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早就在施家村放话要杀了陆璘报仇,中秋当天就乘渡船来了县城,又在狱中对陆璘诅咒谩骂,陆璘遇刺时无人知道他在哪里,而且,好几个人看见那刺客贴着假络缌胡,右手手背有一个“龍”字刺青。
张豹嫌“豹”字不够威风,两年前,在手背上刺了个“龍”字,施家村人人都知道。
施菀万没想到,行刺陆璘的竟然是张家人。
这张豹虽是施家村人,但她了解得不多,她当年离开京城时张豹才十岁出头,虽然人憎狗嫌,但总归是一些偷枣、偷瓜、翻院墙的小事,直到两年前三婶告诉她,张豹小小年纪,竟糟蹋了个姑娘,害得那姑娘毁了名节,忍气吞声嫁给他,他家还连聘礼彩礼都不愿意出,最后没几个月,那姑娘就投井自尽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张豹比张大发还可恶,没想到现在他竟这么大胆子,行刺陆璘这个知县。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璘就不会牵连进来,也不会因惩治张家而遭到报复……一时间,施菀既担心,又愧疚。
直到下午,伙计将长喜带到她面前,说是长喜来了药铺要见她。
见到长喜,施菀才要问陆璘怎么样了,长喜却先开口道:“施大夫,眼下有空么?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家公子?”
施菀很快问:“他真的被刀刺了?现在怎么样了?”
长喜回答:“按周大夫的意思,命应该是保住了,前夜昏迷了,昨天也昏睡了半天,今天好一些,清醒了,我想着还是更信得过施大夫一些,所以想请施大夫去看看。”
施菀很快就拿了医箱,叫上严峻,一同和长喜出去。
一边走着,长喜一边说道:“公子还在吉庆楼的客房内,得情况好一些才能回家去。”
“没有伤到脏腑吧?”施菀问。
“周大夫说是没有。”长喜回答。
施菀心想那便好,陆璘年轻,应该能恢复得好。
此时吉庆楼客房内,石全与李由正围在陆璘床边。
石全心急如焚等了两天,终于等到那些官员离去,等到陆璘状态好一点,这才急不可耐地冲过来,守在床边问他:“公子为什么没在衣服里放信封,说好的,出门时我亲眼看见公子放了,是掉了吗?怎么公子没提醒我晚一点动手?”
陆璘躺在床上,带着几分虚弱,平静回道:“刻意不放的,本来也没打算放。”
一旁的李由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而石全则激动道:“为什么?为什么公子要这样?万一这刀偏一点,万一有什么意外……”
“因为那样太假了……”陆璘积攒了一些体力才道:“既然以假乱真,自然要真的部分多一些,德安府那些官员也不都是傻子。”
石全仍是不解道:“以公子的才名、老爷的身份,谁敢动公子,公子何至于这样!”
