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儿十分乖觉:“妈妈放心就是,我保证不跟别人讲。”
蔡妈妈这才道:“菱丫头这件事,原本是有的,真真的,就差一步她人就到七爷的院子里去了。可是头两日静悯师太不是过来一趟,老太太请她给菱丫头和七爷合了八字,结果不相合,这不老太太这两日正为这个事不痛快呢。八字的事儿,谁也预料不到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这件事黄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芳儿面露惋惜:“唉,这叫什么事儿。”
蔡妈妈这是想通过芳儿给菱月传话,省得她自己拉下老脸再去开这个口。
芳儿不负蔡妈妈所望,转过头去就跟菱月咬了耳朵,说完,芳儿附在菱月耳边,笑嘻嘻地又道:“还是姐姐聪明,三两下就把事情给搅黄了。”
眼下正值白日,正院里有许多眼睛,说话多有不便,菱月只捏了捏芳儿的手,来表达自己的高兴和谢意。
当晚,芳儿回到下处的时候,菱月刚刚把头上的髻环解了,乌发如云,披散而下,菱月坐在妆镜台前,手里拿着梳子,慢慢地通着头发。
如今危机解除,菱月一口气松下来,有种久违的安适惬意的感觉。
芳儿走过来,一边解头上的发髻,一边感慨道:“我今个儿也算见识了,给七爷做妾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抢破头还抢不来呢,姐姐到手的好处倒往外推去。可见这世上人人不同。”
菱月笑着交代她:“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芳儿说知道了。
芳儿又凑过来,说着悄悄话:“姐姐跟我说句实话吧,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菱月抿唇一笑。
芳儿笑嘻嘻地一拍手:“我就知道。”
芳儿又追着问那个人是谁。
菱月道:“改天再跟你说。”
又提醒她:“这事传出去不好。你可别往外头说去。”
芳儿道:“这我还能不知道。”
又过一日,第二日轮到菱月休息,这日傍晚时分菱月回到家中,第二日一早,菱月梳洗打扮,穿戴整齐,早早地就去了长雀市。
到了北街口,菱月就没再往里去了。
有几个小孩子在街口玩,菱月叫住其中最瘦小的一个,这个小孩子身上穿得不很暖和,一张小脸脏兮兮的,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
菱月掏出一把铜钱来,对这孩子道:“我给你指一个地方,你去帮我叫一个大哥哥出来。这把钱就是你的了,好不好?”
这孩子呆呆地看了菱月一会儿,方才犹豫地伸出手来。
菱月把铜钱往这孩子身上的棉袄口袋里放好,又这孩子指了地方,又教他怎么说,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这孩子进了和祥医馆。
之前菱月去和祥医馆倒可以大大方方的,如今两人谈婚论嫁,倒突然多出许多不方便来,菱月尤其担心会撞见许家父亲,那就很尴尬了。
这厢,孩子进了和祥医馆,欲要照菱月教他的去说,忽然又忘词了,他想了想,说道:“有个仙女一样的姐姐,在外头等着小许大夫。”
对这孩子来说,那么体面漂亮的大姐姐,说起话来又那么温柔,还给他钱花,神仙姐姐也不过如此了。
许茂礼从医馆出来。
菱月正在街头等着他,这时候转过身来,撩开幕篱对着他莞尔一笑。
许茂礼几步跑过来。
许茂礼有些委屈:“你总算出来了,我往你家跑了好几趟呢,就怕你什么时候出来了,我却不知道……”
菱月道:“对不起呀,上次我走得太匆忙了。我昨天晚上回家的,你看,今天一早就来找你了……”
一个月不见,足以把这段才刚开始的感情发酵成思念。
他们往远处走去,彼此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
他们也没有什么方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似乎和对方在一起,陪着对方说话,这本身就是目的。
忽然听到一阵乐音,那曲调很幽微,菱月却一下子捕捉到了。
“呀,”菱月道,“不知不觉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许大夫,”菱月微笑道,“跟我来,我带你去听琵琶。”
许茂礼不明所以,脸上笑微微地只管跟着菱月走,菱月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带着许茂礼三拐两拐的,就来到一家庭院的粉墙外头。
到得此处,那琵琶声已是十分清楚可闻,显然就是从墙里头传过来的。
几个曲调高低错落,显然不止一个人在弹,听着就不是一个曲调。
过得一会儿,琵琶音落,周遭重归寂静。
菱月这才收回耳朵,她跟许茂礼说:“我小时候经常过来这边听里头弹琵琶的。没想到今天也有呢。一般天冷了她们都不在院子里弹的。”
