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灼华侧着脸,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孙纭纭,似乎对她的琴艺极为赞赏。
她早知道刘衍和孙纭纭的婚事是先帝遗命,众望所归,因此此时丝毫不意外看到镇国公主的有意撮合。
男人俊美儒雅,女子娴静柔美,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更难得的是女子如此痴情,此时水眸含羞带怯地看着男人,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慕灼华没有转头看刘衍,但余光仍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而去,只见他沉默着拿起了玉箫。
啪——一声脆响。
众人惊愕地看向刘衍,只看到他手中握着的玉箫赫然断成了两截!
刘衍淡淡一笑,看向了坐在上首面色复杂的镇国公主,缓缓道:“许是玉箫保养不善,竟轻轻一碰就断了。”
孙纭纭脸上的红晕霎时间退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惨白,双眼中本是盈满了爱慕和羞怯,此时净化为泪水落了下来。
镇国公主沉默片刻,方才笑着说道:“是底下人疏忽了,既然无箫,那便作罢吧。”
慕灼华依旧惊愕地看着刘衍,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与刘衍幽深的双眸撞在一起,她慌忙低下头,不敢与刘衍对视。
他不愿意与孙姑娘合奏。
他心里清楚明白镇国公主乃至太后的安排,但是他不愿意,即便是镇国公主也不能逼迫他。
没有人想到刘衍会这么做,刘琛也是震惊不已,他知道刘衍对孙纭纭并没有情意,但自己这位皇叔平日最是温柔友善,竟会对一个痴心于己的弱女子做出这么不留颜面的举动,这让他觉得——好佩服!
他若有这勇气,今日便不会来这场鸿门宴了。
场上气氛骤然冷凝了下来,贵女们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最后还是柔嘉公主开口缓和了气氛,将凤尾琴赏给了孙纭纭,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给她找回面子,众人这才稍微收拾了心情。
这时饭菜也用得差不多了,镇国公主又道:“难得今日没有下雪,园中梅花开得正好,这里许多姑娘都是江左来的,还未曾见过皇家别苑的风光,我乏了走不动了,皎皎陪我坐一会儿,陛下和衍儿就带她们去园子里走走吧。”
镇国公主说完,其他人就偷偷打量刘衍的神色,害怕他再次拒绝,但刘衍只是轻轻一顿,便点头答应了。
孙纭纭的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
刘琛想学刘衍先前那样反驳,就看到镇国公主的眼神杀了过来。对皇姑祖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抿了抿嘴,咽下了拒绝的话语,不甘不愿地站起身来道:“那皇姑祖好生休息。”
慕灼华僵在那儿,起也不是,坐也不是,求助的目光看向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笑了一声,道:“灼华便留下来陪皇姑祖说话吧。”
刘衍看向慕灼华,慕灼华的眼睛却看着镇国公主,她含着笑道:“能陪大长公主说话,是下官的荣幸。”
屋内人一下少了许多,顿时清静了下来。
镇国公主和柔嘉公主笑谈着方才贵女们的表现,比较哪个更出众,想问问慕灼华的意见,却见她神情有些恍惚。
“灼华,灼华。”
柔嘉公主唤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柔嘉公主好奇问道。
慕灼华噙着笑道:“没什么,是方才贵女们的琴声太过余音绕梁了。”
镇国公主道:“孙家姑娘确实是品貌双绝,配衍儿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正是刚好。她又是先帝去世前为衍儿定下的,我自然是想要成全他们的好事,也了却一桩心事。”
镇国公主说着长叹了一声:“如今我是刘家唯一的长辈,你们这些小辈都不愿意婚娶,只能让我这个老人家出面了。别说陛下和琛儿了,皎皎你才是最让我忧心的。”
柔嘉公主依赖地握着镇国公主的手:“皇姑祖,我想一辈子陪您……”
镇国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我还有几年好陪的?只想着在剩下几年里,找一个能陪你一世的良人。”
那样融洽感人的气氛,慕灼华只是一个外人,坐久了也是尴尬,当下便找了借口出来。
她披着裘衣缓缓走在林苑中,红梅白梅交相辉映,空气中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慕灼华信步游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便看到耶律真的侍女正一脸焦急地走过来。
“参见慕大人。”兰珠向慕灼华行了个礼,“慕大人可曾见过我家公主?”
