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二一撇嘴,还是那句话:“反正我也是四张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
甄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宫大也没奈何,原以为能手到擒来的,结果铩羽而归。
中午时候宫大和自家媳妇碰了个面,把事情跟她一说,宫大家的也傻眼了。
“这,这可怎么办?”
宫大也是头秃:“好的歹的都说尽了,牛不喝水咱也不能强按头啊?”
宫大家的顿感棘手。
老太太把喜事交给她来办,宫大家的想的很好,纳妾之资丰丰厚厚地准备起来,再给甄家父母换个体面点的差事,新娘子脸面上好有光彩,喜宴再热热闹闹地办起来,最后把新娘子往洞房里一送,她功德圆满。
这样的喜事,宫大家的既出了头露了脸,也容易在主人家面前讨好卖乖。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先取得甄家父母的同意。
结果这头一件,就折戟沉沙了。
这日中午,梁氏想法子给菱月传来消息,菱月得知宫大夫妇二人分别找上了甄二和梁氏,甄二和梁氏都拒绝了,这本是个好消息,可是菱月心头沉甸甸的。
中午头一过,宫大家的提着小心来到了荣怡堂。
菱月和宫大家的在屋檐下打了照面。
宫大家的看她一眼,菱月也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心中不由得一紧。
丫鬟进去通传了,很快出来传话,老太太让宫大家的进去。
宫大家的进了暖阁。
菱月干站在屋檐下,只觉得心慌意乱,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她不知道前面在等着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暖阁里。
老太太和蔡妈妈相顾愕然。
老太太道:“你……你说什么,菱丫头不愿意?”
宫大家的硬着头皮道:“昨个儿老太太把事情交代下来,我头一个就去问菱姑娘道喜。谁知道她竟然不肯。她家里也是一样的意思。”
这件事似乎超出了老太太的理解范围。
“不,不是,你有没有跟菱丫头说清楚,是要把她说给小七的?”
宫大家的小心翼翼地道:“这如何能不说清楚,我跟她说得明明白白的,菱姑娘就是不肯。”
话音落下,暖阁里为之一静。
老太太不说话了。
蔡妈妈也是不能相信还能有这样的事,她是最知道老太太有多看重这件事的,蔡妈妈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宫大家的站在老太太跟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只恨自己倒霉催的,无端端的就被老太太点了将了,接下了这颗烫手的山芋。
暖阁里一时间是落针可闻。
早春的天明明还冷着,宫大家的背上却出了细密的汗。
时光在这一刻被拉得漫长,可也许只是须臾。
这一刻,老太太平日里常见的笑模样不见了,一张老脸沉了下来,再没有往日的慈爱可亲。
宫大家的就听得老太太一字千钧地道:
“宫大家的,这事你看着办。”
第43章
宫大家的在暖阁里说话的时候, 菱月就在屋檐下干站着,一时连自己出来要做什么也忘了,心里那叫一个煎熬。
等宫大家的从屋子里出来, 菱月的眼睛立刻跟过去, 企图从宫大家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宫大家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甚至于都没有给她一个正眼, 只见她目不斜视地从堂屋里迈出来, 径直离去了。
菱月鼓起勇气进了堂屋,里头的暖阁静悄悄的, 听不到什么动静。
菱月以为暖阁里会出来人,老太太会把她叫进去说话,菱月忐忑不安地在堂屋里等待了好一会子,最后终于等出来一个蔡妈妈。
菱月站起身来。
蔡妈妈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内容。
菱月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蔡妈妈一开口, 菱月就去暖阁里面对老太太,事情到得这个地步, 前头等着她的便是疾风骤雨,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承受的。
蔡妈妈一开口, 却是把几个大丫鬟都叫进去伺候老太太。
菱月呆了呆, 只得随着众人一起进去。
此时此刻,整个荣怡堂里,除了老太太、蔡妈妈和菱月三人, 或许还要算上半个芳儿, 其他人都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此刻都只是寻常的样子。
菱月悄悄地往老太太脸上看去,老太太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 可是菱月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老太太的不愉快,菱月焉能看不出来。
连蔡妈妈也沉默许多,不像往日那样一味哄着老太太高兴。
菱月攥紧了袖口,低下头去。
一连几日,老太太始终没有单独把菱月叫去问话,便是菱月有心主动向老太太请罪,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老太太身边始终围绕着一堆伺候的人。
当着这些人的面,要说些什么是不可能的。
宫大家的也并没有再来找她,菱月使了小丫头去家里问过,宫大家的自从碰了壁,也没有再去找过他们。
菱月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人,可老太太一切如故,对她始终没有什么特殊表示。
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事情似乎是不了了之。
这一晚,伺候老太太安置了,菱月和芳儿回到下处,菱月洗过脸,把头上的髻环解了,芳儿凑过来说话:
“这几日我一直替姐姐悬着心呢,姐姐胆子可真够大的,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敢。我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老太太动怒,如今看来,我还是小瞧了老太太疼姐姐的心,便是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也不舍得罚姐姐,待姐姐还和往日一样。”
芳儿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提醒菱月道:“姐姐这几日都不敢跟老太太说笑了,依我看,老太太既然和往日一样待姐姐,姐姐也该表现得同往日一样才是。这样倒不好。”
预期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芳儿为菱月感到高兴和庆幸。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说着芳儿打了个哈欠,这几日神经紧绷着,也着实是累了。
如今一朝松弛下来,就格外的疲倦。
芳儿上.床睡觉去了。
很快,屋子里就响起芳儿均匀的呼吸声。
菱月吹了灯,也上.床躺下了。
一时却没有睡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似乎真的是不了了之了。
菱月却只敢放下一半的心。
若是老太太愿意责骂她,甚或更进一步厌弃了她,或者甚至说有什么实打实的处罚下来,菱月这另一半心才能放下来。
这非是菱月犯.贱,而是事理常情如此。
菱月不怕处罚,老太太便是真的厌弃了她,也不至于对她真的下狠手,一来老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二来以顾府的体面,也不会允许。
她不识抬举,违背了老太太的意思,处罚是可以预见的,可是却并没有到来。
看似是一件好事,却让人的心没法落到实处。
黑暗中,菱月的一双眼睛却始终清明。
老太太对七爷的祖孙之情,菱月清清楚楚,七爷对男女之事冷淡,老太太为此有多头疼,菱月也是眼见的。
现在事情临门一脚,却被她给搅黄了,要说老太太对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这可能吗?
