子一把被人抽走。
苏窈一惊,连忙坐好了。
魏京极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轻滚了两下喉结,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哑的。
“你在干什么?”
苏窈犹豫一秒,“学习?”
魏京极觉得身体里的火越烧越旺,他本是觉得,她或许暂时不愿同他圆房,他也不愿为难她,便没让嬷嬷教她怎么婉转承欢,可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学这些做什么?”
苏窈想起画上脱了衣裳的男女,耳根也开始烧了,细若蚊喃道:“那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魏京极难得语噎。
少女穿着大红嫁衣,面容羞赧,胸前饱满,腰却细的一手可掌,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柔腻,散发出诱人的体香。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被养的多娇,被他的手握一握,都能擦红了皮肤,隐在嫁衣下的无瑕温玉,不知又是何种滋味。
苏窈被他看得不自在,刚想往床上缩,就被拽住脚踝。
魏京极眸底藏了某些极为危险的暗欲,手背至手臂皆青筋涨鼓,落在她细嫩脚踝的力道却控制的很好,像是在深深克制自己的野兽。
他修长的手指轻松解开她的腰带,而后,拉着她的手到他腰间。
苏窈冰凉的手一碰到魏京极紧实有力的腰,就下意识蜷缩了下,竟有些脸红心跳。
“怎么了?”他语气沙哑。
“烫。”
苏窈想打退堂鼓,脚踝却被猛地拉高,她跌入喜被里,娇软玉兔轻晃起伏。
魏京极声音喑哑,“不是好奇怎样圆房么?”
一条略显粗糙的手臂往上探入,苏窈胸前寝衣鼓起羞人的弧浪。
她呼吸越发困难,本能地想后缩,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魏京极望着她,喉结又是一滚,俯身过去咬她的耳垂,滚热的吻沿着她的锁骨往下,又缓又哑道。
“我教你。”
夜里叫了四次水。
送水的侍女皆不敢乱看,可落在地上的喜被晃眼的很,余光里,他们禁欲又矜冷的太子殿下正抱着软成水的女人,将她身上的白纱单衣往下扯,却连女人大腿上的桃瓣都掩不住。
若苏窈还醒着,定会发现,这一场景和她看到的第一对鸳鸯相拥的姿势一模一样。
虽是大婚,圣人却并未给魏京极婚假,成亲后的第二日照样上朝。
他将人收拾干净了才离开。
回来时听侍女回禀苏窈还没醒,魏京极心中似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暖意涨满,又去瞧了敲她。
苏窈睡着时也不安稳,柔软的唇.瓣微张微合,他倾身过去,听她还在呓语,哭腔明显,“看清了。”
“我看清了。”
又是一声,委屈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
魏京极挑眉,有种浑然天成的俊邪。
看来昨夜做的是有些过了,遥远的梦境成真,他的自制力顷刻间被瓦解,前半夜不知节制要了她许久。
最后还是她坐在他身上,死死抱着他脖子哭,他才找回了点理智,握着她的腰,猝然停下。
食髓知味。
若他没碰她,兴许还能克制,如今,魏京极连这样静静地看她都会有感觉,他轻叹了口气,俯身,在她唇.瓣轻柔地落下一吻,脱下长靴上榻,拥她入睡。
苏窈醒来时,魏京极已去了书房。
她动一下手指都觉得浑身酸。
慢慢磕开眼,已是午时,阳光从窗棂处泼洒进来,正暖在她的眼皮上,她感觉浑身失力,艰难坐起了,又是一阵疼。
白露推门进来,瞧见苏窈醒了,高兴道:“太子妃,您醒了!”
苏窈被这个称呼一下勾起许多回忆,被翻红浪,男人有力的手掌紧握住她,结实的床榻都发出颤响,那动静一直到她昏过去都好似没停。
见她没说话,白露试探道:“太子妃,奴婢让人进来替您更衣?”
苏窈刚想嗯,眼角却看到了手腕那一处,活脱脱像被绳子勒过,不必说,这样的痕迹她身上定哪哪都是,她面色一红,“不必了,我自己来吧。”
白露讶然,拿着新衣裳走近了道:“怎可劳您自己来穿衣?”
刚走几步,苏窈便不让她靠近了,白露顿了一下,似明白了什么,也微微红了脸,却还坚持说道:“太子妃不必害羞,殿下正值热血方刚的时候,娶了您这样的美人,难免有些控制不住,留了印子是正常的,就让奴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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