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着熟悉的气息,莫琲想起读初中时,每回考试成绩不理想,怕回家告诉妈妈让妈妈失望,她便怀着一肚子的沮丧来到这里,漫不经心地沿着河边走路,直到翻过那座桥,到了那个在春天开满桃杏的小林子里,心情才会豁然明亮。
那时候还年轻,什么事情失败了都能重来。现在不一样了,她早就是一个成熟的人了,所作所为在让亲人失望之前,首先失望的便是自己。
让别人失望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让自己失望才是。
莫琲的脑子有点乱,闭眼暂停片刻,沈霄衍和他朋友的语音对话又如潮水一般反复冲上她的脑海。
——“我和她越来越没可说的了。只要一想到自己起早摸黑地努力工作,她就在家看偶像剧,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点恼火。但我也明白自己没有责怪她的理由。”
——“现在家里的全部开销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我远不比她工作时轻松。其实她有不少积蓄,但她至今没有拿出来用的意思,我也不能主动提,毕竟当初我给过她承诺,我会负责养家。”
——“我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让她辞职。她现在没有工作,整天在家看偶像剧,人越来越松懈,连一个目标都没有。”
——“还是喜欢刚认识那会儿的她,很自信很干练,也会和我聊一些书和电影,现在都没有了。”
——“她现在不太自信,偶尔垂头丧气的模样我都不忍心多看。也许是因为没有收入,她连说话声音都变小了。老实说,我每个月打钱给她都有一种在施舍她的感觉。”
——“也不是瞧不起她,但确实我现在和她关系不对等。我已经在尽量忽略这个事实,不想去挑剔她什么。”
——“那个女生?别开玩笑,我和她就是工作上的来往。那天一起喝咖啡被你撞见了,倒霉的……我没骗你,单纯和她聊工作。”
——“什么调情?你那什么眼神?去挂个眼科看看好不好?”
——“我顶多是欣赏一下优秀的年轻女性而已。”
——“小姑娘确实很优秀,毕业后自己创业,项目持续盈利,估计年底就能买房了。我羡慕人家有朝气蓬勃的青春和无限希望。一个女孩子像她那样,大方自信、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很强了好吧?”
——“她找我咨询她公司的法务事宜,我替她解答,顺便赚个外快而已。啧,你想法不纯洁……去你的,我已婚了,没别的妄想,好机会也轮不到我了。”
——“说真的,我还没想过莫琲要是一直怀不上怎么办,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但无论我怎么想,我爸妈已经放过话了,他们不允许我没有孩子。主要是他们现在也有点着急了,不想再等很久。”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提出离婚。”
月亮隐在树枝后,河面上唯一的波光粼粼也急骤消散而去。
莫琲深呼吸后睁开眼睛,面对摆在眼前的一切。很明显,她的丈夫对她已经没有爱了。如今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合伙人,且因为迟迟没有产出成果,他已经在对她不满了。
还有,他遇到了一个让他很欣赏的女性。
当他用溢美之词称赞另一个女性,甚至不无惋惜地说自己没有机会了,不啻为一把寒刃剖开了莫琲的胸膛。
沈霄衍素来欣赏有能力赚钱的女人,但他显然忘记了一件事——他们相恋的时候,她曾为他放弃过去邻省分公司当营销总经理的机会,那是一个她在三十岁之前晋升的好机会,薪水也是翻倍增长。但当时因为他不愿接受异地恋,为此强烈反对,她最终放弃了那个机会。
如今她三十三岁,辞职在家,没有了收入,当一家的生活全靠他一个人支撑时,她理所当然地被他嫌弃了。
莫琲没有一刻如此刻般清楚地认知到一个现实:一个没有收入的女人,一个需要靠丈夫养活的女人,她是赢得不了尊重的。
原来许昀说的问题竟然是她,真是讽刺啊。她甚至还在担心他是不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了不让她担忧而瞒着她。想到此,她不免笑自己的可悲。
莫琲始终安静地站在河边,早春夜晚的寒风一阵一阵刮来,直拍她脑门。她思绪万千,逐渐凝聚到一点:自己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是因为当初没有听妈妈的话?