慕灼华摇了摇头。
兰珠咬了下唇,难为情地说道:“能否麻烦慕大人帮忙寻找我家公主,奴婢对这个园子不熟悉,您若是见到了我家公主,便对她说一声到时辰吃药了。”
慕灼华点头应允,兰珠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便先谢过慕大人了,奴婢往这边去看看。”
兰珠说着便走进了左边的岔道,慕灼华反正是闲逛,便走了右边岔道寻找。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当日簪花诗会举办之地,慕灼华抬起眼便看到了园中的凉亭,恍惚想起了诗会当日的情景。
她那时想着,糊名唱诗,自己可以装作刘衍的语气写一首,别人看了那首诗以为是定王所做,肯定会吹捧一番,最后把那些自诩诗才风流的贡士们打脸一番。没想到柔嘉公主竟点了她唱诗,她心下窃喜,待念到了自己的诗句时,她故意顿了一下,看向了刘衍。
刘衍接触到她投来的求助的目光,似乎是立刻就意会了他的意思,手故意一抖,将水泼落,让这动静引来别人的关注。慕灼华念完了诗,听着众人交口称赞,窃喜又得意地偷眼看向刘衍,后者极快地扫了她一眼,唇角眼底的笑意既无奈又宠溺。
慕灼华想到此处,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但随即笑意又缓缓淡去,化成了轻轻的叹息。
这时假山后传出一声轻响,将慕灼华的思绪打断,她皱起眉向假山后看去,轻声问道:“是谁在那里?”
假山后安静了片刻,才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慕卿家!”
慕灼华一惊,快走了两步,绕到假山后,便看到刘琛独自一人躲狭窄的空间里,他屈膝坐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看到是慕灼华时松了口气。
“陛下,您怎么在这儿?”慕灼华问道,“大长公主不是让您……”
刘琛皱了下眉头:“叽叽喳喳,吵死了。”
慕灼华失笑道:“那样娇艳温柔的少女,陛下怎么会不喜欢呢?”
刘琛也是好奇:“朕为什么要喜欢娇艳温柔的?”
慕灼华被问得噎了一下,迟疑地缓缓说道:“当然也未必……也有的男人喜欢美艳泼辣的,或者楚楚可怜的,或者天真烂漫的……”
或者像他父亲那样,什么性格无所谓,最重要是年轻好看。
刘琛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只知道看到对自己有意图的女子,他就觉得烦。
“那些女子矫揉造作,千人一面,又有什么好?”刘琛喝了口酒,闷闷道,“朕看了那么久,也没记住哪个,就记得吏部尚书的女儿,还有礼部尚书的孙女,还有枢密使也把侄女儿送来了。这是后宫还是前朝?”
“前朝后宫,本来就不可能完全割裂开来的。陛下迎娶臣女,是一种恩典。”慕灼华温声安慰道,“陛下年轻有为,她们只是单纯地仰慕您,未必就是全然是钻营之心。”
刘琛听了慕灼华的话,心里好像松快了一些,却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刘琛一惊,来不及多想就把站在外面的慕灼华拉了进来,一同躲在狭窄的假山后。
慕灼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却见刘琛对着她瞪眼摇头,慕灼华一哂,心领神会地捂住了嘴。
刘琛这才松了口气。
外面有几个少女走过,从假山的缝隙里可以窥探到些许,只是看不到脸。
“陛下说是去找议政王殿下,怎地就不见了人?”
“这园子太大了,也不知道陛下去了哪里。”
“陛下是不是躲着咱们?”
“唉……听父亲说,陛下不大愿意迎娶世家女子。”
“为什么啊,难道陛下心有所属?”
“也未曾见过陛下和哪个女子亲近,便是身边服侍的,也都是宦官,没有宫女。”
“陛下如此厌恶女子……该不会是……”
“慎言!你想死吗!”
