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永年看着儿子脸上神色的变化,将他心思猜得透透的,知道他心里怎样转了几道弯。
但如今,自己和施菀的生意谈成了,儿子和施菀的婚事却永远不可能了,从今以后,施菀也许会成为县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夫,却不会成为儿子的妻子。
他伸手拍了拍丰子奕的肩,回道:“没说什么,好,和施大夫也说了这么久,我该走了,走,去同我见见几位叔伯吧。”
“丰伯伯慢走。”施菀说。
丰子奕看着她,只见她脸上仍带着笑,是那种真正的开心的笑,不知道父亲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想问个究竟,却又不明就里被丰永年拉走。
洪家的周岁宴后,丰永年与施菀迅速签订了契约。
丰永年赚够了钱,这一次多是为名,而不是为利;施菀本就只是想有个自由作主的药铺,对赚钱没有太大的追求,双方都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所以最后丰氏商行占股一半,施菀占股一半,钱由丰氏出,施菀只全全管理医馆就好,但同时丰家也给施菀找了个经验丰富的老掌柜,诸如怎么进货,怎么管理伙计,怎么与官府打交道这些她不懂的,全由掌柜来协助处理。
她算是药铺的东家,而丰氏只在药铺经营不善时才会出面干涉,也随时可以拿回一半的股。
丰氏掌握着县城大量优质商铺,当即便选定一家商铺,重新整修成医馆。同时也要开始招人,进药材等等,施菀也忙起来,便从雨衫巷的宅子搬去了商铺后院住,省得往来麻烦。
新商铺的牌匾挂起来时,众人才知最红火的街道上即将开一家新药铺,名杏林馆。
原本陆璘在杨钊那里等不来消息,便猜测施菀多半不会选印子钱了,到后来没见牙人再去雨衫巷,便知道她也没卖宅子,所以就只有最后的选择,找丰子奕帮忙。
果然,长喜很快就打听到,新挂匾的药铺是丰家的商铺,常去里面的掌柜,也是曾经在丰氏绸缎铺里坐镇的彭掌柜。
不难猜测,这药铺是施菀和丰家合开的,从此,只要这药铺不倒,他们便永远绑在一起。
那这是不是证明,施菀决定接受丰子奕?
陆璘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更何况他觉得,施菀一直没答应,这时候突然答应,一定是丰子奕在她为难时伸出援手,她感激之下同意了。
是他大意了,他该想到她不会有那样的胆子去借印子钱,他该想别的办法……
但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让她走着走着,突然捡到一箱银子。
他在暗处,他不能让她发现,那时他没有别的办法。
杏林馆整修如火如荼地进行,门前早早就贴出告示:中秋节后,八月十六开业,开业三天免诊金。
施菀再没回雨衫巷了,连同那条狗也没在,她那院子空荡荡的,他再不能和她“偶遇”,就算刻意绕路往后门走,也只能见着院门前挂着的锁。
如果他们已郎情妾意、新婚在即,他不知还能怎么办。
这一刻,巨大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好像之前都不是彻底的失败,这一次却真的是。
有心想找她或丰家人问一问,却知道这样过于急躁,不合适。
一日他刻意去那条街上,坐在对面茶馆里看了一天,只见着她两三面,一次是和掌柜一起出来接货,一次是帮工匠扶木条,还一次是丰子奕来了,她出门来接。
她过得很好,未来也会越来越好。
那一刻他觉得,她并不需要他,他对她的执着真的只是一种纠缠与打扰。
消沉的几日里,他照常去县衙办公,照常升堂,照常处理各顶政务,心死了一半,却还要全力支撑着自己。
直到有一日,施菀的三婶马兰香来了,又到县衙来找他。
听说是为私事,陆璘觉得意外,带马兰香去了自己家中,叫下人倒水,上瓜果,让她休息一会儿细细道来。
知道马兰香喝不惯茶,他吩咐丫鬟小菊:“倒一杯糖水来。”
乡下人一年也难见到几次糖,接到温热的红糖水,马兰香又是惊讶,又是不好意思,喝一口,只觉得又甜又解渴,全身都舒服起来。
喝下几口糖水,马兰香说起正事:“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有点奇怪,昨天晚上,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有两个外乡人进了村,他们一声不响就去了张家,好像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似的,可他们又不是张家的亲戚,我从没见过。
“我特地去找胡进宝家婶娘聊天,等到那两人出来时,胡进宝从外面牵牛回来,那牛正好拉了粪在张家门前,张家骂胡家,两家关系本来就不好,就对骂起来,那两个外乡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和张家人说‘少惹事。’就这么短短的三个字,但我就听了出来,他们那口音和大人说话时一模一样,方方正正,不是安陆这边的口音。”
“是京城口音?”陆璘说着按她的叙述模仿当时那两人的语气重复了一句:“少惹事。”
马兰香立刻道:“对,就是这样说的,一模一样,只是大人的嗓声干净一些,他们的嗓音低沉一些。”
“两人什么年龄?”