许茂礼心里大概有数,他知道菱月是在大宅院里长大的,担心她不了解这里头的事儿,不由得提醒她道:“我听说有这样的地方,从小把女孩子买回来,教她们学弹唱的……”
菱月却比许茂礼想象中更成熟,她点头叹道:“我知道,她们都是些苦命人,将来也不知道会流落到何处去。”
有些人会流落到秦楼楚馆,有些人会被买下养做外宅,有些人会给人做妾,菱月听说过这样的故事,甚至也见过这样的人。
菱月虽说自身也是贱籍,但比起这些人来,却要幸运许多。
许茂礼目光柔软,伶人是最低贱的,这世上有太多的人看不起他们,菱月却不一样,她有一颗柔软的心肠,能够体谅别人的遭遇,对别人的不幸感同身受。
他们离开了这个地方。
“对了,”菱月从身上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许茂礼,“这个是给你弟弟做的。”
是一个红布老虎布袋玩偶,配色鲜亮,表情活灵活现的,十分讨喜可爱。
许茂礼接过来摆弄了一番,发现小孩子可以把手伸进去,摆弄着老虎做出各种表情,小弟肯定喜欢。
许茂礼往身上一放,道:“不是说要给我做些针线的吗?倒给他做了。”
说着又笑起来:“提前讨好未来小叔子呀?怎么不知道讨好讨好我?”
菱月脸颊发烫,嗔他一眼道:“你还用我讨好吗?”
实则她已经在给他绣荷包了,只是还没有做完。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胡同里,狭窄深邃的胡同,似乎能走出一种岁月漫长的感觉。
菱月问他:“那件事,你回去和你父母说了没有?”
许茂礼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道:“能不说嘛。”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你说呢。”许茂礼委屈巴巴的。
菱月抿唇一笑。
过得一会儿,又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道:“以后……我会好好孝顺他们二老的。”
他们愿意接纳她,为此菱月很感激,他们今日做出的这个决定,日后她不会让他们感到后悔。
许茂礼看着身边的这个姑娘,心里感到无限的幸福。
他们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天色渐晚,稍晚菱月还得回到府中,许茂礼不得不把人送回家。
临别之际,许茂礼不舍地道:“你今天真好看。这个簪子很衬你。”
菱月今日戴的是老太太赏的白玉簪子。
不早的天光给菱月满头的乌发洒下一些光晕,水头极好的白玉簪子衬在上面,使得菱月整个人显得那样清丽,那样不俗。
菱月以前戴的都是“金钗”。
金的虽然体面,却容易显得俗气。
的确没有玉簪衬人。
菱月今日忍不住戴着这个玉簪前来相见,也是想让许大夫看到她更美丽的样子。
女为悦己者容,人人皆是如此。
菱月羞涩地一低头,漂亮的白玉簪子在她头上熠熠生辉。
这之后很长时间,许茂礼时常会梦见这一幕,梦见这一低头的羞涩温柔,梦见这支漂亮的白玉簪子。
菱月没有跟许茂礼提及这支白玉簪子的来历,当时她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说出来让大家徒添烦扰。
可是许茂礼时常会想,其实许多事情都早有端倪,只是当时并未留意。
第二日。
这一日顾七休沐,往日逢上休沐日,顾七上午会过来向老太太问安,这一日不同,顾七是近午时才来的。
老太太还是留七爷在暖阁里说话。
除了蔡妈妈,谁也不知道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
荣怡堂的丫鬟婆子们只知道,七爷走了后,老太太的脸色是明显的难看。
这又反过来了,老太太一向是最疼七爷的,往日里,七爷哪次过来,老太太不是高高兴兴的。
蔡妈妈的脸色也很严肃。
老太太甚至都不歇晌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午时小憩一番,这是老太太多年的养生之道。
丫鬟婆子们都很惊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菱月以老太太的身体为重,柔声劝老太太歇息片刻,老太太浑没有之前的笑模样,只有一句话:“你别管。”
谁也不敢说话了。
又过得一会儿,一个二等丫鬟进来禀报:“老太太,二太太来了。”
二太太一早已经来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了,按照往日的惯例,二太太每日里也就来这一回,如今中午头的忽然又来第二趟,老太太好像也不觉意外。
老太太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吩咐道:“让她进来。”
二太太进来了,一脸的羞愧不安,哪里还有平日的安稳模样。
丫鬟婆子们彼此对视一眼,都觉不安。
这时候就听老太太道:“所有人都出去!”