不知是哪个贵女说了忌讳的话,其他几人担心被连累,急忙大步走开了,外面也骤然静了下来。
刘琛听得怒从心头起,却听到身前传来压抑的闷笑声,他低头一看,只见慕灼华捂着嘴,眼睛却弯弯亮亮的,满满都是憋不住的笑意。
“慕灼华!”刘琛眉头皱起,压抑着声音怒吼道,“你笑什么?”
慕灼华立刻敛起了笑意,只是眼角还湿湿的,残留着罪证。
“微臣没笑!”
刘琛气道:“你不会是信了她们的胡言乱语,以为朕有断袖之癖吧。”
慕灼华正经道:“陛下,微臣若是信了,此刻就不敢笑了。”
慕灼华这句话,竟让刘琛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了……
慕灼华看着刘琛生闷气的俊脸,含着笑安慰道:“陛下息怒,世人偏见,总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是不婚不嫁,必然是身有残疾,或者心有所属,陛下就原谅她们的无知吧。”
刘琛颇感赞同地点点头:“不错,这是偏见,不过……你难道不认同这种想法?”
迎着刘琛好奇探寻的目光,慕灼华实诚地说道:“微臣以为,人各有志,若不违背良知和陈国律例,是否嫁娶,都应由自己做主。”
“难道世间女子不都是期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刘琛奇道。
慕灼华眼神微微一黯:“微臣以为,一生一世……一个人,也挺好的。”
刘琛平日里见到的慕灼华,或者落落大方,或者神采飞扬,似乎是头一回在她眼中看到了黯然的神色。她口中虽说一个人也好,但若真的觉得好,又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慕灼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察觉到刘琛探究的目光,她幽幽叹了口气道:“陛下不喜欢攀附您的女子,殊不知这世间给女子留的路本就少,她们自小便被教导如此,要擅长琴棋书画,略懂诗词歌赋,要持家有道,秀外慧中,如此才能寻得一个好丈夫,为他开枝散叶,操持家务,侍奉婆母,还要为他纳妾,养着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才不会落个善妒恶毒的名声。普通女子如此,世家女子,更是艰难,锦衣玉食的代价远比寻常人想象的更大。”
慕灼华的话让刘琛有些触动,但并没有全然改变他的想法:“既然不愿意攀附,为什么她们不能和你一样,读书科举,入朝为官?”
慕灼华似笑非笑地看了刘琛一眼:“陛下,微臣这条路,并不比她们好走,记得最初……陛下也是看不起微臣的。”
被道破真相的刘琛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朕只是当初不了解你……”
“每个人选的路不同,生存的方式不一样。”慕灼华淡淡笑道,“瓜坠于树则断,杏落于泥则烂,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路,她们有她们的羊肠道,微臣有自己的独木桥。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每个人都渴望着您的怜惜,您为何不把自己的仁慈分一些给那些可怜的女子,让她们的路好走一些,不至于要依靠攀附男人来生存呢?”
慕灼华的话是刘琛从未想过的,以往他的心中只有战争杀伐,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勋,成为千古一帝,慕灼华看的书多,天文地理皆有涉猎,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能投其所好,让他听得既开心又能受益。可今天她说的这些,是他从未想过也不愿意去想的,她知道他不爱听,就不会说,但此刻她真说了……他却还是听进去了。
可能是她轻缓柔和的声音太过动听了,刘琛低着头,怔怔看着她温顺中带着一丝怅惘的眉眼,心口处涌上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让他觉得酸软,又有些喜悦。
刘琛的嗓子莫名有些发涩,朝她伸出了手,声音微微沙哑地喊了一声:“慕卿家……”
慕灼华正想应他,便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地喊道:“王爷……”
慕灼华猛地转过了头,刘琛伸出去的手便碰到了她的纱帽,纱帽被扫过在地,发簪一歪,她细软的长发便散落在了肩上。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散在了冬月里,萦绕在刘琛鼻尖,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没抓住落下的纱帽,却接住了散落的长发,细细软软的,仿佛一捧青烟,落在刘琛的掌心里,也落在他的心上。
发簪掉落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截。
响声也惊动了外面路过的人。
“是谁!”
