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的小贩竖起耳朵,有些怕小六爷发作。
海珠笑了两声,说:“好的生意不怕抢,一起发财。”
不少人同时松了口气。
对面卖蚝烙的见齐老三卸桌子有点麻烦,他放下手上的活儿过来帮忙。
“风平先烧火,我去买两捆米粉,之前忘了。”海珠说。
“奔你来的客人已经来了,你忙着,我这会儿闲,我去给你买。”卖豆腐的阿婆让她孙子看着摊,她走过去找海珠拿钱,“托你的福,这两天的豆腐好卖,我今天多卖了两板。”
海珠看了一圈,今天卖煎豆腐的都有三个摊子,那她就不卖了。她把两串铜板递给阿婆,道了谢,先择了鲍鱼摆了三排摆铁板上,接着拿小刀开扇贝、取蟹肉。
现做现去壳,食材新鲜。
米粉买来了, 海珠找酒馆老板借桶热水泡粉。
齐老三拉着木板车也到了,他把家里的饭桌和椅子也拉了过来,提着一筐贝壳和盘子放海珠腿边, 说:“傻了吧, 这东西忘了。”
海珠瞥了一眼笑了,还真是把最紧要的东西落下了。
海贝留了一扇壳,隔着灼热的铁板把热度传到贝肉上,贝肉里的汁水滋滋冒了出来。鲍鱼也如是, 鲍肉从下至上慢慢烫熟, 汁水溢了出来, 又在不断的炙烤下回缩进鲍肉里。
四盏灯笼挂了起来,光晕随风摇晃,折射在铁板上微微反光。海珠揭盖装蒜蓉的罐子, 大勺舀小勺分, 蒜油抹在鲍肉贝肉上,腾腾的热气一烫,蒜香飘开了。
“娘, 我昨晚做梦就是这个味道。”稚童大声说。
清楚是怎么回事的街坊邻居善意地笑了, 海珠抬头看一眼,笑着在其中一个鲍鱼上只抹了蒜油, 熟了之后让风平给那个小孩送去。
一个贝壳上可以装四个鲍鱼或是两个海贝, 海珠让齐老三去酒馆借个托盘,她把大贝壳摆在托盘上,铲了鲍鱼和海贝放上去, 由他端上桌给客人上菜。
沈遂拎了个椅子坐在她旁边拿盘子吃, 鲍鱼海贝之类的他家饭桌上自然不缺,他也吃过不少, 不至于吃厌,但也相当于米饭了,再怎么吃都不会觉得新奇。不过今晚吃这口现烤的,他觉得滋味不错。
海珠探身从桶里捞一箩米粉放一旁控水,偏头问他滋味如何。
“食材新鲜,滋味不错。”沈遂咬着鲍鱼壳扔掉,见有人要去买酒,他掏出一把铜板递过去,“帮我捎一碗来。”转过头继续跟海珠说:“我家厨子的手艺也不差,但不如你做的好吃。”
海珠笑了。
“真的,我没说假话哄你,待会儿我二哥二嫂来了你问问他们。”
“我相信,这叫锅气,韩家的食方里也写了,吃菜戒停顿。你家吃饭是饭菜一起端上桌,厨子又不能一锅把所有的菜做好,只能做好了先放蒸笼里温着,相当于热了一次又一次,最鲜美的味道已经没了。”海珠舀两勺油倒铁板上,紧接着倒米粉,米粉上的水碰上油呲啦滋啦响,她后仰着身子,手上攥着铲子快速翻炒。
沈遂挪了下凳子,接过酒碗喝一口,他仔细回想,怎么也想不起来食方上有没有这一说,不过细想也有理。
“做菜的讲究还挺多,你多练练,厨艺练出来了我天天来讨饭。”他嬉皮笑脸的。
海珠顾不上理他,她把米粉一分为二,中间空出来舀油倒蟹黄,边边角角铺上蟹肉,舀一勺花生芝麻黄豆酱倒左手边的米粉上,抖开发现少了又舀半勺淋上去。这时蟹黄油也炒好了,她扒过右手边的米粉盖上去快速翻拌。
一边是冒着酱香的米粉,米白的粉上裹了层酱,另一边的更出味,米粉上沾了一层蟹黄,头顶的光晕打过来,竟能看到蟹黄籽。
正对着铁板坐的四人呆了,看小老板又把煎得微黄的蟹肉扒拉进米粉里,四人齐齐咽了口水。这用料也太实诚了,比在家里自己做还舍得放东西。
最后撒上一把葱花,海珠从筐里拿盘子铲米粉。
“我吃蟹黄油的。”沈二嫂来得巧,“我走了一趟,你这里最舍得下料,这么大的螃蟹被你撬来炒粉,眼馋死个人。”
“不花钱买,也就不肉疼。”海珠铲了三盘放案桌上,往身后灯火通明的酒馆指了下,说:“酒馆老板准带外食,他后院清静,你们端了吃的去他那里喝酒。”
沈二嫂的确不习惯坐在街头吃东西,她朝她男人看一眼,沈淮接过两盘颜色不一样的炒粉领着人走了,“小六你不一起?”