读大学的时候,妈妈说你不要和那个姓凌的男生恋爱,她没有听,浪费了四年时间;和沈霄衍恋爱后,妈妈说你应该慎重考虑他是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她又当成了耳旁风。
事实证明网上那句很流行的劝诫是有道理的——妈妈不让你嫁的男人,你不要嫁。
但当时的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每一次热恋,她都戴上了荷尔蒙滤镜,喜欢的男人就算有着明显的缺点,那缺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她盲目地认为,他们会因为彼此变得越来越好,她能为他尽心付出,他也会为她逐渐改变。
事实上那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她谈过两次恋爱,耽溺过也受伤过,结果是到了现在,她成为了一个没有收入的女人。
沉溺于感情,做出不理智的决定,待回头一看,她已经在自己的人生上浪费了非常多的时间。
她在今天彻底地明白过来,真正地后悔不已。
风很大,莫琲的脸颊仿佛被冷冽的寒风吹破了一道口子,逐渐使她感受到一种锐利的清醒,藏在胸腔的那颗心跳动得也越发快了,几乎要蹦出来。紧握护栏的手心在极冷之后神奇地回暖,甚至冒出了一丝热汗。
她的脑海重拾了一个想法——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人生。
对,不能轻易放弃。她明天就要出去找工作,她要联系以前在职场上的人脉,无论多低的薪水,多卑微的工作内容,她都无所谓,只要能抓住任何一个可以让自己重启的机会,她都愿意去尝试。
她不能再无止境地在家里做一日三餐,等待老公下班,等待他每个月给她一笔生活费。
莫琲在下定决心的刹那,难得地找回了许久没有涌现过的生命热情。凌晨的河边异常清冷,寒风呼啸般地灌入耳多,遮盖了附近的脚步声。有一刻,她挺直了背脊,手慢慢松开了护栏,心里有了定数,先回去睡一觉养好精神,等天一亮就迅速行动起来。
然而,就在莫琲转过身时,视野却被一道冲上前的黑影陡然覆盖住,她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肩膀就被猛捶了一把,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护栏上撞过去。
下一秒,强烈的恐惧让她拼命稳住自己,睁眼看清了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陌生人。这个面容怪异的陌生人,正盯着她看,目光夹杂着戏谑,似要和她开一个恶劣的、无可挽回的玩笑一般。
很快,陌生人的喉咙发出咕噜声,随即是诡异的笑声,他举起双手,重重往莫琲的脸上打下去。
这是一个个子很高,手上有劲的男人,虽然莫琲与他的体力差距悬殊,但当濒临危险的信号启动时,她在本能的驱使下,使出了几倍于平常的力量,奋力还手,拯救自己。然而她的回击还是太弱,没什么效果,反而激怒了对方,她很快便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勉强垂下眼眸,看见一双黝黑的手正紧勒在自己脖子上。
她的脑子极其眩晕,眼前甚至出现了一片飞舞的雪花。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还手了,开始用眼神祈求眼前这个人,求他放过她,她愿意给他钱,只求他还她一条生路。
掐在她脖子上的手骤然一松,当她错以为有一线生机时,视野范围内一丝刺眼的白线晃过。钻石项链被粗暴地扯断并摘走,而后她整个人被猛推往冰冷的河水。
腾空下坠。
冰冷的水顷刻间淌进她的五窍,冲击她的五脏,肺痛得像是要炸开一般。绝望下,莫琲使出最后不多的力气,一个劲地往上浮,宛如一只落入水杯的蚂蚁拼命沿着杯壁上爬,不过是贪一口新鲜的空气。但冰冷的水流远比她力量巨大,源源不断地拖着她往下……河岸边只剩下疯子放肆的狂笑。他就像是一个孩子得到了心仪玩具般开心,笑着把玩手里的项链。
河边步行道的摄像头保存下了这可怖的“疯子推人落河”的过程,也许明天就会登上报纸电视和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然而莫琲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好冷好冷,冷到血液凝固,冷到她已经不愿再花费一点力气往上,最终放任手臂和下肢沉坠,软如河底的植物藤茎。
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前,莫琲脑海仅有的一个残念是:好想好想妈妈。
好想听妈妈俞映竹温柔的声音,好想念她的怀抱。
一阵煦风拂过鼻尖,呼吸间能嗅到阳光里淡淡的柠檬洗衣液味。
莫琲试着动了动手指,竟然感觉到自己还有生命体征。她试着睁开眼睛,无奈整个人像是被梦魇罩住了,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但奇怪的是,她整个人在急速回暖,像是远离了冰冷的河水,趴在干燥的岸边,身体越来越暖,暖得令人心安,是被暖阳照耀的感觉。
“琲琲,别睡了,下午还有事呢!”
