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两行鞋印挨得很近,永不分离地一起前行。
莫琲和明素行回家后,把带回来的梅花用水养在一只迷你的、粉青色的梅瓶里。这只仿古的粉青色梅瓶有细密的开片,触之如玉,是他们初秋一起去本地的花市赏菊时在街边淘来的,当时莫琲对迷你的它一见倾心,也不管是否实用,觉得买回去当摆饰品也好,谁料在新年第一天就派上了用场。用这只迷你的梅瓶放一枝粉色的梅花,刚好。
晚上的窗外有一弯明月,温柔地照在窗台上的梅花上,美得奇绝。莫琲安静地看着这枝梅花,脑海应景地忆起小时候外公教她读的那首《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她闲情逸致地默读着古诗,背后有轻缓的脚步声。
明素行端着一杯刚煮好的红枣桂圆枸杞茶,走上前递给她。
莫琲接过,缓缓喝了一口暖甜的茶,整个胃立即熨帖又舒坦。就这样一边喝,一边与老公一起观赏着窗台上的梅花和窗外的月亮。
睡觉前,他们照常一起刷牙,莫琲满嘴牙膏泡沫,忽然有所思,喃喃自语:“没想到这辈子能这么幸福。”
明素行听见了,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同样没想到。”
莫琲:“……”
这个年过得很热闹,明素行贴心地安排了一趟短途旅行,带上莫琲一家子,大家去看了山和海,住在漂亮的民宿里,吃了好几顿鲜美的海鲜大餐。那几日,每天晨曦,明素行就带着妻子去海边捡不同形状的贝壳,还买了鲜花和珍珠项链送给她。
莫琲每天都能收到老公送的小礼物,回去前,她把它们罗列整齐,一块摆在枕头上拍照片,整颗心被幸福充盈着。
年后的初春,莫琲顺利升到公司的高级管理层,还收到了一个喜讯——云凭岚和丁若拙领了结婚证。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莫琲近日来连做一个的噩梦。
上辈子的三十三岁,莫琲是一名全职太太,因为没有收入长时间紧张焦虑、患得患失,这辈子的她收获了自己的事业、伴侣和家庭。就连她的亲人都很好。妈妈俞映竹和老杨一起享受着悠闲松弛的退休生活,外婆的身体也很硬朗,方方面面似乎都显得完美。但到了夜深人静时,莫琲总免不了想起上辈子的三十三岁,她坠入冰冷河流时的画面,那个凶手的身影会在她梦里闪现,以狰狞的、嘲笑她的姿态对她放话:“你以为你这次躲得过去吗?”
时光如梭,莫琲再一次来到三十三岁这一年,即便她一直告诉自己没必要多担心,但潜意识仍有一些紧张。
她自然早就把自己的担忧对明素行倾诉,明素行很理解她的害怕,一度给她做过心理疏导,向她保证会照顾、保护好她,也让她允诺以后若独自出门,不管是去哪里都要提前告知他一声,他要知道她的所有行踪。
莫琲如今过得很幸福,照理说不该再做关于前世的噩梦,她不得不猜测这也许是一个预示。
一个新闻很快证明了莫琲隐隐的担忧不是多虑。
这一天的午休,莫琲浏览着手机上的同城新闻时,竟然瞥见一则“晨练女子被人推入池塘”的新闻。她心一慌,迅速点开一看,认真看完,知道了个大概,心有警惕。
该女子居住在本市城南的一个老小区,毗邻小区有一个年代久远的公园。女子近两个月来为减肥早起晨练,已经坚持了一段时间的晨跑,昨天清晨天灰蒙蒙的,眼看要下小雨,女子便放弃晨跑,来到公园做拉伸运动。当时她所站的位置就在离公园六角亭百米外的一个荒芜池塘边上,她正运动到一半,忽然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就像是被人拿棍子打了一记般,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倾,脚底一滑,迅速掉进了池塘。她不会游水,在水里挣扎时大声呼叫,幸运的是,一个环卫工人闻声跑来,毅然跳入水中将她救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个荒芜的池塘处于监控死角,没有拍到究竟是谁将该女子推入池塘,唯有公园出口处的一个摄像头捕捉到了一个戴着宽边帽子、穿着一身黑的男子背影。