说着满面痛心疾首:“这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
他几乎不敢说下去,床上的陆璘缓声道:“所以,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石全忐忑地想:的确不能让他们知道,要知道他就这么捅了公子一刀,只怕他以后都不能留在陆家了。
陆璘继续道:“你就留在这里,我让人送一封……信,去京城就好。”
石全连连点头,他可不敢这时候回去复命,他怕一不留神说漏嘴,或是太紧张而露出马脚,害了自己。
这时李由说道:“这案子基本就定性了,昨日凌晨德安府衙役就抓到了张豹,将他带到了府衙,赵知府亲自审理,人证物证俱在,将张豹打入了大牢。”
陆璘点点头。
张豹自然会辩解,赵襄也许信,也许不信,也许会狐疑,但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将案子钉死。
至于真相……
陆璘神色肃然,他做事,全凭本心,就像施菀被逼婚的真相与情理到了京城讲不通、那个被奸污,最终投井自尽的姑娘永远无法申冤,这世间永远不可能事非黑白样样分明,法治也不能给所有人公平,那这就是他的人治,以及他的私心。
张豹,便算是他以私心而杀的,他认了,至于对不对、是否有报应,自有老天来评判。
这时五儿从外面进来,朝陆璘道:“公子,喜管家将施大夫请来了。”
陆璘略微一惊。
他前夜特地交待去请她,却没请来。
这两日他都昏昏沉沉,因为失血太多、剧痛难耐而虚弱不堪,本已没再执着这件事,没想到长喜却还是将她叫来了。
他缓缓吸一口气,神色中不由透出几分紧张。
这时长喜带着施菀进来了,床前的石全见着个女人,先是一愣,多看了一眼,随后看到她面容,猛地一惊。
这不是……前少夫人吗?怎么……
“施大夫,这边。”长喜说着,将施菀和严峻请到床边,李由与石全同时让到一旁。
施菀到床边,见了陆璘,便知道他确实没有性命之忧了,心里也松了口气,然后问:“大人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璘静静看着她,回道:“还好。”
施菀坐到床边,轻声道:“我给大人看看脉象。”说完,挽起他中衣袖口,将手指轻轻搭上他手腕。
她的手指很细,很软,却带着几分凉。
但这才中秋,天还带着最后的余热,并未完全转凉。
再一看,她身上穿的秋香色短襦也是厚布所裁,但她身后严峻,以及长喜这些人,还是夏日薄衫。
可见她的确比平常人更怕冷。
他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是不是身体弱了些?为什么呢?
“我看看大人眼睛。”施菀的话打断了他的出神。
说话间她松开他的手腕,抬到他脸庞上方,去看他眼睑。
他闻到了她手上、衣袖上,有种淡淡的香味,一丝金银花气味,一丝皂荚水气味,还有一丝……是她身体的体香。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他一时急火攻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施菀连忙扶住他,按抚地轻拍了拍他肩头。
“大人怎么了?照说该没有风寒咳嗽才是。”她问,然后去看他伤口。
所幸没有渗出血来,他摇摇头,回道:“没事。”
施菀说道:“若没有其他不舒服,应该是没有大碍了,后面只须好好休息,静静疗养,待伤口愈合就好。”
随后她看向边上的长喜:“帮忙将大人扶起来,我替他看看伤口,换药。”
长喜与石全一同过来,将陆璘扶起,将他上衣解下来。
施菀解开他胸前的棉纱,拿棉纱接着,一点一点清理旧药。
李由朝石全做了个眼色,和他一起离了房间,反正这房里的人太多了。
后来长喜也出来了,只留五儿候在一旁,当然,严峻也在。
陆璘说:“听说你们昨日开业?”
施菀点头:“是的。”
“刚开业会忙么?”
“有一些,但毕竟是新馆,伙计也足够,到下午也还好。”
“是与丰家一起开的吧?”他问。
施菀一边替他上着药,一边回道:“是,大部分钱都是丰家出的,掌柜也是他们请的信得过的。”
所以,她和丰子奕到底怎么样了?
他想问,却问不出口。这已经不是普通关系能问的问题了,问出了便是越界。
可他真的想知道,他如今伤着,又是平平静静问她,她应该会回答吧……
可是,伤着,和越界,有什么关系?
如此犹豫许久,她替他绑完棉纱,又叫五儿来帮忙替他穿上衣服,再将他扶着躺下。
直到再次躺下,陆璘也仍然没犹豫出结果。
倒是她替他拉上了被子,认真道:“我听人说,刺杀大人的是张万的儿子张豹?”
陆璘没说话,她继续问:“为什么?因为……之前的案子吗?他才对大人记恨?”
陆璘缓声道:“不用想这些,不管是因为什么,那都是我作为父母官该做的,无论徐家,杨柳店,还是施家村的事。只是以后我出门需要注意一些,不能太大意,给人可趁之机。”
一句话,将她的内疚与道歉堵了回去。
施菀最终点点头,说道:“那大人平常在身边多带些随从,随时随地顾着安危,多做防范。”
“嗯,我知道了。”陆璘说。
“好了。”施菀从床边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陆璘眼看着那严峻收拾东西,眼看着她已经要转身,不由开口道:“上次丰永年说让丰子奕年底完婚,你如今和丰家合作了,是不是……也将要办喜事了?”