声音忽远忽近的。
很快,莫琲感觉有一双手在连续拍自己的肩膀。
真实的光停留在眼皮上,心跳由微弱变强烈。莫琲终于费劲睁开了眼睛,一阵急剧的眩晕后目光慢慢聚焦在一处,她竟然看见了一张眼熟又陌生的脸。
是雷俐俐?是她吗?但她不是正在欧洲各国旅行吗?怎么会这么快飞回来了,还对着自己喊了几遍“别睡了”?
更不对劲的是,眼前的雷俐俐瞧着好年轻,简直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脸颊丰润,神采飞扬,皮肤都在发光。
“快起来啦!”雷俐俐连续拍着莫琲的肩膀,尝试着把趴在桌上睡得如死猪一般的室友拉起来。
莫琲终于抬起头,试着坐直了,转了转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下。
她在做梦吗?为何梦境如此真实?
很快,她发现眼前不对劲的事情不止一件。首先,这是哪里?上床下桌、衣柜、椅子,好像是她大学寝室的格局。再者,她确定眼前的雷俐俐真的非常年轻,差不多是二十岁的模样。
“你怎么睡得这么沉啊?喊了好几遍都没用。”雷俐俐的手往莫琲的额头上一探,语气有些担忧,“应该没发烧啊。”
“可能是忙了一个上午,中暑了?”另一个坐在对面椅子上看书的女生利落地起身,同样来到莫琲面前,关心地问,“琲琲,你感觉哪里难受吗?”
又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莫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怎么连云凭岚也变回二十岁的模样了?要知道,云凭岚这几年得了抑郁症,消瘦到只有九十斤,面容枯槁,哪像此刻这般光彩照人?
“如果中暑了,赶紧陪你去学校医务室吧。”
学校医务室?莫琲听到这久违的几个字,努力调整了一下思绪,拿目光迅疾扫了一圈眼前的一切,然后不得不面对这个神奇的事实——她在夜深人静的河边遇到了一个疯子,然后被疯子推到河里,死了过去,醒来后回到了大学时代。
简直像是小说情节。
莫琲表面怔怔的,实则心潮澎湃。她呼吸略急,慢慢垂眸,宁静地看着自己搁在腿上的手,正巧窗外的一道阳光窝在手心里,她轻轻拢了拢手心,像是再一次握住了希望。
片刻后,莫琲接受了这个事实,抬头对两位相识十年以上的老友说:“我没事,就是睡得太沉了,还做了噩梦,一时间有些迷迷糊糊的。现在好了,那么……对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雷俐俐对莫琲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后的奇怪反应有些困惑,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但仍然快速告诉了她答案。
莫琲得到答案,心想原来今天是大一新生报到注册的日子,而她们作为大二的志愿者,一个上午都在负责迎接新生的事宜。
莫琲快速回忆的时候,云凭岚体贴地端来一杯温水给她:“我们再陪你休息一会儿,然后一起出发。”
莫琲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一半,很快想起上辈子这一天发生的事。大一新生报到注册的日子,她一上午都忙忙碌碌的,下午也继续去迎接那部分因从远地方赶来而错过了上午时间的新生。
也正是这一天,莫琲认识了初恋对象凌颀。想到凌颀那个人,莫琲不免蹙眉,眼神有些厌恶。
“行了,我已经没事了。”莫琲很快放下水杯,看了一眼自己穿的短袖上衣和牛仔裤,确定是她以前的衣服。她尽可能地调整好心态,从椅子上站起来,佯作淡定,“睡够了,去干活吧。”
整理好桌上的斜挎包,拿上遮阳帽和矿泉水,准备出发前莫琲想到一件事,飞快走去卫生间,说:“等一等,我去照一照镜子!”
