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想多了,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有关前世和他邂逅的画面,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明素行没有半点关联,他听了怎么可能会有任何感触呢。
明素行看她一言不发,似在沉静思考,就快入定的模样,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指碰碰她的肋骨,莫琲一秒破功,当即猛笑了出来。
“安静抱我,没我允许不要乱摸!”莫琲放肆地笑了一阵,止笑后又第一时间摆出严肃脸,命令他老实点。
明素行觉得她真的很可爱。
怎么办,太可爱了。
这晚明素行回到自己的住处,花了点时间收拾屋子和洗衣服,然后就去洗漱,准备睡觉了。
明天要早起去菜场买一些新鲜的菜,他得养精蓄锐。
他睡眠质量一向不错,躺下后十五分钟不到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雨天,他撑着一把透明的伞匆匆走向地铁口,却无意间撞见一个蹲在地铁入口处的女生。女生穿着一件浅米色的衬衫和一条黑色西装裤,梳着低马尾,看着有点像是刚入职场的新人。
她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哭,浅色的衬衫已经被雨水打湿,她也没有起身进站躲雨的意思,看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了。
她可能刚失恋,又或许是工作上遇到了不顺,被老板骂了或者被同事欺负了。
众生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
明素行自己也是,他近来一直兼顾学业和打工,压力不小,娄茹一直哭求他毕业后别进医院,说与其在基层磨炼数年,不如直接去年薪翻倍的医药器械企业当销售,不然以他目前的清贫,她家人绝不会同意她和他交往,但若不能和他在一起,她不如死了算了。
但他怎么都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
真的很难。现实与理想,该如何抉择,是他过了二十岁后遇到的第一道难题。若他是一个人,怎么都不会怕穷和苦,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就要担起属于男人的责任来。
眼前这个女生也是被生活难住了吧,看着太可怜。
不知她会哭多久,不知她哭好会去哪里,这个雨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若是淋雨怕是要生病
他没怎么考虑,径直走上前,停在她面前,刚想问一声“你没事吧”,顺便把自己的伞给她,她忽然抬起头来,他的瞳孔忽然映入一张年轻美丽的脸。
一瞬间,他看清了她眼里的苦楚、委屈、惊慌和闪避,他忽然间不忍伤她的自尊心,没选择开口。
她又低下头去了,脑袋碰到膝盖,蜷缩着自己,像是被陌生人撞见哭泣后的难为情,竭力想把自己藏起来。
他装作没看见,直接迈开腿往前走,趁她不注意,轻声收了雨伞,返回去几步,在急骤的雨声里把伞搁在她旁边。
这样就可以了,多余的语言和行为会给人造成误会和负担。
他放下伞就走了。
“明素行!”
他仿佛听错了,顷刻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投向站在雨中的女生。神奇的是,她眼里的痛苦和委屈全都变成了欣喜和浪漫,只见她朝他走来,弯起唇角,温婉地问:“你想起我了吗?”
你想起我了吗?