问完,他强忍住心中的忐忑与紧张,只一副平常闲聊的样子看着她。
施菀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不可能的事。再说他也要去江陵府了。”
说完这话,她就带着严峻走了。
陆璘将她最后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
“怎么会,不可能的事”,这代表,她永远不会和丰子奕成亲。
“他也要去江陵府了”,这是说丰子奕不是短时间去,而是和丰永年一样,可能多半时间都在江陵府。
丰家的生意的确越做越大,小小一个安陆县城容不下那么大的生意,他们将会以省城江陵府为重心了,说不定以后会将家宅也迁去那里,那丰子奕这个丰家未来的继承人,当然也要早早去江陵府学习、熟悉。
显然,施菀是会留在安陆的。
所以,他们合作是合作,但人生的轨迹却已不同,说不定施菀不是和丰子奕合作,而是和丰氏绸缎合作,如此才能有这样大的手笔开下杏林馆。
陆璘顿时振作起来,哪怕胸口带有未愈合的窟窿,也觉得自己仿佛有无尽的力气。
他早该想到的,施菀两三年都没答应丰子奕,怎么会因为一个药铺就要嫁给他?她不答应,一定是决定好了,这辈子也不会答应。
陆璘在床上不由就露出一丝笑,那笑容越来越难以抑制,最后蔓延成极其欣慰喜悦的模样。
长喜像没事人一样:“什么怎么回事?”
“少……少夫人呀!她是大夫?她和公子这是……什么关系?”石全满脑门问号。
长喜叹了声气:“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少夫人现在是大夫,和公子……”他想了想,说道:“没关系。”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石全觉得他说了好像白说,又问:“怎么之前一点音都没听到呢?”
长喜被逼急了才说:“少夫人的家乡就是安陆,祖上也是做大夫的,她离开京城后回家乡来做大夫行了。”
“原来如此。”石全恍然大悟,想了想,却又很快道:“这你去请大夫,怎么不换个请,这县城里就没有别的大夫了?请她来……是不是有点尴尬?”
长喜没好气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懂个屁!”
一旁的李由一声不出,静静听着两人聊天。
他只知道大人和施大夫以前是夫妻,却并不知道当初两人关系怎样,为什么而和离,大人又为什么在分离四年后突然对前妻情根深种,而施大夫又为什么完全不为所动……
可惜,长喜也没多说,只和石全道:“总之你以后在安陆,要记得对施大夫好,听到什么关于施大夫的消息,要回来禀告,遇到什么能和施大夫扯上关系的事,就扯上去,比如有一天你病了,就去找她看病。”
石全十分迷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回想一番道:“但我记得以前公子好像不太喜欢二少夫人的?”
长喜“嗯哼”了一声:“这样的话就不要提了。”
这时五儿领着施菀与严峻从屋里出来,长喜立刻上前道:“施大夫,这是诊金,劳烦您了,下次换药是什么时候,大夫再过来吧?”
施菀看看他手中的银钱,回道:“不必这么多,一两就好。”
长喜连忙交一两递上去,施菀接过,和他道:“大人暂时一切都好,这几日饮食清淡,我后日再来看看,也给大人开些膏方。”
“好好好,公子说要回家里去,大夫你看这事行么,他能不能搬动?”长喜问。
施菀略微迟疑,随后道:“若他能站起来,也可以,路上不要颠簸,不要摔着就好,在家里安静,也好照料一些。”
“好,那我们估计明日就回去了,到时候大夫就直接去我们家里去,大夫知道的。”
施菀点点头,带着严峻便走了。
长喜一路相送到楼梯口,直到施菀回头让他留步,他才停下,让两人慢走。
待他回来,石全惊讶地看着他,小声问:“怎么这安陆,对大夫都如此客气尊敬吗?”