“不了,我要吃最热乎的。”沈遂坐着不动。
沈二夫妻走了,坐着的人才出声说:“海珠,我要一盘蟹黄油炒粉一盘酱炒粉。”
“小老板,我也各要一盘,多少钱一盘?”
“都是三十五文一盘,钱给我三叔。”一铁板能装十盘粉,一共用了五只蟹,算上油和酱,海珠估摸了下,比起把蟹卖给食肆,应该能多赚一倍的钱。
用油洗铁板,残渣混着油刮进火坑里,火堆上的火苗陡然飙高,风平趔开身子。
海珠接过冬珠递来的鲍鱼和海贝摆铁板上,问她累不累,又问烧火的小孩累不累,“明天我去雇两个婆子,你俩在家歇着算了。”
“我不累。”风平苦了脸,“我不想在家。”
“我可没嫌累,我喜欢出来摆摊。”冬珠不高兴了,反问回去:“你累不累?”
沈遂嚼着粉看着这姐弟三个,他觉得挺累的,看着都累,一个埋着头仔细烧火,一个埋着头剔蟹肉撬贝壳,一个忙得像八爪鱼,两只胳膊挥出八只胳膊的阵仗。
“好吧,我也不累。”海珠嘻嘻笑,伸长了胳膊舀一勺蒜蓉酱,动作里似乎都带着享受。她享受油烟呲啦香,看食客吃得开怀她就高兴,哪会觉得累。
“等回去了我给你们开工钱。”她说。
风平咧嘴一笑,他也能赚钱了耶。
冬珠也高兴,但她知道姐姐的辛苦,她跟风平还在靠姐姐养,哪能从她手里拿工钱。她言不由衷地说不要,“这是我们全家的生意,都该出力的,要什么工钱?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收钱?米面粮油肉都是你买回去的。”
“那你们也跟三叔一样,拿了工钱留一半交一半。”海珠说,“这样行了吧?”
冬珠点头,她的确想自己手里有点钱,想买吃的想买头花的时候不用张嘴问姐姐要。
沈遂眼睁睁地看着风平的干劲突然大涨,烧火拿出了穿针引线的认真劲,他啧啧几声,钱果然是治人的良药。
又一板鲍鱼和扇贝熟了,海珠各铲一盘让沈遂给他二哥二嫂送去,然后紧跟着倒油炒粉。
“姐,还有七个海螺和五只鱿鱼十只章鱼。”冬珠说。
“我知道,留在最后一板,我打算用葱椒油炸的酱。”要是卖不出去就自己吃。
“海珠,我们先回了啊。”同条街住的人过来打招呼。
“味道还行吗?吃好了吗?”海珠问。
“非常行,还吃撑了,就是有点干,男人能喝酒,我们不喝酒的就没法,明天再来我端两碗凉茶来。”
“我明天煮了凉茶来卖,一文钱一碗。”对面卖蚝烙的男人吆喝,整条街香味扑鼻,他的摊子就做了五个人的生意。
“味道可要好,不然可抢不过别人的生意。”齐老三抬手指了一下,整条街都是卖烤鱼烤章鱼煎豆腐的,都没他家的生意好。没位置坐就端走带回去吃,嫌麻烦的就去了酒馆,宁愿多等一会儿也不去别的地方买。
桌子刚空下来,还没来及收拾残局又坐满了人,有些人也在旁处买了吃的,边吃边等着铁板上的蟹黄油炒粉。
夜晚的流逝在热闹的长街上无法感知,海珠在捞粉的时候发现见底了才恍然发觉已过了好久,她炒着最后一板,对后来的人说:“食材没了,快收摊了。”
酒馆里喝得酣畅的人醉醺醺地晃了出来,手扯着裤子要去黑漆漆的巷子里撒尿,还没走几步就被酒馆里的伙计撵出来架走了。
海珠瞥了一眼,铲了两盘炒粉送上桌,她伸了个懒腰,问在座的其他人要不要吃味道重的铁板鱿鱼。
喝酒的都有兴趣尝尝,不喝酒的俱是摇头。
海珠走到桶边把半死不活的章鱼和鱿鱼捞出来,进食的牙齿已经被冬珠扣掉了,她直接摊放在铁板上。
“我来烧火,你去看看有没有想吃的,想吃就买点。”她跟风平说,“冬珠也去。”
两个小的刚走,沈遂过来了,海珠瞅他一眼,“你还没回去睡啊?”