前世的他是一个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业上的人,他很少分心去留意生活里的细枝末节,还有那些匆匆瞥过的人。
但她,有一张藏在他潜意识里的脸,如果他费力去回忆,总有一刻能想起她。
明素行睁开眼睛,手背抹去额角的些许冷汗,凝眸看着卧室墙纸上的一个花纹,一个笃定的心念浮现——他前世就见过了莫琲。
而莫琲说的那个梦或许就是在提醒他。
莫琲知道那幢写字楼失火的事,这是这辈子没有发生,但前世存在的事。
莫琲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她因此惊恐症发作。更早之前,她对他承认之前被人伤害过。
明素行坐起来,冷静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手机,六点都不到。
他却没有了丝毫睡意,直直地坐在床沿,凭自己的逻辑去猜想着一些可能性。
即便概率非常小,微乎其微,也有可能存在。
或许她和他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旧友。
或许她和他一样,有一些旧梦和伤痕,会在午夜时分闪现。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坠落下的东西狠狠砸及,出现一阵又一阵的痛意。
第66章
翌日上午,明素行和莫琲一起探望过渠叔叔和孔阿姨,再一起手牵手走出他们所住的小区,一路上,莫琲难免有些沉默。
渠意自然是罪有应得,莫琲不会对罪犯抱有丝毫的怜悯,但渠意的父母,那对老夫妻看着着实可怜了。尤其是渠意的母亲孔阿姨,一位身材消瘦、形容枯槁的女人,她枯坐在沙发的一角,长时间地凝望窗外的一棵老树,目光空茫悲哀,偶尔嘴里念叨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她已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那位渠叔叔的状态要稍微好一些,却也是强作精神。像是怕莫琲不了解情况似的,他硬是把渠意做出的祸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讲到后来讲不下去了,猛然落下老泪,狼狈地摘下老花眼镜,摇着头痛苦自责:“子不教父之过,说到底是我的错……”
见莫琲不说话,明素行便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吃的。
“随便好了。”莫琲脱口而出,很快又笑了,改口,“我想吃火锅。”
“那我们就去吃火锅。”明素行依她。
他们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附近的火锅店,很快找到一家。
为了莫琲的健康考虑,明素行点了个鸡汤锅底的,还细心帮她筛选了食材,特地跳过了所有寒性的食物。
在美食面前,莫琲又活泼起来,一边享受明素行的喂食服务,一边和他说起自己近来关注的一个感情博主,还看了不少的奇葩投稿。
俩人边吃边聊,享受着亲密又惬意的氛围。
“对了,”好久后,莫琲放下勺子,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他,“我还是想问你,你当初是不是因为看见了他的一些暴力行为,所以不想再和他继续做朋友了?”
她问的是渠意的事。
不知为何,莫琲的脑海一直萦绕着渠叔叔那句“我和他妈妈早就知道他有暴力倾向,但一直放纵着他,没能下决心好好纠正”。
如果是那样,那明素行也肯定早就观察到渠意的反常了。
明素行安静了瞬间,道出实话:“渠意他伤害过我。”
“什么?”莫琲的心一慌,“是身体上的伤害?”
明素行不否认:“对,还是比较严重的那种。”
莫琲一听,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立刻变得难受,忍不住急问:“具体是什么事?”
明素行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别紧张,终归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确实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自己的秘密向她全盘托出,如果她也是同类人,她会理解他,若她不是……他也不后悔告诉她。
如今莫琲是他再信任不过的人,无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多玄妙,多不可思议,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他也愿意向她坦白。她或许会受到惊吓,但她不会认为他在说谎。
明素行的语气让莫琲不由猜测那应该是一个要比他形容的严重很多的伤害,她心疼和恐惧之外,也感到奇怪,如果是那样,渠意当时不用为自己造成的伤害负责吗?
再一想,估计是明素行单方面没有追究,放过了他。
无论如何,一想到明素行曾受过严重的伤害,莫琲就心如刀绞,半点胃口也没了,面色沉沉地看着还热气缭绕的锅子。
“再吃点。”明素行拿起勺子,在锅子里舀了一圈,又挑了几片牛肉放进莫琲碗里。
莫琲一声不吭,眼圈悄然红了,静静地蜷缩起手指。
明素行放下勺子,伸手覆盖住她的手,温和地说:“琲琲,我过去确实有一段很不开心的日子,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和我,我们都应该朝前看。”
莫琲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趁热把碗里的吃了。”明素行目光满是宠溺,“吃完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莫琲却摇头,说:“我想回家去取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护肤品,我今晚想住你那边。”
他们很久没有一起过夜了,她很怀念那些夜晚与他相拥的温度,尤其最近这几天,想得比较厉害,晚上一个人睡时辗转反侧的。
“好,我陪你去拿。”明素行自然是求之不得。
莫琲这才重展笑颜,有些傻乎乎地问他:“我这样说是不是很不要脸?”
