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板所求的,自然也是这种:“这种每帖二百文,笔墨纸张都由书肆提供。”
陆尚笑了笑:“那街上代写书信都是两文前一个字,我看一张字帖上怎么也有三百字,只有二百文吗?”
黄老板笑容一僵,嗫嚅道:“话是如此,可陆公子,这来卖字帖的,向来只有读书人,要是被人知道这字帖出自女子之手,陆公子你看……”
陆尚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他拉住了姜婉宁的手,张口就要拒绝。
谁知姜婉宁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而后上前半步:“五百文,我能写得更好。”
黄老板失声:“府城里的学生也才五百文一张,夫人是不是——”
姜婉宁冷肃着一张小脸:“老板看过就知道值不值这个价钱了。”
黄老板仍是犹疑,偏又做不到放弃,最终还是取来了纸笔。
这次的纸已经是中等宣纸,纸面平整光滑了许多。
他虽想过姜婉宁会写的好一点,可等真看见了,全然是说不出话的水平。
“这这这……”
姜婉宁问:“这些值五百文吗?”
陆尚探头望去,只见纸上七八个字,每个字字迹不一,各有风骨。
或铁画银钩,或气势磅礴,或娟丽秀气,还有当代举子最是推崇的砖块字。
要不是亲眼所见,黄老板实在无法想象,这些字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值!”黄老板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当场拍板,“我不给你五百文,我给你七百文,一旬一帖,夫人可能写完?”
要是全心写字,一天一张也不是不可能,但姜婉宁摸不准回家后有多少时间,只能往最低处算。
“那就一旬一张,纸笔的话……”
“夫人无需费心,纸笔都有我来提供,每次我给夫人两张纸,多出的那张交由夫人自行处置,但若是两张都废掉,恐怕也只能由夫人补□□帖。”
“好。”姜婉宁刚应下,黄老板就去后面准备纸笔。
他出的纸张是店里最好的澄心堂纸,整个书肆也只存了十几张,笔墨也都是上等品,要是花钱来买,光是这两张纸一盏墨一支笔,就要花上三十几两银子。
黄老板咬牙说:“我信任夫人和公子,便不压你们的东西,只希望一旬过后,我能等到夫人和公子来交帖。”
姜婉宁晓得这些东西的价值,也明白黄老板此举有多难得,她道了谢,又小心将东西包好,担心压皱纸张,索性抱在怀里。
敲定字帖合作后,黄老板心里还存着事,只是这件事他不好直接跟姜婉宁讲。
思来想去,他眨着眼睛朝陆尚摆手:“陆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尚对黄老板的印象不好不坏,但看在之后还要在他家拿钱的份上,终究还是应了。
好在他们并没有出去,只是去了一个离姜婉宁稍远一点的角落,不过一个恍神,黄老板就从背后抽出一本册子。
“我看夫人的画功也是极佳,我要是想请夫人帮忙作画,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呢?”
陆尚敏锐地觉出不对:“什么画?”
黄老板尴尬一笑,将册子塞进陆尚手里。
陆尚随手翻开中间几页,却见书上没有一个字,每页只存一幅画。
只消一眼,便把他看愣了。
黄老板用气声说道:“就是密戏图。”
“……荒唐!”