菱月不是不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把这一切归功于老太太的宽厚大度,可是心里绷着的那一根弦,却始终得不到松弛。
这一晚,菱月做了噩梦。
“姐姐,姐姐……”芳儿在床头上叫她。
菱月也分不清是给梦里吓醒的,还是给芳儿叫醒的,她从噩梦中醒了过来,满头都是冷汗。
外头天还黑着。
菱月在床头上坐起来,用棉被包裹住大半个身子,好像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芳儿挨着她在床头坐下来,用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噩梦了?看给吓得这样。”
菱月呼吸不稳,双臂环住曲起的双腿,脸也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含混的声音传出来:“我忘了。”
芳儿也不拿它当真,打了个哈欠道:“天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
芳儿去床上躺下,很快又睡熟了,菱月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后来抹黑起来洗过脸,又漱了口,梳好头发,菱月眼看着外头的暗色一点点消失,天光渐亮,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恐惧。
一缕晨光照在菱月脸上,菱月在晨光中忽感愧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老太太毕竟是爱惜她的。
不可能那样对她。
也许该往好处想一想,不能因为事情没有后文,就一直疑神疑鬼的。
这一日上午,二门上的刘婆子受梁氏所托,找过来一趟,梁氏没有别的事,就是担心菱月,问菱月有没有什么事,好不好。
菱月照实说自己无事,麻烦刘婆子稍话回去。
刘婆子点点头,转身要走,菱月忽地又叫住她:“婶子,麻烦你再帮我带句话,让我爹娘这段时间做事千万谨慎,可别出什么差错。”
刘婆子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的,菱月怎么说,她就只管怎么稍话就是了。
刘婆子走了。
菱月呆了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交代上这么一句,不过,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对父母,菱月是心存愧疚的。
他们能力不大,却是愿意为她这个女儿付出一切的。
是她不孝,累得他们在这个年纪,还要跟着担惊受怕的。
一晃十几天过去,一直太太平平的。
这一日中午头,刘婆子忽然找到荣怡堂来,找上菱月一脸慌张地道:“哎呀,菱姑娘,不好了,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菱月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刘婆子道:“我也不知道啊,你爹刚才忽然来找我,说你家里出事了,让我来喊你回家去。哎,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啊。”
菱月什么也来不及想,待要告诉老太太去,偏偏这时候老太太正歇晌呢,菱月匆忙之间只能找上蔡妈妈,待老太太醒了,再由蔡妈妈转告老太太。
蔡妈妈道:“既然是这样,你快回家看看去吧。老太太这里有我呢。”
菱月一路紧步,紧赶慢赶地赶回了家中。
家中院门大敞着,早春时节,天气还冷着,所有的人却都当院站着,菱月一进来院子,甄二就看过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
无端地让人心里不安。
梁氏头发蓬乱,两眼发直,她的脸白得跟纸一样,一眼看去状态就十分不好,让人忧心。
菱月奔过去紧紧地抱住梁氏,好像在用这种方式给梁氏力量。
“怎么回事?我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以梁氏目前的状态,似乎根本不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菱月这话就不是问的梁氏。
院子里除了甄二,还有一个眼生的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那婆子道:“你可算回来了。有你来看着你娘,我也可以放心走了。你娘可闯下大祸了。老太太一架八折的双面苏绣的屏风好端端的就让你娘给毁了,近千两银子呢,就这么毁完了。上头让我把你娘给送回来,让我看着你来了再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哎,这下可麻烦了。”
梁氏原本是两眼发直,看样子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的,这会子听得这话,她忽然发疯一般地扯着嗓子喊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是有人故意伸腿绊的我!你们找那个人去!不要找我!”
