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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宠妾(绿窗红袖)


菱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好奇怪,人眼里的水好像总流不尽似的。
菱月道:“许大夫,我要多谢你。可是这根本就不是银子的问题。老太太是绝不肯放我走的,你明白吗?我就是顾府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注定飞不出这个笼子去。”
她是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金丝雀,因为羽毛漂亮,她受到了主人的宠爱,也因为羽毛漂亮,她注定要被关在笼子里一辈子。
也许,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菱月虽是贱籍,可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又是近身伺候主子的,论起生活待遇,也许比大多数的小家碧玉还强些。
菱月曾经以为这是自己的幸运。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所有的幸运,背后都有代价。
菱月泪眼模糊地看着许大夫。
是她对不住他。
是她辜负了他。
许大夫本来好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宁姨娘怎么样,关人家什么事呢。
是她非亲非故的,忽然找上门去,结果搅乱了这一池春水。
说好的要一起度过这一生。
言犹在耳,食言的又是她。
从头到尾,许大夫没有从她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她带给他的,全是伤痛,只有伤痛。
这一刻菱月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她忽然在想,如果他们两人之间进展得慢一点,如果初八那日她没有问他,如果他们没有把事情说开,如果他们只是在心里朦朦胧胧地保持着对对方的好感,一切是不是会更好。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
菱月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我不能不听老太太的。如果我不听,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娘,接下来就是我爹,再下来,就轮到我了,你明白吗?”
许茂礼已经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茂礼声音颤抖地道:“难道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一刻,许茂礼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这和之前父母反对这门婚事还不一样,自己的父母,毕竟是希望自己好的,所以他可以逼迫他们妥协,可是在顾尚书府面前,他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假如说顾尚书府是一棵大树,树大根深,那他许茂礼不过是大树底下的一只小蚂蚁。
跟顾尚书府作对,所谓蚍蜉撼树,不过如此。
菱月掏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
“许大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我会好好地去生活,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生活,好不好?”
以后都要好好地去生活。
这是菱月最后的愿望。
许茂礼忽然有些失神,他喃喃地道:“我在做梦吗?我觉得好像在做一场噩梦一样……”
菱月只有无言,她低下头去,泪珠摔在地上。
这就是结局吗?
许茂礼看着菱月,忽然浑身颤抖。
菱月站在对面,依然是亭亭玉立的模样,脸上的泪水尽管擦去了,一双眸子里却犹有水光。
她的感情是真挚的,那么动人。
这样的姑娘,自己却没有能力保护她。
许茂礼忽然用双手捂住脸,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的眼泪却从指缝中涌出来,崩溃似的道:“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许茂礼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如果他不是一个小人物,如果他拥有可以和顾府相抗衡的实力,顾府就不能不顾忌他,顾府就不敢这样随意地对待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像他这样的小人物,顾府根本不会考虑他的想法、他的感情,他连和顾府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许茂礼恨这一切。
菱月笑中有泪。
他和梁氏一样,一个个拼命地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这都是因为他们爱她的缘故,其实这些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要说对不住,也只有她对不住他的。
等许茂礼最崩溃的一阵过去了,稍微平复下来一点,菱月含泪再次请求:“许大夫,你还没有答应我,以后你要好好地生活,就像以前一样。”
许大夫拥有和蔼的双亲、优渥的家境、出众的外表,他所从事的行当也受人尊重。
他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
这也正是他应该拥有的人生。
以后也该继续这样下去,菱月相信他会拥有一切的,他会拥有娇妻爱子,建立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
这也正是菱月所盼望的。
如果只是因为中间偶然认识了一个她的缘故,许大夫的人生就变得糟糕了,如果他失意,如果他消沉,如果他的人生不能再像原本应该有的那样圆满幸福,这是菱月不能接受的。
许茂礼怔怔地望着她,成行的泪水静静地在他脸上流淌,他说:“我忘不了你,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