姜婉宁并不知黄老板和陆尚说了什么,只是才过了不久,便听陆尚怒叱一声。
很快,陆尚从角落里出来,一脸的冷凝,一语不发地拽住她,连根黄老板告别都没有,径自离开了书肆。
姜婉宁为他的举动吓到,直到走出去好远才问:“夫君可是与黄老板起了争执?那我不接他的字帖就是了。”
陆尚声音里还含着点怒意:“跟你没关系,不用退回去。”
“往后你来他这送帖拿纸,必须由我陪着才行,那黄老板不是什么好人,不管他说什么,你不要轻信就是。”
姜婉宁呐呐:“好,我明白了。”
陆尚尤不放心,又叮嘱一句:“有些书也不是什么好书,你年纪还小,不要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不好。”
姜婉宁听得稀里糊涂,可看他郑重的模样,仍是乖乖应下:“好。”
两人又在街上走了一阵,随着街头的行人渐多,也冲散了陆尚心头的不悦。
他问了问时辰,又见头顶的日头越发强烈,索性停下,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也能躲躲阴凉。
该说不说,这镇上和山村到底不一样。
一到饭点,街上全是卖吃食的摊子,吃食的样式虽简陋单一,却胜在量大实惠,三五步就有一家,很是方便。
有些交不起摊位费就挑着扁担背着背篓,时不时呦呵上一句,全是农家常见的吃食,两文钱就能买一个素包子。
陆尚和姜婉宁都不是挑剔的,既然有这等又便宜又能填饱肚子的,自然最好不过。
两人最后买了两个烧饼四个素包,给钱时,姜婉宁控制不住往陆尚钱包那里瞅。
原本……她也能有八文钱的。
陆尚假装看不见她的眼神,暗地里却不知偷笑了几回,一直等把吃食买好了,他才重新把姜婉宁招呼过来。
他拍了拍腰间的钱袋,里面的碎银铜板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姜婉宁的眼睛都看直了,眼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想要吗?”
姜婉宁下意识说:“想!”
“那刚才给你你不要。”陆尚笑着,本想教训两句,可看着那瞬间由红转白的小脸,忽然又责怪不出口了。
姜婉宁颇有些惶恐:“我没……”
“好了,没关系。”陆尚安抚着,再次把手伸进钱袋,他低头翻找半天,总算找出一小块干干净净的碎银子,上面没有沾一点油污,阳光下反出亮亮的光。
他没等姜婉宁拒绝,直接塞进了她手里:“这个总干净了吧。”
姜婉宁没想到,他竟一眼看破自己的犹豫,而在这种条件下,她那点不合时宜的爱干净,实在有些可笑。
这一瞬间,她竟然分不清是惶恐多一些,还是羞愧更多一些。
然而不等她的神思发散,她的肩上又落下那只熟悉的大掌,一抬头,正好望进陆尚那双充满着包容的眸子里。
陆尚说:“以后我们挣了钱了,就能给你更多了,现在只有这一点,阿宁多多包涵。”
姜婉宁有些赫然,她攥紧了手里的碎银,莫名觉得硌手:“我不买东西,花不到钱,夫君你拿回去吧……”
“这次不买下次买,下次也没有买的那就攒着,给你的零花钱,留着吧。”
说完,陆尚低头把钱包整理好,毕竟是两人身上唯一的银子,他格外小心。
姜婉宁轻抿双唇,没有再拒绝。
按着姜婉宁的想法,他们身上的钱不多,中午能找个吃面汤的地方就很好了,哪想陆尚买好烧饼包子后,竟直接去找路人打听:“请问观鹤楼在哪里?”
之后,就在姜婉宁一路的目瞪口呆下,两人走进塘镇商市最辉煌最富丽的建筑中。
观鹤楼上下三层,只有一层有堂厅,用来接待临时起意的顾客,剩下两层或是提前预定,或是包给相熟的主顾。
门口的小二没有因为他们衣着朴素就拒之门外,热情地把人迎进去,还给他们找了一处靠窗的小桌。
“您二位吃点什么?今天店里的招牌因故取消,掌柜吩咐,今日凡到店用餐的贵客,皆送一盏梅子酿,您看除了梅子酿外,您还要搭配点什么?”
“小二有什么推荐的吗?我和夫人两个人吃,不用太多。”
小二嘴皮子利落地推荐道:“如果只是您二位,小的建议点两菜一汤,汤品有最新出的白玉芙蓉汤,许多夫人小姐都喜欢!”
陆尚又问:“有菜单吗?”
“菜、菜单?”小二愣住了,“您是说什么?”
陆尚不知怎么解释,又看店里的小二都是空着手,只好改口道:“没什么,辛苦你给我们准备一道菜一份汤吧。”
“就要店里最便宜的,能吃饱就行。”
哪怕陆尚这样说,小二也没有露出半分轻视:“好嘞!那就一份蒜薹炒蛋,一份甜豆汤,合计一百八十文,赠梅子酿一份!”