“臭美。”雷俐俐戏谑她,“你够美了,还要照什么镜子!”
当莫琲站在卫生间那块长方形的镜子前,不可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乌黑浓密的长发,白皙莹润的皮肤,鹅蛋脸上的一双眼睛熠熠发光,半点疲倦都没有。
这是久违的年轻版自己?莫琲心跳很快,不无唏嘘地看着镜子里这张二十岁的脸,她忍不住拿手指贴着脸,轻颤着描摹自己的五官。
她竟然真的得到了一次重新把握人生的机会?
她思索一下,然后狠狠地往自己手背上一咬,痛觉顿时从神经末梢传至大脑皮层。
作为大二的前辈,在今天这个日子会去学校门口迎新,等待校车载来新生,然后带学弟学妹去新生报到处完成注册,顺便帮他们搬运行李,解答常规问题。
莫琲、雷俐俐和云凭岚都是金融学系的学生,迎接的也是同系的大一新生。
她们戴着遮阳帽,站在校门口,和同班的其他志愿者一起等待新生的到来,没多久便看见一辆校车停下。班长中气十足地提高声音:“金融学系的在这里!”
十几个下了车的新生闻声向班长走过来。
莫琲的耳边忽然就听见有女同学发出惊叹:“啊,后面那个穿白T恤的学弟好帅!不枉我在烈日下晒到现在,总算是蹲到一个帅的了!”
莫琲侧头,一眼就看见那位连续发出惊叹的女同学拿着手机悄悄对着新来的学弟拍照。
莫琲当即有些讶异——这手机款式好复古。但她转念一想,很正常,自己包里放着的不也是早期的诺基亚吗?这年头智能手机还没流行开来。
新来的那位穿白T恤和黑色长裤的学弟颜值太出众了,很快引起女生的关注,连雷俐俐都有些激动地拉着莫琲的手,试着怂恿她:“是帅学弟啊!不如我们去帮他搬行李吧!你看他白白瘦瘦的,背了一只大包,手上还拎了两个大袋子,看起来好让人心疼啊!我们走过去帮他怎么样?”
莫琲冷静地看了一眼那个被众人夸赞颜值很高的学弟,自然而然地想起上一辈子自己和他的孽缘就是从帮他搬行李开始的。既然能重活一次,莫琲当然不会再去犯那个错误。
“琲琲,怎么样?搭讪的关键是速度,周围很多人虎视眈眈呢!”雷俐俐催促着莫琲,恨不能直接冲上去了,“我们一起过去帮他吧!”
莫琲却说:“他的行李袋看起来很沉,我们为什么要去自讨苦吃?我看排在前面那位学妹也很需要帮忙,我去帮她吧。你和岚岚也尽量去帮一帮新来的学妹。”
莫琲说完,很有效率地走向那位拖着卡通图案行李箱的学妹。雷俐俐虽好美男,但怯于一个人上前搭讪,失望之下只好作罢。
“谢谢学姐,太感谢了!”被帮忙的小个子女生有些受宠若惊,她松开箱子的拉杆,终于能腾出手从口袋掏出纸巾抹一抹缀满汗珠的额头,再打量一下眼前这个热心的学姐,发现学姐长得很漂亮,不由地说,“学姐,你真是人美心善!”
“不客气,我带你去新生报到处吧。”莫琲拉过她的行李箱,微笑地往前走。
莫琲没看见的是,离她们身后不远的白T恤男生停住了脚步,将猎奇的目光投向她的背影。
莫琲领学妹到新生报到处,待学妹注册学籍,再陪她去办理各种手续,详细为她介绍校园卡的功能,并且还一路带她逛了学校的食堂、图书馆和操场,最后亲自送她到女生宿舍楼门口。
开学第一天就碰到了如此漂亮善良又耐心周到的学姐,学妹感激涕零,都快要对莫琲鞠躬了。
“学姐,我请你吃个冰淇淋吧。”学妹很坚持。
“好啊,我们去小超市。”莫琲指了指不远处,“就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