此案还在调查中。
莫琲看完,背脊爬上一层细密的冷汗。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个戴宽边帽子的男子就是前世推她入河的凶手。
她静了静,很快起身离开办公室,准备去楼下晒晒太阳。
因为听取了明素行的“随时随地都能运动”的建议,莫琲已经养成一周三天走楼梯的好习惯。
谁料到,今天她刚走下一层楼,还没来到转弯处,就听到了崔宛旎的声音,她顿时刹住了脚步。
崔宛旎正背着莫琲在说电话,用一半方言一半普通话,细听带着一丝愤怒:“你少犯病啊,大半夜的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睡不着觉就打游戏,少去大街上溜达,别再恶作剧,小心真搞出事情来。我把话先说了,你若是出事我不会帮你承担……”
崔宛旎猛地回过头,莫琲躲闪不及,整个人撞入对方的眼睛里。
崔宛旎直直地盯着莫琲几秒,眼神冷如冰霜,装作从没认识过她,稍后用力按掉电话,什么也没说,酷酷地转过头去,摸出裤子里的烟盒。
莫琲径直下了楼,让和暖的阳光将背脊上的冷汗晒干。
如今和以往不同,她有了明素行,明素行会保护她,而她自己也变得比以前强大多了。她不用再有多余的害怕,她唯希望那个恶徒早日被逮捕,别再有害人的机会。
她抬眸看着明晃晃的的阳光,告诉自己要再勇敢一些。
明天要出差,她今晚要和明素行一起收拾行李;今年她还要和他举行婚礼,要结伴去逛好几个市场为他们的新家添置各种东西,大到各式家具家电,小到漂亮的摆设、盆栽,要买的很多,要花的心思也不少。但这一切她都乐在其中。
她的人生美好又温暖,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完成。
她会继续前进。
莫琲提前一天结束了出差,大晚上坐飞机赶回来,等认在出租车上时才打电话告诉明素行。按理说,每一回出差,她一下飞机就该打电话给他,他会过来接她,但这一次考虑到他刚值完一个夜班,她想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别辛苦地赶去机场,便没有把自己提前回来的事告诉他。
明素行得知莫琲此刻正在出租车上,立刻让她共享实时位置,他会尽快出门接她。
“放心啦,再过二十分钟就到家了。你在小区门口等我就行。”莫琲有些困,一边说话一边揉了揉眼睛。
明素行还是很不放心,莫琲好说歹说,极力确保会和他分享自己所在的位置,五分钟就和他语音一回,他才略微安心,再三叮嘱几句才让她结束了通话。
莫琲在微信上和明素行共享实时位置后打了个哈欠,微微垂眸,闭眼休息一下。
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宽敞的马路上,时间静静地流淌过去,夜风里有玉兰的淡香。
然而有一瞬间,莫琲的头皮像是莫名被什么扎了一下,预感到什么,蓦地睁开眼睛,转过头朝窗外看去,正好看见一道匆匆闪过的熟悉身影。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让莫琲眼瞳一缩,有短暂的窒息感,她绝对不会认错,那个恶徒打扮得和前世那天一模一样。
巧的是,她很熟悉这片区域,这正是她初中时常来玩耍、散心的地方,再倒回去一些,就是前世那条她以身坠入,终止她生命的河。当然,这辈子那条河也在。
莫琲的心跳猛烈,她几乎能看见刚才那匆匆闪过的人将要去做什么。
是的,这个夜晚,恶徒又一次蠢蠢欲动了。
此时此刻她是安全的,但她依旧害怕,害怕之外还有一种担忧和愤怒。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猜到今晚会发生什么。恶徒会在夜里行走,带着丑陋狡诈的面目,四处捕捉猎物,然后某个毫无防备的无辜女人将会因他的疯狂和暴力受伤,甚至丧命。
莫琲无法坐视不理,因为她已看见了他,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师傅,在这里停一下车!”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回家,但情感则让她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莫琲顾不得自己的行李箱,拿起拎包下了车,往河边的方向小跑而去。
