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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宠妾(绿窗红袖)


说得再明白一点,顾府这样的门第,爷们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
顾府的这些姨娘,好不好的,府上总不会少了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她们高兴不高兴的,日子也只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别的姨娘如此,这个道理放在宁姨娘身上也是一样的。
菱月如何能想得到,这才多长时间,宁姨娘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宁姨娘原是个美人,不然也不能被顾二爷看上,娶进来做小。
可是如今躺在床上的人瘦弱不堪,哪里还能看得出半分之前的美貌来?
然而她还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
宁姨娘都这个样子了,睁眼看见她,竟然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安详。
“冬儿还是去找你了。我之前一直拦着她,不许她去的。不过,现在看到你来了,我又很高兴。你要常常来看我。我走之前,咱们姐妹多说说话。”
说着宁姨娘又支使冬儿拿什么东西去。
宁姨娘拉住菱月的手。
菱月低头。
拉住她的那手、那胳膊,细瘦伶仃的样子,让人心惊。
就听宁姨娘说道:“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些金首饰,我给分成了几份。一份是给你的。我本来想着过段时日再给你的。今个儿你既然来了,索性今儿就带了去。不然等我眼睛一闭,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让谁翻了去。”
一番话,把菱月的眼泪都要说下来了。
菱月须得强忍着,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菱月在床边上坐下来,故作轻松道:“姐姐怎地说这样的丧气话。姐姐这病,本不是从身体上来的。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和姐姐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姐姐从这个虎狼窝里头救出去。到时候姐姐只需要稍加调养,身子自然也就大好了。以后咱们姐妹相聚的日子,且有的是呢。”

宁姨娘听了只是笑。
“月娘,人的命,天注定。这就是我的命。我自个儿知道。我呀,这条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里,翻不出去了。你不要为我难过。这场罪,我就快受到头了。我现在就想和姐妹们多聚一聚,说说心里的话。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想头了。”
宁姨娘这个样子,格外让人难过。
菱月笑道:“姐姐这就是一时想窄了,才会说这些伤心话。姐姐这边的事,我从前不知道便罢,现在既知道了,万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姐姐且等我几日,我必想出一个万全的主意来。到时候看姐姐怎么谢我。”
菱月说话的时候,宁姨娘就拉着她的手,脸上带着一点笑模样。
菱月看得出来,这话宁姨娘听见是听见了,可也只是白听着,实则并不往心里去。
她既不指望她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也不相信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听着罢了。
只是最后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姐妹相聚的时光。
菱月心里难过,脸上还不能带出来。
她这趟过来,本意是要和宁姨娘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可是现在看宁姨娘这个样子,心知宁姨娘这里是指望不上了。
只能自己想法子。
这时候,冬儿也抹着眼泪过来央求菱月,求她救救宁姨娘。