长喜还没说话,一旁李由倒忍不住笑了一声,直到石全目光看过来,他才敛下神色,若无其事进屋去了。
几天后,丰子奕与丰永年一道前往江陵府。
临行前一天,丰子奕特地去杏林馆见施菀。
施菀领他到后院,说道:“你等等。”随后就进了屋。
一会儿她出来,手上拿了个篮子,她将篮子递过来,给他看里面的东西。
一只密封的陶罐,施菀说道:“这里面是川贝枇杷膏,我自己拿药材熬的,眼下正是秋日,易发咳嗽,你若有咳嗽或咽喉不适,便拿来喝。”
另有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她又说道:“这是藿香正气丸,你到了那边,若是有水土不服之症,就服这个,一次两粒,一日两次。”
“还有这个。”她拿出一只小木匣,“这里面是安息香,你过去要学的东西多,又要操劳新店,若是夜不安眠,就点这个,会好入睡一些。”
丰子奕看着那香十分意外:“你还会制香?这可是金贵东西。”
县城里极少人用昂贵的香料,就算是丰家这样的富户,也因为没这个习惯而不会去买,这种东西连丰子奕也只是知道,却并没用过。
施菀有些无奈道:“很久以前学的,后来都没做过,因为手生,这质量大概是一般,你就将就着用。”
丰子奕看着她,有一种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却是生生忍住了,接过篮子问:“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以前都没见你亲手给我做过东西。”说着弯腰凑近她,半认真,半玩笑道:“见我要走,舍不得了?”
施菀听他这样说,便知丰永年还没和他挑明,多半只是说带他去江陵府做事,慢慢学着。
其实他这一去,便很难被丰永年放回来了,丰永年带他熟悉省城生意是一则,另一则却是让他离开安陆,结识新的姑娘,或主动或被迫地,慢慢将她淡忘。
她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到了那里,好好跟你爹学,注意着名声,别提起我,若有不错的姑娘,便将亲事订了。”
丰子奕直起身,将眉头皱起来,之前的感动与欣喜化作挫败与失落,不耐道:“行了,你别说了,你管你的药铺就行了,还管我订不订亲!”
施菀知道他不高兴了,安抚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快回去吧,多和你娘你姐待一待。”
丰子奕提着篮子,看着她道:“菀菀,我走后,你不会喜欢上别人吧?”
施菀笑了笑:“你在江陵府见到好的医书就帮我买了,或是别人说的很好的偏方,有大夫用的不常见的治病方法,也帮我记下来。”
丰子奕心想,算了,她估计眼里心里都只有医术,哪里有那闲功夫去喜欢别人,是他多虑了。
便轻松道:“好,我帮你留意,我爹说我这一趟过去至少要待几个月,说不定要到年底才能回来,正好元宵再陪你看焰火。”
施菀只笑着,没回应,说道:“好了,快走吧,在路上小心点,别把罐子弄碎了。”
丰子奕回道:“你放心,我把自己弄碎了都不会把它弄碎。”
说完,他又看她一眼,才恋恋不舍,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施菀心里涌起一股落寞。
丰子奕……终究是要离开了,随着时光流逝,许多人都会离她而去,她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吧……无论她心里作了多少的准备,还是会感觉到无边的孤独与寂寞。
丰子奕走后三天,长喜得到了消息,立刻回去将消息禀告给陆璘。
陆璘如今已能起床慢慢走动,听到这消息,脸上没露出过多的神色,只是隔一会儿突然问:“这两天施大夫要过来吧?”
长喜回道:“是的,多半是明天。”
陆璘看看天空,“这几天都阴云密布,怕是要下雨,你将我房里的窗板换好。”
他房中是花窗,夏天用着窗纱,凉爽透气,冬天便换上窗板,挡风保暖,施菀怕冷,换了窗板到房里来好一些。
托这伤的福,他现在时常能见到她,几次克制,倒也能和她如初见那样说几句平常的话。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雨,好在是小雨,施菀来了,替他把过脉,看了他伤口恢复情况,和他道:“伤口恢复得不错,到九月中旬应该能行动无碍了,但只限于日常坐立行走,不要出力气、做伤力的动作,还要再养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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