“这才什么时辰就要睡觉了?”沈遂抬头看天,“你忙傻了,从你摆摊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两个小时,也就是说还不到九点。海珠觉得她忙迷糊了,就她那点东西还真忙不到半夜。
“我请你吃铁板鱿鱼,你请我喝酒,去打两碗黄酒来。”海珠说。
沈遂刚落座又起身,没一会儿就拎个酒壶三个酒碗过来,说开酒馆的小老儿高兴得嘴都要裂开了,“你摆个夜摊净给旁人做好事了。”
“呦呦呦,这话竟然能从您嘴里说出来,小六爷,你不是就爱做好人好事的?”海珠诧异极了。
沈遂也愣了,反应过来说:“我是在给你抱不平。”
“免了,没有不平,你见过哪个地方只有一家食肆?”海珠端起葱椒油炸的酱刷在章鱼和鱿鱼上,她吸了口气,说:“真香啊。”
别说她,周围摆摊的都看了过来,闻了一晚上的油烟,这个味道是真提神。
冬珠和风平回来了,手上空空的,冬珠把铜板扔进钱箱里,说:“都不如咱家的好吃。”
“收拾个桌子,该我们吃了。”海珠把食客的几份送过去,剩下的三只章鱼两只鱿鱼,还有三个海螺,满满当当装了一盘。
风平只吃了一口立马放下筷子。
海珠嚼着鱿鱼腿看他一眼,这也不麻呀,更谈不上辣,她端着酒碗递到他嘴边,“黄酒,抿一小口。”
“这个味道配酒够劲,明天、不,后天我再来就给我弄这个味道的。”沈遂吃得停不下筷子。
另外一张桌上的几个男人也探身跟海珠说:“这是什么味儿的?早该做出来的。”
“葱椒油的。”
“明天晚上就给我们做这个味道的。”
“明晚不摆摊,后天晚上来。”海珠看风平又拿起筷子挟章鱼腿,她拍他一下,“骗酒来着?”
“还想再吃一口。”
这个味道有点重,才吃会觉得麻,待麻劲下去了,鱿鱼在口齿间咀嚼开,被油锁住的汁水迸溅出来冲刷着唇舌上的酱料,两种滋味混在一起着实过瘾。
“海珠, 今天下午下海吗?”二旺奶问。
乌云盖住了日光,天色阴沉沉的,海珠摇头, 说:“这几天降温了, 海水凉,哪天晴了哪天下海。”
海边的天气变化无常,卖炒粉的那晚还潮热不已,过了个夜海风陡然变了方向, 天明落下一阵雨, 又冷了。
如今手头不缺银子, 海珠也不想糟蹋自己的身体,她已经四天没出海了,不下雨的早上摆个早摊, 夜摊暂时歇了。
“冬珠, 过来一起玩。”院子里跳绳的丫头喊。
“明天再来玩,我今天有事。”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小海娘问海珠,姐弟三个穿得整整齐齐的, 不像干活的样子。
“去看我娘跟我小弟, 闲了过去玩玩。”海珠说。
她领着冬珠和风平去街上买东西,买两只母鸡, 提篮子鸡蛋, 路过码头的时候见有商船停靠,她好奇地瞅了两眼,竟然运送的是水果。海珠让冬珠和风平看着两只鸡, 她揣着银子大步跑过去, 好些水果她都不认识,她也不挑挑捡捡, 样样买三五斤,“这个是什么?这个呢?这个好吃吗?”
“木瓜、青枣、甘蔗、杨桃。”
海珠提着草兜装的水果,胳肢窝还夹着甘蔗,艰难地下船。转眼看见撑船回来的齐老三,她喊他过来,“三叔,我要去红石村,这东西我拿一半走,剩下的一半你带回去。”
“怎么买这么多?吃不完放烂了。”
“家里人多,哪会吃不完。”海珠拿个青枣在袖子上擦擦,扔进嘴里提着草兜扛着甘蔗去找冬珠和风平。
风平拖着两根甘蔗,冬珠提着沉甸甸的木瓜和青枣,杨桃放在鸡蛋篮子里由海珠提着。她们姐弟三个走进红石村招来无数打量的目光,有人见他们面生,问他们是哪家的孩子。
“来走亲戚的。”海珠说。
冬珠在一群撅着屁股刨土的小孩里认出平生,她喊了一声,“娘在家吗?”