菱月又哭了。
这个人是多么可爱啊。
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时光一点点地流淌而去,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该走的人也不得不走。
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一别,就是一生。
许茂礼离开的时候,菱月站在堂屋门口目送他。
近午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层斑斓的光晕。
他那么好,好到就像她做的一个梦,一个色彩斑斓的美梦。
彩云易散,美梦易碎,所以他现在要在阳光中消失了。
人生还那么漫长,可是这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
天亮了,已是梦醒时分。
许茂礼走了之后,菱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一个人在床头上静静地坐着,她在发呆吗?菱月自己也不知道,时间一下就过去了,等回过神来,天光都暗淡下来。
菱月之所以回神,是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菱月出来院子一看,原来院子里来了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道:“宫大娘子派我过来的,让我过来看看。”
梁氏面色冷淡,她就是满肚子的怨气,对着这样一个毛丫头也发作不了。
菱月瞅着这小丫头,忽然道:“你回去告诉宫大娘子,我想和她见一面。”
小丫头答应一声,大约也看出来自己不受欢迎,忙不迭地离开了甄家小院。
梁氏把大门一关,回过头来跟菱月说话:“你见她做什么?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梁氏都要恨死宫大家的了。
菱月默了默,道:“她和咱们一样,说到底也是下人,上头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事。拧着非要和她过不去,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梁氏没法反驳,只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罢了。
这厢,小丫头回到府里,找到宫大家的,把菱月的话一说,宫大家的当即露出了笑容,知道事情成了。
晚上,宫大家的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话。
宫大家的说:“早这样多好。非得折腾这么一大圈。”
又叹道:“你说说我是不是倒霉催的,好端端的这样的事儿怎么就摊上我了?我这是一边把人往高处送,一边竟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儿,这叫什么事哟。”
宫大道:“她要是个明白人,这一茬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以后也不会与你为难。”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菱月。
宫大家的叹道:“但愿如此吧。”
宫大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
宫大家的道:“总不能她一叫我,我就巴巴地过去吧。以后她眼里就没人了。多少得晾一晾她。”
宫大提醒她:“差不多就成了。别真把人给得罪了。”
那丫头以后跟了七爷,又逢上七奶奶这个不成气候的,但凡那丫头争气一点,以后前程是尽有的。
宫大家的白丈夫一眼:“这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
第二日午时,甄家吃过午饭,又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宫大家的再次登门了。
一进门就笑道:“我来迟了。本来今个儿上午就想来的,偏生人人都有事来找,我实在脱不开身。”
梁氏脸上冷淡,没多少话跟宫大家的讲。
宫大家的倒也不介意梁氏这种态度,她这幅笑脸主要是对菱月摆的,这话也主要是跟菱月讲的。
菱月见状,便把宫大家的请去自己屋里说话。
请人在方桌上坐下了,菱月方低着头道:“难得婶子还愿意来见我。其实我都没脸面对婶子了。上次我头脑发昏了,冲着婶子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现在想想,真是该死了。婶子要是生气,只管打我骂我,我只有受着的。只要婶子能消气。”
宫大家的笑容满面:“我的好姑娘,哪个舍得打你哟,我心里疼你还疼不过来呢。之前的事情也不能怪你,婶子知道你也是心里着急。嗐,那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谁也不许提它了。你也不许再提。我从现在开始就都忘了。”
菱月道:“婶子大度,我都明白。可是老太太的屏风可怎么办呢?我们家的情况,婶子也是知道的,就是把我们家这些人捆一起卖了,也再值不了这么多银子。我想到这个,心里就没有不着急的。我们家里闹出这样的事,便是七爷那里,我只怕也没有脸面去伺候他了。”
既说到七爷,就算是说到正题上了。
宫大家的亲亲热热地握住菱月的手,笑道:“还把你家捆一起卖了,看看谁敢!莫说是老太太那里,就是我这一关他都过不去!我的好姑娘,你就放心吧。老太太还差你家这两个银子使不成?今个儿老太太已经发话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你娘,这事就算了。以后都不许再提了。只要以后你把七爷伺候好,比什么不强呢?”
宫大家的做事敞亮,很快又道:“你放心,婶子之前说给你的,还有说给你家里的,通通算数。回头就让你宫大叔给你爹升个管事做,再给你娘安排个体面的差事,以后你家跟以前可不一样了,总得体体面面的。七爷面上也好看,也是你做闺女的对爹娘的孝敬。再来,这又是咱们七爷纳妾的大喜事,送来你家的财物只有丰厚再丰厚的,你爹娘便是只靠着这些东西,也保管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你就放心吧。到时候再把喜事风风光光地操办起来,一定给你做足脸面。你尽管放心,一切都有婶子操心,你只管安安心心地等着当新娘子。你家里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婶子就没有不答应的。”