“一个三十上下,一个三十多不超过四十。”马兰香说。
陆璘思索起来,京城来的人,而且三十多,是一个又有力气,又不缺老练的年纪,一定是两个得力的人。
张家不可能认识京城的人。
那么是什么人,不远千里,到安陆来找一个农户呢?
在他思考时,马兰香说道:“那张万不是被大人关起来了么?他儿子张豹前几天在村里和人喝酒,就在酒桌上说,迟早有一天,他找到机会,就要大人您好看。”
“是吗?”陆璘淡声道:“他原话怎么说的?”
马兰香有些难以开口,陆璘说:“三婶说吧,没事。”
马兰香便说:“迟早有一天,等老子找到机会,就把那姓陆的头给剁了!”
怕他不信,她又说道:“当时许多人都听见了,这话是好几个人传给我听的。这张豹也是个横的,他爹在德安府做捕头,有些身手,他从小就跟着学武,打架闹事从来就没有输的,一直在街上混,也不知做什么营生,但很有钱。
“前两年,他糟蹋了德安府那边一个姑娘,那姑娘的爹也就是个瞎眼拉二胡的,没办法,就把女儿嫁给他了,三天两头,他喝完酒了就要踢上几脚,揍上几拳,后来那姑娘就投井自尽了。”
陆璘大惊道:“有这样的事,你们当时怎么没说?”
马兰香小声回道:“当时不是主要查张万的事么……再说,那姑娘嫁到我们村也就半年,成天也不出门,我是说起来才想起这事,都快忘了。听说她那瞎眼老爹也就和她前后脚死的。”
陆璘问出口也才想起,那姑娘已死,又是自尽,这告不了张豹,就算告奸污之事,两人已成婚,哪怕那姑娘要告也告不成,加上这事早已没有苦主,就算刨出来,也无济于事。
他不由沉下眉。
“总之,这张豹横得很,那京城来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请来的,我瞧着这两件事都让人担心,正好给菀丫头送东西,就来告诉大人一声。”马兰香说。
陆璘问:“三婶没和菀菀说吧?”
马兰香摇头:“没有,她拖人给我送了袋月饼,我就给她送了些园子里的瓜果来,听说她换了新地方,竟然要做东家了,就去那里看了看,还见到那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姓丰的那……”
她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陆璘低声问:“丰子奕也在新铺子里?”