“噢,这是于来顺后娶的那女人先前生的几个娃,去年的时候找来过。”有人想起来了,“看样子也不是穷人家,怎么听说是那边养不起孩子才把平生带过来的。”
“于来顺在外面说的?”脸上长了颗黑痣的妇人捂着嘴偷偷说,“我觉得就是为了面子好看才这么说的,我听我男人说于来顺先前娶了两个婆娘都没生娃,这第三个也娶进门一年了,肚子也没动静,估计就是不能生,才专门找个带娃的寡妇,从小养大以后养老。”
“娶三个了?”有人惊诧。
“对,头一个病死了,第二个留在老家跟货郎跑了,这是第三个,长得又好,天天看的紧,还稀罕的很,舍得给她花钱。”
海珠姐弟三个已经进了于家的门,进门的时候于来顺正在院子里修椅子,抬头见小儿子像条尾巴一样跟在风平身后,他僵了一下,冲屋里喊:“荆娘快出来,你瞧瞧是谁来了。”
“于叔。”海珠开口喊人,“我们来看看我娘。”
“快进屋坐,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下次过来可别拿东西了。”于来顺洗手去厨房烧水。
秦荆娘见是三个儿女来了,她高兴极了,眉毛都飞了起来。她把家里吃的喝的都拿出来,孩子们拎来的水果也洗干净端上桌,“老于,烧水把鸡宰了,晌午把鸡炖了。”
“行,你们娘几个说话,做饭交给我。”于来顺端几碗开水出来,说:“调的蜂蜜水,甜甜的,平生爱这口,你们也尝尝。”
这热情的样子好像很是欢迎她们过来,海珠有些佩服他的圆滑,忍着尴尬喝了口水,说好喝。
“你去做饭吧。”秦荆娘看出三个孩子都有些拘谨,她把男人打发走,关了院门坐过去跟海珠说话。
“做早摊又做夜摊,你们累不累?都还在长身体,别把自己逼得太紧。”秦荆娘指了指灶门口扑通的母鸡,说:“下次别买了,买了拎回去你们自己吃。”
“我们平常也吃,不缺两只鸡。”海珠说,“摆摊也不累,夜摊是两天出一次,累了就歇,天气不好也不出摊。”
“那就行那就行。”
于来顺虽然是做生意的,家里银钱进账出账不少,光看账本是富裕的人家,但在吃食上不及海珠舍得吃。平生长牙了,他捏着切开的枣子慢慢啃,啃的口水流到下巴,见风平吃杨桃,他也嘴馋想咬一口。
于来顺蹲在墙角拔鸡毛,嘴里还说:“我老家长的果树多,枣子掉地上都没人捡,坐趟船出趟海,身价就贵了。这鸡也是,乡下人家宅院大,家家户户都养鸡,平生过年在家顿顿吃鸡肉,吃到过完年他自己都不吃了。”
话里话外就是家里这也不缺那也不缺,你们拿来送礼的都是我们吃够了的。
秦荆娘不耐烦地咂嘴,“海边的鱼也多,家家户户都有咸鱼,这边的人都不耐烦吃这玩意,你买了转手卖出去,你们村的人不也疯抢?唠唠叨叨说这些做什么?”
于来顺这才闭嘴,老老实实去做饭。
海珠有点想笑,秦荆娘的两任丈夫都不是憨犟的性子,挨了训也没觉得掉面子而发恼,过来一趟她觉得不用再担心了,秦荆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炖鸡需要的时间久,海珠提议出去走走,“村里韭菜多不多?哪天空闲了我推木板车过来割韭菜。”
冬珠放下甘蔗,擦擦嘴跟上去。
两个姐姐一走,风平也坐不住了,平生见他走,他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跟上。
等于来顺追出去,他那个便宜儿子已经跑远了,人家问他是谁来了,他傻乎乎地指着风平和冬珠说是哥哥姐姐。
“老于,这崽子你养不熟啊。”挑水回来的男人为于来顺抱不平,“要我说干脆把平生送那边去,你这养也是白养,长大了还是亲那边。”
“一家子手足自然亲近,他有兄姐帮衬我也放心。”于来顺咬着牙说违心的话,他装作大度的样子,说:“我跟这孩子有缘,养着养着也有了感情,家里又不缺他那一口饭,送走做什么。”
他就不信他好好待他们母子俩,平生长大了能黑着良心不管他,别的不说,单看他上面的三个兄姐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平生也差不到哪儿去,良种长不出歪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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