菱月虽然还不清楚来龙去脉,可是眼泪已经掉下来。
那婆子同情地看着梁氏,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旁边有邻居听到动静,对着甄家小院里探头探脑的。
菱月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示意甄二来扶着梁氏,她过去关了院门,回来和甄二一人一边,架着梁氏回了屋子。
到了屋子里,梁氏突然发泄一般的大哭起来。
菱月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甄二坐在一旁,一筹莫展。
等梁氏哭够了,哭不动了,菱月拧了热巾子给梁氏擦脸,也给自己擦脸,等梁氏情绪安稳一点了,菱月这才哄着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娘,你又不在府上做事,怎么会挨上什么屏风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梁氏这才开始说,她情绪上到底不稳,说着说着就会突然哭起来,如此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一会儿,旁人才算把事情拼凑明白。
这事原是从甄四嫂子身上来的。
甄四嫂子是府上的粗使婆子,昨日上头分派下来事情,本来今日一早该甄四嫂子去府上干活的,偏生昨晚上甄四嫂子不慎把脚脖子给崴了,甄四嫂子怕耽误了事情,上头再怪罪,这就求到了梁氏头上。
大家既是邻居,又是亲戚,平日里时常互相帮衬。
年前红药出嫁,甄四嫂子就过来帮着干了半天的活。
加上甄四嫂子日子过得又不容易,甄四嫂子既然求过来,梁氏就没有个不答应的。
梁氏今日便替了甄四嫂子去府里干活。
谁成想这一帮忙,就帮出了事故。
按照上头的指派,梁氏进府做了些搬运笨重东西之类的粗活,虽费了些力气,倒也还好。
原本一切好端端的,事情后来是出在一碗药上。
上头的管事娘子支使梁氏给她端药去,梁氏过来就是帮着干活的,人家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事就是了,梁氏按照指示,端着刚煎出来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了那间摆了好几扇屏风的屋子。
梁氏走得很稳当,可是忽然有人伸出腿来绊了梁氏,梁氏摔倒了,手上的一碗药尽数泼在了最前面的一架屏风上。
是一架八扇的双面苏绣屏风。
菱月知道那架屏风,架子是紫檀木的,共分八折,每一个屏面上都绣着一个仕女图,八位仕女,神态各异,又是双面苏绣的做工,异常的精致。
老太太有好多扇屏风,有些是别人送的,老太太讲究这些,这些屏风会依着时令节气换着摆放。
这些屏风大多价值不菲,这一架却尤贵在绣工上。
梁氏哭起来:“月娘,月娘,娘是被这些人给算计了啊。他们联起手来给娘下的套!娘上了他们的当了!这些人明摆着就是想通过我来逼你就范,这可怎么办啊?”
菱月已经听得呆住了。
这一夜,甄家通宵未眠。
菱月和甄二必须时刻看着梁氏,梁氏的情绪很不稳定,一时没看住,梁氏眼珠子一转,就要找地方寻死。
一时被拦下来,梁氏哭得满脸是泪:“月娘,月娘,这都是娘惹出来的事,娘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能把你搭进去啊。”
梁氏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有时候她两只眼睛呆呆的,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抱着菱月痛哭失声。
“……没有一个好人,她们没有一个是好人。从老太太,到甄四嫂子,没有一个是好人,她们联起手来给娘下套……甄四嫂子,这个贱.人,该死的贱.人,我好心好意地帮她,她就这么对我……老太太,孩子,你平日还总说老太太对你好呢……我的孩子,老太太她对红药好,对别的丫鬟好,可她就是不对你好啊……”
菱月的眼泪不觉流了一脸。
明明知道梁氏眼下这种状态根本听不进去别人说话,菱月还是摇头,不停地摇头,拼命地否认梁氏的这种猜测。
也不知道是在对梁氏否认,还是在对自己否认。
菱月一边摇头一边拼命解释:“娘,这不关老太太的事。事情是旁人做下的,老太太不知道这些事。老太太她不会的……”
菱月越解释,梁氏哭得越凶。
这一夜熬下来,菱月和甄二俱是心力交瘁。
第二日一早,宫大家的登了甄家的门。
宫大家的一脸的惋惜,对菱月道:“菱姑娘,这事可难办了。这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娘这会儿还能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头。这要是换了别人,早给关在柴房里听候发落了。唉,怎么偏生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家里有什么说法没有?这可是近千两银子啊,主家再大度,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这么多银子,你家里拿不拿得出来?这要是拿不出来,可就不能怪婶子狠心了。”
菱月熬了一夜,这会儿眼睛都是红的,此刻她盯着宫大家的,就像在盯着一个绝世仇人,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情面。
菱月说话很不客气:“事情是你做下的。是你给我娘下的套。是你设计毁了老太太的屏风。你还嫁祸到我娘身上,想要逼我就范。老太太要是知道你行事这样不堪,一准饶不了你。我要告诉老太太去。”
菱月认定整件事情都由宫大家的一手策划,她必须把所有的过错都安在宫大家的一人身上,她不能承受这件事还有别的可能性。
菱月这般不客气,宫大家的脸面上颇挂不住,不过,除此之外,宫大家的是一点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