宁姨娘有气无力地喝止她:“还不快住嘴。”
又跟菱月说话:“别听她胡说。月娘,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人家是什么身份,你我又是什么身份?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我也不是没有讨好过二奶奶,可是我再怎么伏小做低也是无用。这都是命,都是我的命。我现在就希望能和姐妹们多聚一聚。别的,再没有了。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你记着常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也就不枉咱们好了这一场了。”
菱月反握住宁姨娘瘦弱的手,说道:“凭他是哪个,我也不能坐视他这样往死了欺负姐姐。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姐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让人瞒着我。早早地打发人告诉我,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姐姐这事,我是万不能撒手不管的。姐姐只管听我的消息就是。”
菱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冬儿听着看着,好像看到了无限的希望,欢喜得直掉眼泪。
宁姨娘也流泪了,那是一种很安静的泪水,她现在连哭泣都是安静无声的。
她没有多余的气力,流着泪,只是摇头不语。
宁姨娘并不相信菱月能有什么办法。
就连菱月自己,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底。
面上的积极乐观,说到底是做给宁姨娘和冬儿两个人看的。
寒夜中前行的人,只要能看到前头的一丝光亮,就能坚持下去。
若是毫无指望,就会一下子垮下来。
菱月给她们主仆二人留下一大包咸甜糕点,是今早上拿了银子给小丫鬟,让小丫鬟打发二门上的婆子出去现买的。
糕点虽然不能替代饭菜,胜在能搁上一段时日,肚子饿了就可以垫一垫。
眼下也只得如此。
冬儿把菱月送到西厢房门口,菱月让她回去照顾宁姨娘,不许她再送。
冬儿只得回去。
厚棉毡子撩下来,里头“吱呀”一声,闭紧了屋门。
菱月拢了拢大毛衣裳,暗叹一口气。
大冬天的,连下人都有取暖的炭火可用,宁姨娘这里,却冷得跟个冰窖一样,一点火星子都见不着。
宁姨娘已经瘦成那样,再这样下去,如何熬得住。
西厢房。
冬儿正和宁姨娘分着吃糕点。
宁姨娘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冬儿比她胃口要好得多。
等冬儿吃得差不多了,宁姨娘才说道:“以后月娘来看我,你要再像刚才那样,我就生气了。”
冬儿不解。
宁姨娘和她讲道理。
“冬儿,你看月娘在老太太跟前得宠,就以为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了么?说到底,她和咱们一样,身家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更做不了咱们的主。我如今这样,之前多少姐妹都疏远了,她还能不避嫌疑地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儿,你不能看月娘待我真心,就口口声声地让她想法子救我。你这样,岂不是成了心地在难为她?连我也没有脸面见她了。”
冬儿听着,刚刚浮现的希望好像一下子又被现实的寒冷驱散了。
冬儿捂着脸哭起来。
从西厢房出来,菱月没有就走,她略一思忖,反而顺着廊檐一路往正房而去。
有穿着厚实的小丫头在耳房里守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看到菱月过来,小丫头一个激灵醒过来了,她殷勤地迎上来问:“不知道姐姐有什么吩咐?”
菱月笑道:“我想给你们奶奶请个安。不知道这会子你们奶奶午觉醒了没有?”
这个小丫头还小呢,才刚刚留头,闻言道:“我们奶奶一向不睡午觉的,说是中午睡了晚上更睡不着了。”
小丫头说着,把菱月引到耳房里稍事等待,她小跑着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一个屋里伺候的二等丫鬟过来了,菱月跟随她进了正房。
一屋子的人。
顾二奶奶高居正座。
顾二奶奶三十许人,发髻盘得高高的,上面好插着有六七只发簪,每支发簪上都镶着金嵌着玉,端的是富贵逼人。