陆尚微微颔首:“可。”
小二去后厨传菜后,一菜一汤很快就端了上来。
小二在看见陆尚他们自带的烧饼包子后,更是热心地提出能帮忙加热,等热好端上来,梅子酿也送来了。
“您二位吃好喝好,有事随时招呼小的!”
暂且不论店里的菜色如何,光是这份服务态度,就叫陆尚赞许不已。
随着这边没了外人打扰,姜婉宁终于敢说出她的疑惑,她看着桌上并不出彩的粥菜,难得觉出几分心疼。
她抓着素包,声音小小弱弱的:“夫君怎么想到来这儿了,这个地方……我瞧着价格都不便宜,是不是太奢侈了点。”
换做以前,姜婉宁哪里敢对陆尚的决定说三道四,许是陆尚这几天的好脾气给了她胆量,有些时候她也敢说话了。
只是这一回,陆尚抬了抬食指:“嘘——”
他用目光向旁边示意,姜婉宁疑惑地看过去,虽然还是不明白,但看陆尚认真的样子,也没继续问下去。
很快,姜婉宁就明白陆尚的用意了。
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有着大量消息的流通,而饭馆酒楼,更是谈生意的最佳场所,从古至今,向来如此。
至于过程中或许会受到的轻视白眼,只要目的能达成,陆尚并不在意这些,单是早些年他受过的白眼,那是数都数不过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三面都有人,周围几桌用餐的人看着不似富贵人家,但看打扮,也多是行商走商的。
果然,陆尚耳尖地听到——
“今年北方一带流行黄梨木,我在南边找到几个不错的山头,倒可以大批收购再转卖……”
“要是不嫌周期长,我倒是觉得出海最利润最大,明年开春商船就回来了,我听京中的亲戚说——”
他们的声音不高不低,没透漏太多,可就是这一点苗头,也足够让陆尚灵感喷涌。
姜婉宁更是恍然大悟,她一边听着,一边给两人盛了甜豆汤。
正当两人听得认真时,却见酒楼门口仿佛起了争执。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下楼,一边快步往门口去,一边小声呵斥着身边的小厮:“我不是说了不要他家的鸭子了吗?人来了打发走就是,在门口闹腾什么!”
小厮连声道歉:“掌柜的对不起,我们也拦了,可他们就是不肯走,我看有顾客受了惊,只好请您下来处理。”
陆尚和姜婉宁一同看向门口,这才发现堵在门口的不光有人,还有一群扑棱着翅膀的白鸭。
酒楼的掌柜一边往外走,一边跟被惊扰的客人道歉。
只是这么一路走下来,大厅里用餐的客人全被门口的闹剧吸引了,有那实在好奇的,索性凑过去看个清楚。
陆尚他们旁边的几桌也停下了交谈,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正这时,姜婉宁听见背后有人说:“观鹤楼的招牌不就是避风塘脆皮鸭吗?刚才我想点,小二说店里没了鸭子,这才送的梅子酿。”
“外头的就是来送鸭子的吧?怎么不让进了……”
后面的议论声就小了下来,众人全拔着脖子看门口的热闹。
姜婉宁看陆尚也关注着,便小声把听来的给他讲了一遍。
那掌柜眼看事态闹大,索性叫小二将外头的情况给大家伙说明,而他则负责去跟外头的老汉交涉。
小二不知从哪找来个铜锣,咣咣敲了两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而他先是连着作了三个揖,又赔了罪。
“不敢欺瞒诸位,观鹤楼招牌名菜便是避风塘脆皮鸭,店里的熟客应该知道,小店近日一直缺少这道招牌菜,其缘由便是供货的农家出了问题。”
“小店所有鸭子全是散养的肉鸭,经由百日精心饲养,挑选出其中上品,方可入菜,而这供货的农家,更是由东家亲自考察选定的,方圆百里只这一家。”
“可就在上月,由于农户运输不当,使得大批鸭子死在路上,虽然他们又回乡运了新鸭,但为了保障诸位贵客安全,小店一直未有接受。”
“之后小店将取消与其合作,另寻新的合作商户,在此期间带来的不便,还请诸位海涵,待掌柜向东家禀明情况后,小店定做出相应补偿。”
就算许多人来此便是为了尝一尝他家的招牌,可菜品有与无,说到底还是人家店里的事。
单是补偿给每桌的梅子酿,平日里单买也要五六十文钱。
而这等为了众人安全考虑的行为,他们更是说不出苛责来。
“我还当什么事呢,好说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惜了,来了两次都没吃上店里的招牌,只能等下回了。”
随着小二说明情况,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收了回去,而掌柜也把门口的人引去别处,风波很快平息。
只有陆尚摸着下巴,扬手把小二叫了过来,他状似好奇地问道:“你刚才说鸭子在路上死了,是怎么死的?”