随着老太太一声令下,丫鬟婆子们全都退出去了,连蔡妈妈也不例外。
堂屋里只留下老太太和二太太两个人。
二太太往地上一跪,流泪道:“媳妇给母亲告罪来了。母亲生气,要打要罚,媳妇都只管受着。只是母亲,这件事媳妇实在是不知情啊。媳妇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欺骗母亲。”
老太太没做声。
二太太流着泪又道:“母亲,都怪我眼瞎心盲,养了一匹狼。这匹狼若咬到我身上倒也罢了,谁知她竟胆大包天,咬到母亲身上。现在人和身契一并给母亲送来了,人就在外头绑着。全凭母亲处置。”
这厢,菱月随着众人从堂屋里退出来,一转身,却看见前头的空地上跪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双手从后头被绑住,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旁边还有两个婆子看押着她。
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散乱着,嘴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目光透着惊惧和仓皇,这个人之前比实际的岁数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可是一朝落得这个地步,多少体面富贵都被打灭下来,一下子显出凄凉的老态来。
不是丁嬷嬷又是哪个。
菱月心神俱震。
两个婆子押着丁嬷嬷,一行人重新回到慎安院。
堂屋里, 丁嬷嬷被押着跪在二太太面前, 披头散发的, 一张老脸上已是涕泪纵横, 嘴里塞着东西, 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只跪在地上挣扎着给二太太磕头求饶。
二太太心里是又恨又气, 可是眼下见她这般,心里又颇觉不忍,到底是让人给她松了绑。
丁嬷嬷膝行几步过去,涕泪俱下:“老奴连累了太太,如今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太太,老奴也不愿如此啊, 实在是那丫头太张狂,我从前是和她家里有些不愉快, 可是这都多少年了, 事情早就过去了, 谁成想那丫头心里还在记恨我。老太太看中她, 要把她送去给七爷做妾,她就得了意了,那叫一个小人得志便猖狂, 竟然跑到咱们院子来指着老奴的鼻子骂, 说以后让我好看。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只求太太看在老奴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饶我这一回吧……”
二太太流着泪别过脸去。
冯妈妈见状,在一旁斥道:“你做下这等事来, 连太太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倒还有脸让太太保你!”