外面传来刘衍的声音,慕灼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进背后刘琛的怀中,刘琛仍失神地捧在她的长发,便感觉到一具柔软馨香的身躯撞在他胸膛之上,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刘衍走到假山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一时怔住,竟忘了言语。
孙纭纭晚了一步,看到假山后贴在一起的两人,吓得瞳孔一缩,立刻低下头轻声道:“参见陛下!”
刘衍的目光从慕灼华散落的长发移到她的臂上——刘琛的手轻轻搭在那处。
他喉头一紧,哑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刘琛从刘衍的语气里听到了严厉和愤怒,他心中莫名所以,又有些不悦,他到底是个皇帝了,皇叔怎么能当着慕灼华的面这么对他说话?
他并不知道,刘衍在看的,是慕灼华。
慕灼华已经回过神了,她往前一步脱离了刘琛的怀抱,低头道:“参见王爷。”
刘琛怀中骤然空了,心里也莫名有些空落落的,他皱了下眉头说道:“朕不耐烦应付那些贵女,就躲在此处,不巧被慕卿家发现了,就把她留下来说说话。”
刘衍袖中的拳头捏得很紧,一个让他惊惧的念头沉沉压在心上,说话的声音也沙哑了几分。
“陛下任性了,难道慕大人也不劝谏吗?”
慕灼华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她的目光落在脚边折断的发簪上,这种场合,她若是开口,说什么也是错的。因此她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她知道刘衍在看她,可能他心里已经给她编排了罪名了,不过这也不重要,她不过是个被无辜牵连的路人,问心无愧就好了。
“皇叔,朕知道了。”刘琛看着慕灼华低着的脑袋,心中有些烦躁,“慕卿家,你发簪断了,去皇姐那里找她借一根吧。”
慕灼华这才动了一下,朝刘琛行了个礼,弯腰拾起地上的发簪和纱帽,又向刘衍行了个礼,这才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刘琛渐渐模糊的声音:“皇叔,你别责备她,她刚才劝过了,是朕没有听……”
慕灼华握紧了手中的断簪。
慕灼华回到院子里,发现耶律真已经回来了,兰珠正伺候她吃药,见慕灼华进来,兰珠屈膝行礼道:“方才麻烦慕大人了,奴婢在园中找到了公主。”
慕灼华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扫了耶律真一眼。
耶律真托着腮含笑看着慕灼华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兰珠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让奴婢将慕灼华引去刘琛藏身处,可即便如此,也不见得刘琛就会喜欢慕灼华。”
“他迟早会喜欢的。”耶律真似乎十分有把握,“刘琛并不在乎女子的容貌,慕灼华是他唯一另眼相看的女子,能让定王都喜欢的女人,定然有过人之处,只要我们多给他们制造机会就行了。再说……刺激到定王了,不是吗?”
知道慕灼华发簪不小心摔碎了,柔嘉公主也没有多问,便取了一根自己的白玉簪赠给她,让蔓儿帮慕灼华重新梳好发髻。
“今日皇叔竟会做出这般举动,真是匪夷所思。”柔嘉公主坐在一旁,看着蔓儿给慕灼华梳头。“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别看他平日里待人温和,不怎么动怒发火,其实极有主见,他认定的事,旁人极难劝退他。”
慕灼华微微笑道:“王爷非寻常之人。”
“当年父皇担心他上战场有危险,他也是执意去了,谁也拦不了。”柔嘉公主轻轻一叹,“难得孙姑娘对皇叔痴心一片,不过皇叔既然愿意陪她去花园走走,此事应该还有些转机吧。”
慕灼华整理完毕,与柔嘉公主说笑了一会儿才走出内室。园子里人已经散去了,慕灼华这才知道刘琛也已经回宫,别苑里只剩自己一人了。
“陛下似乎发了火,闷闷不乐地离开了。”那下人回报说,“大长公主有些倦了,便先回了内室休息,让贵女们自行散去,又让议政王殿下送孙家小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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