菱月听着低下头去,一副未出阁姑娘家的羞涩模样。
“这些事情婶子该跟我爹我娘商量去,我一个姑娘家,婶子倒跟我说起来。”

自此, 宫大家的频繁往来甄家,商量各种办喜事的细节。
这一日,宫大家的递给梁氏一张红帖子。
这头标了两个吉日。
一个在半月后, 一个在一月后。
是顾府择选的两个吉日, 宫大家的请梁氏选一个。
一般来说男方是会给女方两个日子以供选择, 这是为了避开女方来癸水的日子。
梁氏为女儿着想, 做主勾选了一月后的吉日。
宫大家的喜气洋洋地把红帖子收了起来。
自从婚事定了下来, 宫大家的对着梁氏那叫好话说了一大车,软话说了一箩筐。
梁氏也知事已至此, 没有转圜的余地。
关键宫大家的又是府上大奶奶手下的管事大娘子,内院里许多事情都归她管辖,菱月以后嫁进内院,也少不得要跟继续跟这个人打交道,关系弄僵了反而不美,梁氏念及此处, 渐渐也回转过颜色来。
宫大家的满嘴的喜庆话,等她走了, 院子里一时倒显得空落下来。
梁氏呆站在院子里。
女儿就要嫁人了, 梁氏一时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如果这是正经的婚嫁, 梁氏这会子早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女儿去街市上置办这个置办那个的了。
可是女儿如今是进府做妾, 府上什么东西没有,哪里用得着他们来置办。
年前给红药置办嫁妆的时候,梁氏心中为菱月盘算得好好的, 这个得置办, 那个得要好的, 事情真到了跟前,竟全无用武之地。
蔡妈妈很快也来了一趟, 她带来了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让她安心在家备嫁,这段时日不用上去伺候了。
菱月提到一事,荣怡堂后罩房的屋子里放着她许多东西,她得去一趟收拾出来。
这在蔡妈妈看来就不是个事儿,她一听就道:“让芳儿帮你收拾就是了,要是东西多些,回头我再多派两个人给你送家来。”
菱月坚持要自己亲自去。
住了多年的屋子,零零碎碎地积攒下许多东西,一点一滴都是记忆,菱月不想让这些记忆遭到别人不带感情的粗暴对待,马上就要离开了,她想亲自去告个别。
菱月是第二日中午头的时候去的。
琐琐碎碎的,就收拾了一个下午。
床屉菱月是最后收拾的,里头放着她的针线簸箩,簸箩里放着最近在做的针线活计,是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
月白色的缎子做面,上面配着用深松绿的丝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修竹。
用来锁边的丝线比修竹的颜色要深一点。
虽只做了一半,却看得出配色清雅,做工精致。
是菱月下了功夫去做的。
菱月看着眼前的半个荷包,这个荷包不会再有完工的一天了,这半个荷包就是它最后的模样。
这是她答应做给许大夫的。
说好了要补偿他的。
是她对不住他。
菱月默默地把荷包单独捡了出来。
最后收拾了一个大包裹出来,另外还有一个灯笼。
芳儿把包裹扛在肩上,一边说道:“我来背吧,姐姐瘦了好多。”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燃着的蜡烛,想要把灯笼点上,外头天光已经有些暗下来了,等下正好提上灯笼走。
火红的烛光照亮了灯笼上面题的字。
今夕何夕。
——共此灯烛光。
“不用点了。”菱月忽然道。
芳儿不大明白,但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手里的蜡烛。
菱月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屋子,同芳儿一起走了出去。
从正院走过,隔着一段距离,好巧不巧地,竟然正好遇见七爷从影壁处出来。
这个时辰,他该是来跟老太太请安的。
菱月站住了脚。
七爷目光一凝,显然也看见了她。
七爷脚下一转,朝着她走过来。
这次见面完全是个意外,菱月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这个人。
七爷渐渐走近了。
他一身贵气,步履从容,就这样不容置喙地走进她的生命中。
这个人不会知道,也许是他偶然起意的一个决定,就这么永远地改变了她这一生。
菱月整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直到一双皮靴在她跟前站定了,菱月顿了一下,方才福下身子:“七爷。”
七爷让她免礼。
菱月直起身子,因如今天气暖和一些了,菱月已经褪去了外穿的大衣裳,周围有风,晚风吹起了菱月身上的衣衫和裙摆,菱月瘦了一些,原便纤细的身段,如今被晚风一吹,更是有种人不胜衣的感觉。
七爷道:“你该多穿些衣裳,这样太单薄了些。”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显得过于亲密了。
便是稍微往前一段时日,菱月都没法想象。
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
七爷这话说得自然,菱月一时颇感不适。
七爷想了一想,竟然解下了他自己身上披着的素色披风,上前一步,披在了她身上。
陌生的男性气息围绕在身上,菱月整个身子都僵了僵。
就听七爷道:“明日我会让晴叶去你家里一趟,你有什么想置办的,都可以跟她说。”
他是主子,论理这样的事情自有下头的人操办。
他能想到这个,说上这样一句,也算是有心了。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怕是会很高兴吧。
领口处的披风结带被晚风吹得拂起,菱月顿了一顿,再次福身:“多谢七爷。”
七爷点点头,说:“早点回去吧。”
芳儿肩上还背着包裹,七爷显然也看出来她这一趟是来做什么的。
七爷说着,转身往堂屋的方向去了。
堂屋外头挑着十多个灯笼,里头又亮着光,在傍晚的夜色里是个灯火通明的去处。
暗处一角,站着她们两个。
周遭光线暗淡,菱月的表情都隐在暗处。
“姐姐……”
芳儿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走吧。”
菱月没有别的话,只沉默了片刻,就重启步子接着往外头走去了。
芳儿把菱月送回甄家小院,放下包裹就回去了。
梁氏看着菱月身上的披风:“这衣裳是……”
菱月把身上的素色披风解下来,一边向梁氏解释了撞见七爷的始末。
梁氏一听,不由得十分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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