事到如今,丁嬷嬷也知道自己的生机全在二太太一人身上,她对着二太太是又哭又求,拿着多年的主仆情分说话,求二太太对她网开一面。
事关老太太,二太太哪敢轻拿轻放,可是欲要从重发落,见丁嬷嬷这幅凄惨样子,手又软了。
正不知该怎样开交,忽地大门从外头一开,呼啦啦地进来好些人。
为首的是二老爷院子里的管事妈妈。
后面跟着几个身板结实的婆子,人人手里头都拿着捆人的绳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这在大户人家,说常见也不很常见,不过,二老爷和二太太这对夫妻已经分院而居好些年了。
那管事妈妈面上对二太太是一派恭顺,呵着腰道:“老爷说了,这老刁奴敢欺到老太太头上,再也留她不得。老爷已命人把这老刁奴一家子都给绑了,如今命我来拿这老刁奴。老爷说,太太须得闭门反省,之后如何处置这老刁奴一家,就不劳太太操心了。”
说着一挥手。
几个婆子顷刻间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丁嬷嬷按倒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丁嬷嬷待要哭喊,又给塞上了抹布堵住了。
几个婆子提上人拉着就往外去了。
管事妈妈弓着腰退步而出。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得几乎来不及让人反应。
人一走,堂屋里骤然安静。
二太太用帕子捂住脸,流下泪来。
丫鬟们没有一个敢言声的,只有冯妈妈在一旁劝慰。
过了一会儿,一个叫银椿的二等丫鬟进来屋子,小心翼翼地禀报:“太太,七爷来了。”
二太太半个身子歪在桌案上,原在无声啜泣的,闻言倏地抬头,带着哭腔道:“让这个逆子走,他眼里没有我这个做母亲的,何必来我这里惺惺作态!让他走,我不见他!”
银椿缩着脖子答应一声,忙出去了。
顾七在偏厅等候,银椿出来把二太太的意思一说,顾七就明白了。
顾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闻言淡淡道:“告诉母亲一声,既然母亲不方便见客,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母亲。”
言罢,顾七就起身往外头去了。
跟着顾七过来的人连忙跟上,顷刻间,一行人就走得干干净净的。
不一时,二太太派了一个叫金凤的大丫鬟出来询问,银椿如实道:“七爷走了,说改日再来。”
金凤白了银椿一眼,只得提着小心回去,如实地禀报了。
二太太冷笑道:“我就说他没把我这个做母亲的放在眼中,可怎么样呢?把我气成这样,他过来做做样子就走。不知道的人都说我好福气,养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些人哪里知道这个儿子对我这个做母亲的有多孝顺。”
冯妈妈察言观色,顺着二太太的话道:“要说这件事,是七爷做得过了。既然知道有太太的人掺和到里头,七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就算了。何必非要把事情翻出来呢?如今累得太太身上也有了不是。说起来也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二太太闭上眼睛,整个人往太师椅上一歪,又流下泪来:“我就想念我的小五和小十,这一个,我只当白生了他了。”
冯妈妈看二太太说出这样伤心的话来,只好又往回劝她。
说起来,二太太总共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姑娘,三个儿子分别行五、行七、行十。
其中顾五和顾十都是从小养在二太太身边的,和二太太母子关系亲厚。
只可惜小儿子顾十早早地就夭折了,大儿子顾五倒是长大成人又娶妻生子了,只是六七年前偏又一病而亡,只留下一个小九郎这一个血脉。
孙子还小,二太太再是指望不上的。
说白了,二太太再是如何生气,她今后能依靠的,也只有顾七这一个儿子罢了。
二太太哭了一阵,慢慢又平静下来。
丫鬟们用脸盆端了洗脸水来,伺候着二太太重新洗了脸,又上了妆,头发也重新梳过。
二太太默然片刻,忽地又道:“老太太那头,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这话冯妈妈就不好接了。
丁嬷嬷是二太太身边的亲信人,如今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二太太难免沾惹嫌疑。如今就是浑身上下长了八张嘴,只怕也难以说清了。
同一时间。
荣怡堂。
老太太留蔡妈妈在暖阁里单独说话。
老太太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蔡妈妈斟酌着道:“依我看,丁嬷嬷本身就很有做这件事的动机,倒也不一定非要别人来指使。她和菱丫头家里头梁子是早就结下的了。丁嬷嬷自然不愿意看到菱丫头有这样的出息。她自己主动出手,想要截断菱丫头的青云路,这是说得通的。”
丁嬷嬷和甄家这些年的过节,蔡妈妈是有所耳闻的,当下都说给老太太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