身上是名贵的绸缎衣裳。
一张白白的、团团的脸,是常见的富贵人家女眷的模样。
左右各两个丫鬟伺候着,有拿羽扇的,有端果盘的,有伺候茶水的,旁边还陪坐着一个很富态的老妈妈。
屋子里熏着香,燃着炭火,暖香袭人。
比起冰窖似的西厢房,俨然换了一个天地。
菱月顿了顿。
上前给二奶奶行了礼,问了安。
她姿态恭顺,言辞和婉。
没有一个字涉及宁姨娘,对顾二奶奶也没有丝毫的冒犯。
一言一行,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她不早不晚的,偏偏一从宁姨娘的西厢房出来,就来给顾二奶奶请安。
西厢房现在是个什么境况,顾二奶奶焉能不知。
黄檀木的圈椅上铺着刺绣精美的软垫,顾二奶奶歪坐在上头,神色不善地打量着这个丫头。
俏脸蛋、削肩膀、柳腰枝。
一副狐媚子模样。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狐媚子和狐媚子自然也是一起的了。
顾二奶奶生平最厌恶这样的人。
明明是个下.贱的出身,偏偏还不守本分,仗着自己生得个狐狸精模样,就和别人的丈夫勾勾搭搭的。
这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但凡落到她手里,她就让人生不如死。
顾二奶奶冷笑一声,道:“今个儿这是吹的什么风,竟然把老太太跟前的大红人给吹来了。知道的,说你是来请安的。有那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旁边陪坐的老妈妈暗道一声不好。
这个老妈妈姓钱,乃是顾二奶奶的奶嬷嬷,从小把她奶到大的。
顾二奶奶的脾气,钱妈妈没有不知道的。
那脾性一上来,向来是不管不顾的,说话也没个分寸。
宁姨娘的事,别人还没提呢,她自己倒先说上了。
菱月也不意顾二奶奶竟然自曝其短。
“兴师问罪……”菱月慢慢重复了一遍,“二奶奶这话,奴婢倒听不明白了。”
一双透亮的眼睛抬起来,疑惑不解地对上顾二奶奶的视线,好像在等着顾二奶奶解惑。
顾二奶奶一噎。
她再傻也明白,这话再说下去,可就真成了不打自招了。
钱妈妈见状,干笑着插话进来,道:“菱月姑娘,我们奶奶跟你开玩笑呢。”
顾二奶奶手攥得紧紧的,抿唇不语。
菱月见好就收。
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嫣然一笑,一语双关地道:
“是玩笑就好。”
菱月这趟过来,明面上是请安,实则暗借老太太之力,向顾二奶奶施压。
双方实则并没有什么话好讲。
菱月告辞离去。
这厢菱月一走,正屋里顾二奶奶一个茶杯就狠狠掼在了地上。
热茶热水的,连同摔碎的瓷片,飞溅在装饰华美的地毯上。
几个丫鬟扑通跪了一地,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顾二奶奶两眼冒火地盯着已是人去楼空的地方,好像菱月还站在那里似的,她咬着牙道:“什么东西,一个丫头,下贱胚子一个,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也敢来寻我的晦气……”
钱妈妈看得分明。
顾二奶奶一半是被那丫头气的,另一半未必不是恼羞成怒。
这里是惜红院。
顾二奶奶的地界。
再者,顾二奶奶是主,那丫头是奴。
在这场交锋中,顾二奶奶本是占尽胜场的。
那丫头过来给人出头,和来闯龙潭虎穴也差不离了。
结果那丫头滑不溜手的,言行举止间,硬是让人拿不住她的错。
倒是顾二奶奶,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结果就说了不该说的,在那丫头跟前露了怯了。
顾二奶奶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钱妈妈赶忙上前来给顾二奶奶顺气。
“奶奶莫气。莫气。一个丫头,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奶奶跟她生气,她也得配呢!那些个贱皮子,哪个不是牙尖嘴利的,奶奶为她气坏了身子,倒值多了!这也就是奶奶仁厚,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不好跟她计较。这要换了是我,早就一顿大耳刮子抽过去了……别的且不说,奶奶只看她长得那个模样,狐媚子一个,还能有个好的……”
顾二奶奶越想越气,她一把嗓开钱妈妈的手,咬着牙在那自言自语。
“哼,她以为有老太太这个护身符,我就不能拿她怎么样了。最好老太太能护你一辈子。否则,有朝一日落到你顾二奶奶的手里,好叫你知道你顾二奶奶的手段!”