“害,还不是农户非要赶夜路,结果把驴车驾进了沟里,等爬上来鸭子少了多半,剩下那些没过两天又染上了病,这才全没了。”
“那他们耽误了酒楼的生意,对酒楼有什么赔偿吗?”
“赔偿?”小二愣了一下,再看陆尚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了,“虽说这是他们大意导致的,但农户损失也不小,再跟他们要赔偿有些不人道吧?”
陆尚笑笑,没有再问:“麻烦你再给我们添一道甜食,分量不用太大,打包带走。”
“山楂糕可好?三十文一份。”
“可。”
自从上了菜,两人不是在听旁边就是在听外面,桌上的菜只动了几筷子,连着甜豆汤都凉了许多。
陆尚心情正好:“先吃吧,等掌柜回来我去跟他说点事,要是顺利的话,一会儿就去买东西回家。”
姜婉宁点点头,不觉加快了几分用餐的速度。
说来也巧,等他们吃好喝好了,掌柜正好从外面回来。
陆尚不放心留姜婉宁一人待着,只好把她带在身边,然后跟上掌柜步伐,在他将要上楼的时候,出言把人叫出。
掌柜转身,看见陌生面孔有些不解:“二位是?”
陆尚款款施了礼:“我观贵店货源似是出了点问题,鄙人不才,或能提供一二帮助,不知掌柜可有时间,借一步说话。”
店里的招牌断供,掌柜正烦着,还不知如何应对东家的问责,他看陆尚两人的模样,并不觉得他们能提供什么有用的建议,并不想在他们身上多浪费时间。
然不等他拒绝,陆尚又说:“左右不过半刻钟,掌柜何妨听一听呢?”
掌柜沉默片刻,侧身道:“二位请——”
在掌柜的带领下,一行人去了二楼最里侧的雅间,能把酒楼开成镇上最大,自有其出彩的地方。
在一楼时或许不显,但一到上面,无论装潢还是小二,明显都多了几分贵气,就连小二的衣裳都换成更明丽一点的天蓝色。
人都请进来了,掌柜也就把人接待好,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
等几人落座,掌柜单刀直入:“敢问公子所说的办法是?”
“我先前听店里小二说,贵店货源皆由供货农户运送,可否想过雇佣专门的人负责采购运输?”
掌柜皱了皱眉,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公子大概是误会了,观鹤楼的供货源由农户运送,只是因为店内需求不大,并无雇佣专人的必要。”
“可掌柜也看见了,但凡农户出一点事,店里会直接受到影响,这次只是运输路上出的问题,要万一是农户家里出问题呢?如今盛夏,家禽牲畜这些最容易出问题,稍微一个不注意,或许就会染上瘟病。”
“公子想说什么?”掌柜眸光凌厉了几分。
陆尚轻笑一声,以茶代酒,敬了掌柜一杯。
他说:“在下是想问问掌柜可有寻找中间商的打算,贵店只管提出要求,之后寻找货源也好,运送货物也好,皆由中间商负责。”
掌柜一开始没明白,听了他后面的话顿悟:“公子是说间人吧。”
“我还是前面那句话,店里的货物需求量并没有到需要请间人的程度,我们明明可以只给农户钱,何必再分给间人一份呢?”
陆尚摇摇头:“非也。”
“我的意思是,间人不仅是买卖双方只见的纽带,同时还会承担双方的全部风险,就像这次农户押送路上的意外,从农户将货物交给我那一刻开始,路上的所有问题,全部由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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