“如果这算是不要脸,那我对你做的事可比你嘴上说的要不要脸多了。”
“……”
从家里收拾好衣服和其他杂物,莫琲很快跟明素行去他住的公寓了。下午,俩人依偎在公寓沙发上,慢悠悠地看电脑上一部轻松搞笑的爱情电影,看了一半又一起出门,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买回了不少的菜。
“你去卧室睡一会儿,等我做好菜再喊你起来。”明素行叮嘱莫琲一句,他早注意到她在超市里打了几个哈欠,还拿手指揉眼睛的小动作。
莫琲点点头:“嗯,我现在好困……睡半个小时就起来。”
“多睡一会儿。”明素行说,“到了饭点我喊你。”
“就睡半小时!”莫琲像是害怕浪费时间一般,转身就小跑去他的卧室。
明素行一个人站在厨房,看着眼前的一堆食材,很快决定了晚餐内容,一道清蒸鱼和一道醋溜鸡块,再炒两个菜,简单地凑合一顿。
为让莫琲多睡一会儿,他放慢速度,撩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菜。
当傍晚的夕阳从窗外映入室内,悠然地投在木质地板上,已经做好四菜一汤的明素行认真洗好一双手,摘下围裙,干干净净地走去卧室,准备喊莫琲起来吃饭。
莫琲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正躺在床上琢磨着一些事情,当耳朵听见推门声,她立刻又闭上眼睛。
明素行来到床前,俯下身,伸手轻轻刮了刮莫琲的鼻子,正想喊她醒来,却见她陡然睁开眼睛,眼里流露出一丝狡黠和顽皮。
“早醒了?”明素行笑了,低低地问。
“醒了十分钟吧。”莫琲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声音慵懒,“你的床真舒服,枕头也是,好软好香啊。”
全是他身上的大柠檬大橙子味。
明素行坐下,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莫琲趁机撒娇,把双腿从被子里灵活地探出来,一齐搁在他的腿上,然后扭着脚丫子。
明素行看着她一双灵动的脚丫子,忍不住拿手掌去贴住她的一只脚心,然后逐个按摩她的脚趾头。
“好痒!”莫琲一不留神就被他挠痒了,笑声很夸张。
明素行很有兴致地逗了她一会儿,目光始终流连在她的脸上。
莫琲双手枕在后脑勺,也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慢慢问:“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受过什么样的伤?”
她知道他想回避,怕说出来会让她伤心难过,但她依旧想知道,强烈地想知道。
明素行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她,一时间心里有些挣扎。然而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脑海里不断播放,说着“都告诉她吧”。
既然她是他爱的人,是这个重生世界里最重要的人,那他无须对她保留任何秘密。
他想真正做到与她亲密无间,他内心的隐晦、伤疤,那些如尘往事,全都让她知道。
于是,他说:“那天我倒在地上,渠意持着尖锐的东西不断刺伤我,我眼前一片血色,再也看不清其他的。”
莫琲的脑海一瞬间变得空茫如雪地,完全无法想象那一幕,随即目露惊悚地问:“那天?那天是哪一天?”