因为极其紧张,嗅到的夜风也沾上了一些铁锈味道。
当莫琲抓紧一切时间跑到河边,所预料的一幕真的发生了:蓬头垢面的男人正用双手掐住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娇小女子的脖子,那女子明显体力微弱,薄薄的后背抵着河边的护栏,急切地挥着双手,无声地挣扎。
莫琲急速去附近的一棵树下捡起一块形状不小的石头,直接冲过去,对着恶徒的后脑勺狠狠一砸。但莫琲的力量终究有限,这一砸也没直接把人砸趴下。
恶徒猝不及防地松开手,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子立即瘫软在地,手赶紧摸住剧痛无比的脖子,用力呼吸新鲜空气。待她稍微恢复了些体力,失焦的目光逐渐盯住自己右小腿上的一块淤青,意识到自己刚才遭遇了什么,视线骤然投向不远处正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整个人不禁地抖如筛糠。不,这不是扭打在一起,应该说是一个状如流浪汉的高个男人单方面对一个穿米色衬衫、卡其色西装裤的女人猛烈殴打。
受不了暴力的画面,蓝色连衣裙女子挪开视线,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踉跄几步后,往另一个方向逃走。
耳边似乎听到“我要杀了你”的低吼,蓝色连衣裙女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忽然间意识到事情的可怕性超过了想象,自己应该力所能及地为好心人做点什么。但她的随身包已经掉入了河里,她只能铆足劲儿朝前跑,希望尽快找到一个带手机的路人,她要报警。
莫琲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痛,意识逐渐轻淡下去,只因为脖子上那双如冰冷机械般残忍无人性的手正在一点点地箍紧,试图绞杀她。
她竟又回到了那一天。
这一回,她全身都在拼搏、挣扎,为的就是拯救自己。
此生她实在太幸福了,她真的舍不得就这样死去。温热的眼泪贴在脸颊上,她的双手也死命拽着脖子上的那双手,但无奈力量悬殊,她又体力不支,一时间挣扎不开。
思绪渐渐模糊,莫琲的脑海陆续浮现妈妈俞映竹的念叨、外婆慈爱的微笑、外公院子里的兰花、童年夏日的蝉声和萤火虫,之后就是她与明素行在图书馆一起看书、言笑晏晏的那些年轻的日子、以及婚后她依偎在他怀里的无数个浪漫的夜晚。
她实在舍不得这一切,她不能没有这一切!
眼前狰狞如恶魔的面孔越来越远,她还在使力,却已经感觉到了无限的疲惫,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她又一次靠近了黑暗,但她脑海里一个声音响起:在坚持一下,不要踏入那黑暗。
“莫琲!”
有一秒钟,她幻觉一般,听到了明素行的喊声,昏沉的意识猛地被拽回有光的那一面,然后她脖子上的窒息感骤然消失,气管里涌入大量新鲜的空气,她腿软了,整个人往下坠,但不是坠向河里,而是倒在河边的步行道上。
她似乎真的看见明素行的人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正在激烈地和恶徒搏斗,但她实在没有力气撑起自己去帮他了,只能轻轻挤出两个字:“小心。”
莫琲的脸持续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浑身冷得厉害,她用力去动自己的手指,但手指冻僵一般,抬不起来半寸。
她想站起来,冲过去帮他,但她无能为力。
她心里不停念着他的名字,直到耳边传来清晰的警车鸣笛声,然后没一会儿,她的身躯就被一个温暖的力量托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入怀里。
“琲琲?”