钱妈妈见顾二奶奶盛怒,也不敢多说别的。
等背过顾二奶奶,钱妈妈叫来一个丫鬟,吩咐道:“这几日,宁姨娘份例上的饭食和炭火,都按时给她送去。这事仔细让奶奶知道了。”
钱妈妈害怕菱月在老太太跟前递小话。
饭食和炭火这两样是最显眼的,这要万一给人抓个现行,二奶奶的名声可就臭了。
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交代完,钱妈妈心里实在不痛快,一口“啐”在地上,骂道:“个狗拿耗子,你多管闲事!日子且长着呢,都是一个顾府里头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第二天早上。
荣怡堂。
老太太在一众丫鬟的服侍下穿好衣裳,净过面,用过早饭。
老太太七十许人,已是高寿。
满头的银丝,不过她老人家身体一向很好,这么多年一直无病无灾的,每日里精神很好,胃口也好,身体富态,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家。
儿孙中除却一大早去早朝的、坐衙门的,还有平时就住在书院上学读书的,其余的子孙,包括儿媳妇们、孙媳妇们,还有大大小小的曾孙子、曾孙女,都按例来请过安了。
人一散去,众人顿时清闲下来。
老太太正说要赏花呢,老太太是爱花之人,这个时节,兰花开得可漂亮。
荣怡堂里有个花房,天冷的时节专门用来给花草避寒的。
只在出太阳的时候搬出来晒一晒。
菱月取了老太太的狐裘大衣来,给老太太穿得暖暖和和的。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老太太,一路往花房而去。
正走着呢,忽听老太太说道:“菱丫头,我怎么瞧着你这气色不大好啊。”
菱月已经连续两日没睡好了。
为着宁姨娘的事,她心里一半是难过,一半是着急。
这两日绞尽脑汁地想着破解之法。
在老太太跟前,菱月只是一笑。
她扶着老太太的胳膊,慢慢地往前走着:“老太太,菱月昨晚没睡好呢。要说还是咱们老太太眼神好使,别看我和红药姐姐睡一个屋子,平日也在一处,她可什么都没瞧出来。”
菱月一句话就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老太太听了,指着红药笑道:“听听,这又编排起你来了。”
红药笑道:“有老太太宠着她,哪个人她不敢编排。”
这话老太太听着高兴,对菱月道:“你红药姐姐说都是我宠得你,既这么的,我也不好白落一个虚名。菱丫头,我给你放一天假,你回去补个觉去。我这里这么多人呢,使不着你。你这就去吧。”
说着又笑:“不然你这脸色儿白里泛青的,杵在这里也怪吓人的。”
老太太是很幽默的。
一众丫鬟婆子们都凑趣地笑起来。
老太太既发了话,菱月便回去补眠。
说是补眠,其实心里压着事,如何睡得着。
昨日去给顾二奶奶“请了安”,可即便那边心有忌惮,效用也是一时的。
宁姨娘的事,还得想个长远的法子才是。
中午头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小丫头来给菱月送中午饭。
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一碟子焦黄酥脆的小炸鱼,还有一道绿油油的香油菠菜。
小丫头脆生生地道:“这道香油菠菜是老太太从自己的饭食里挑出来的,让姐姐趁热吃。”
便是她不说,菱月也瞧出来了。
大冬天的,青菜可比鸡鸭鱼肉难得多了。
便是府上的主子,这种时节餐桌上的青菜也得数着吃。
若不是老太太想着她,下人的饭食里哪能见得到青菜的影子。
众丫鬟里头,老太太一向最喜欢菱月。
菱月不仅在衣食上受到老太太的关照,便是在为人处世上,也颇得老太太的指点。
老太太是个有智慧的老人家,菱月跟在老太太的身边,光是潜移默化就能学到不少东西。
要说老太太对菱月的好处,那真是说也说不完。
菱月对待老太太,就像是孝敬自己的亲祖母一样,一向是既敬且爱的。
不,应该说,菱月的亲祖母虽说慈爱,但菱月便是对亲祖母,也远没有对老太太这样的感情厚度。
这样说,未免显得菱月有些不孝。
然而,比不了就是比不了。
这几样饭菜都是菱月平时爱吃的。
菱月吃着,不觉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对她再好,宁姨娘的事,也绝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漏了口风。
诚然老太太是个好人,对下人也一向宽厚。
但菱月很清楚,宁姨娘这件事,老太太是不会管的。
这里头有两层道理。
头一个,顾二奶奶是主,她是奴,她要是向老太太告发顾二奶奶,就是以奴告主。
老太太最是重视规矩礼法的,以奴告主,可谓上来就犯了老太太的规矩。
出招就输了。
这就好比做奴婢的去衙门里告发主人,主人到底有没有犯罪这个事且先不论,做奴婢的先得挨上三十个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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