明素行凝视着莫琲一双焦灼的眼睛,轻易观察出她内心的不安,但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他就会说出来。
“琲琲,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事,会非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欺骗你。”明素行的眼神清澈笃定,没有掺杂一丝粉饰,他言简意赅地告诉她一个有关他过去的事实,“渠意他杀害过我。”
莫琲的心跳就像是被他按下了静止键一般。
“那天,我停止了呼吸,没有了任何知觉,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奇怪的是,仍残留着一些零碎的潜意识,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弱小的动物,正在一条永无止境的黑暗隧道里匍匐前行。很久很久后,看见了一点罅隙,光慢慢照了进来。”明素行回忆起重生那天的感觉,熟悉又陌生,“我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学院的草坪上。我又活了一次,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怜悯。”
“无法用科学、常识和逻辑解释,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又回到了二十岁那年。”
“起初的震惊过后,我开始珍惜自己能重活一次的机会。上辈子我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过得盲目模糊,终于有重来的机会,我决定再认真读一次医,毕业后进医院当一名医生。除此之外,我没有为自己定下其他目标和计划,直到认识了你。琲琲,因为你,我才有了去做更多美好事情的动力。”
“你还记得那个被我拒绝的女生吗?她是我前世的女朋友,我和她在一起很多年,但最终迎来了不好的结局。我无意间发现她竟然和渠意在一起,冲动地和渠意动了手,最后被渠意刺伤,倒在血泊里。”
“所以我此生对渠意、对她都避之不及。我一直对他们带着憎恨和厌恶,但我没想过把时间和心思花在复仇上,我只希望这一次自己能彻底远离他们。”
“只不过,某些命运齿轮转动的痕迹竟和以前一样。渠意依旧和她认识了,他们同样悄悄地去约会,无意间被她的未婚夫撞见了,双方发生了肢体冲突,不幸的是,她的未婚夫最终倒在了血泊里。不同的一点是,这一次我目睹渠意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他终于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了代价。”
“那些已经与我无关了。”
“此生我只想好好当一个医生,同时好好爱你,愿能与你度过漫长的一辈子。”
“琲琲,我知道关于我说的一切,你很可能一时间无法接受,除非你也是……你也和我一样。”明素行的叙述如山谷里的溪水般静静流淌在房间里,却真正掀起了听者内心的暴风雨,“有几个瞬间,我确实有过这方面的猜测,但静下来想一想,这个概率太小了。”
概率小也好,他怎么都不会希望她有过相似的生死遭遇,那太遭罪了。
明素行的手掌又贴上莫琲的脚心,当即感受到她整个脚心凉得如同一块坚冰,知道她是被他陈述的一切吓到了。
但他不想再对她保留这个秘密了,在决定要与她共度一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对她说出口了。
她作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有权了解他的全部,包括他那冗长的过去。
明素行把莫琲的双脚放回被窝,很快坐过去靠近她一些,然后伸手将僵硬得无法动弹的人揽入怀里。
他极为安静地抱着她,连呼吸都放轻了,像对待一件珍稀的瓷器似的,小心翼翼。
被视为珍宝的怀中人在一瞬间肩膀起伏得厉害,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一样,双手攥住他的衣角,攥得那么用力,像是在落入悬崖途中抓住了一根藤蔓,半悬着身子,惶恐、畏惧,同时又带着一丝迫切的希望。
她肩膀起伏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在他怀里猛地哭出来,彻彻底底地哭出来,哭得无法自抑。
她不敢相信他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同样都已经和这个世界打过一次交道了。
她为这个事实感到震惊、激动和敬畏,此刻唯有哭泣才能表达出她的情绪。
她竟不是孤身一人。
她松开他的衣角,换成用力抱紧他,全身心感受他手臂缓缓箍住自己的力道。灼热、有力量、有血有肉的躯体,她证实自己拥抱的是真实无疑的他,绝非她凭空想象出来的人。
明素行一手搂着她,一手轻拍她的肩膀,无声地、长久地哄着她。
许久后,莫琲的脑袋才从他怀里探出来,露出一张实实在在的泪脸。她已经镇定了一些情绪,也梳理了一些心绪,安静地与他对视。
明素行抬起手指擦去她鼻尖的一个晶莹泡泡,有些心疼她哭得如此厉害。
“明素行。”她呢喃了他的名字。
“嗯。”他温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耐心地等待她接下来的反应,以及等待她解答他内心深处的猜想,那究竟是否属实。
“你说得对,这个概率太小了。”莫琲的表情颇为艰难,狠狠咬了一下唇定定神后,声音沙哑地告诉他自己揣了数年的一个秘密,“但它确实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