她点了点头,垂下眼睛和手臂。
在他怀里的她终于再一次重返人间了,她不用再做任何挣扎,安然地昏睡了过去。
“琲琲。”
莫琲耳边的低声呼唤持续了很久,她终于轻轻睁开沉重的眼皮,却立刻皱眉,因为全身都很痛。
她扭过头,看见坐在病床边的明素行,他一只胳膊上绕了一圈绑带,双手正用力握住她的左手。
“你醒了?”明素行的眼眸浮现出巨大的欢喜,很快又不确定般地问,“我是谁?”
莫琲怔怔地看着他,许久后扯出一个笑容:“你是我爱人啊。”
明素行低头,仓促地亲吻了她的手,眼眶骤然湿润:“你醒来就好。”
“你受伤了?”莫琲后知后觉地问。
“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只是被恶徒裤袋里藏着的利器割伤了手臂。
“那个……坏人呢?”莫琲问。
“坏人被警察抓走了,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明素行温柔又郑重地告诉她,“还有,你非常勇敢,报警的女生说是你及时出现救了她,否则她会丧命。”
莫琲又累又痛,直直地看着他,忽然说:“明素行,你哭过了。”
明素行没有否认:“对,哭了很久,从没这样哭过,因为太害怕会失去你。”
“抱歉,我太冲动了,还有些蠢……但好像没有后悔。”莫琲自嘲地笑了。
“不,你很勇敢,但方式非常欠妥。”明素行一点点地亲吻她的手指,语气宠溺中带着一丝恳求,“以后不许再拿自己冒险了。若是你有意外,我承受不了。”
“明素行。”莫琲看着眼前人,全身疼痛的同时感受到了真实的幸福,“刚才我好怕,我好怕再次离开……而这一次我会非常不甘心,因为我还没有和你过完这辈子。”
“我懂。”他在家等她的时候也是莫名地心惊胆战,就怕有事发生,后来发现她所在的位置不太对劲,他立刻出门赶去找她。万幸他赶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整个人扑向恶徒,总算是挽回了她。
想到此,他落下眼泪,庆幸自己最终没有失去她。
“别哭了,靠近点,让我亲亲你。”莫琲笑她。
明素行靠过去,莫琲抬起右手抹去他脸上的眼泪,然后试着抬起肩膀,在他脸上亲了亲。亲完她的头落回枕上,脖子立刻出现一阵撕扯般的痛,她忍不住“嘶”了一下。
“你别动了,现在要好好休息。”明素行见状说,“真不是调皮的时候。”
“但我还没亲够,怎么办啊?”
“当然是由我来啊。”明素行笑了一下,凑近妻子的脸颊,温柔缱绻地亲吻她的眼睛、鼻子和唇。
“老公。”莫琲轻声一句。
“我在。”
“一切不好的事都过去了,是吗?”
“对,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你会一直陪着我?”
明白她受伤不轻,浑身都痛,需要陪伴和宠爱,明素行很有耐心地回答她每一个疑问:“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是夫妻,以后也是老来伴,理所当然地要每天在一起。”
“那我就放心了。”莫琲叹一口气,垂眸说,“我好像有点饿了,想吃你包的饺子。”
“好,我等会儿就去菜场买包饺子的馅,回家去包一百个饺子。”明素行脸上的笑和煦温暖,像是春日阳光落在粼粼的湖水上。
“那我就不饿了,我只想你在这里陪我,不去别的地方。”莫琲立刻握紧他的手。
明素行又亲了亲她的脸,然后帮她掖了掖被子,认真地说:“嗯,我不去别的地方了,就在这里陪你、亲你,好不好?”
莫琲点头:“一言为定。”
她很快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笑着补充一句:“饺子就等回家后再包给我吃好了,我要猪肉大葱馅的,要一次吃十五个。”
“那你好好养伤,争取尽快好起来早点出院,我们回家包饺子吃。”明素行伸手摸了摸莫琲的脑袋,语气是无限的温柔。以后她想要什么,只要他做得到,他都会努力赢回来送给她,更别提只是他亲手包的饺子。
“好,等回家吃你包的饺子。”莫琲持续地与他对视,眼里心里都是亮闪闪的期待。
她会继续前行,和他携手,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共度他们漫长的此生。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