“是……两人一起在安排药铺里的布置。”冯兰香说。
以前她就听说城里有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喜欢侄女,现在才是见那公子第一面,丰公子对她还真是热情周到,她十分喜欢,但同时,这陆大人其实也不错,还是侄女的原配丈夫,她觉得是最合适的,如今不小心提起那丰公子,倒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陆璘没在这上面纠结,而是很快道:“这些事,多谢三婶告诉我,张家再有什么不对的动静,你也尽快来告诉我,但不要在他们面前表露出来。”
马兰香点点头。
送她走时,陆璘道:“家里糖多,一时吃不完,三婶带一包糖走吧。”
说完,丫鬟便将一大包糖放到了马兰香手上。马兰香连连推拒,但陆璘却是真心相送,马兰香无奈只好拿在了手上。
到出大门,捧着手里的糖包,觉得高兴,又觉得为难。拿了别人的东西,她就觉得应该帮人做事,但菀丫头的事得她自己决定,自己可不敢乱来,到时候过得不好自己也担不起这个罪过。
想着这些,又看看手上的糖包,她不由叹息一声。
说起来,这菀丫头的好运是来了吧,这一个富家公子,一个当官的,随便选哪个也不错……当然,前提是这陆璘真的改好了。
陆璘想了很久,确定这两个京城来的人自己不能大意。
父亲早就在信中提醒过他,兹事体大,徐家不会善罢甘休,徐家那位御史,说不定真会有动静。
但京城来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人,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找到张家?找张家又是做什么?
京城应该不知道张家才对,张家也不会有那个本事去结识京城的人。
就在他疑惑不解时,陆家送来了家书。
又是石全亲自送来,家书中没有像以往一样说别的家常,只有一件事:赵相悄悄派了人来安陆。
父亲陆庸在京城是个老好人,长得一脸胸无大志的温和模样、看履历也似乎碌碌无为,四平八稳,深谙“不做不错”的道理,平衡之术玩得极好,每一派人都不会特别讨厌他。
但如果他真是表面那么无用,就不会一路坐上副相了。
赵相秘密派人来安陆,他能知道,可见他在京中耳目之广。
陆璘将李由叫了过来,一同探讨此事。
陆璘查了徐家,奏章递到京城,也的确如他所想,拥护皇帝的清流党抓住机会,大力弹劾徐茂,以及整个御史台。
赵相因此吃了亏,所以派人到安陆来查探情况。
两人都觉得,他们来安陆第一步,一定是找徐家。
京城人对安陆人生地不熟,当然要找徐家道明原因,让徐家帮他们了解情况。
那么,徐家会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他,细数他怎样不顾徐御史和赵相面子,就这样将徐家一惩到底。
赵相派人到安陆,一是了解情况,二如果能惩戒他一番,自然豪不手软。
李由说道:“我明白了,是徐家给那两个京城人指的路,让他们去找张家,张家对大人恨之入骨,他们要找张家一对对付大人。”
陆璘看着他,缓声道:“民告官?”
“对。”李由说道:“我朝不禁民告官,而且往往民告官者,若证据确凿,多半能告成。
“张大发之死……”陆璘沉吟道。
“我想的也是这件事。”李由立刻说:“这是条人命官司,又是被人打死,最后打人者什么事都没有,被打者忍气吞声,加上那说不清的张家和施家的婚事,最好大作文章,让张家告大人一个徇私乱法!”
陆璘没出声,但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话。
李由又道:“当初德安府赵知府是与大人联名上奏的,也大力支持大人查徐家,我想他们不会去德安府告,而会去……”
“江陵府。”陆璘说,“江陵府知府,是赵相的学生。”
江陵府为荆湖北路首府,那里的知府衙门也统管治下所有政务。
知道这关系,李由急道:“这可怎么办?这他们去告,九成能成功!”
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又缓了缓心神:“不过,如果大人在京城没人,那还难说,但大人是陆府的公子,又是前王相公的学生,就算是赵相也不敢下手太狠,又是这么一桩小案,所以大人顶多是降级,或是在这安陆任上多待两年,倒不会有什么大事。”
李由松了口气,陆璘神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李由见他这样,问:“怎么了,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但……”
陆璘缓缓道:“两方相争,讲究妥协与平衡,大家要达到一个并不那么满意,但也不算太差,也只能如此的结果,京城的政事堂也是如此。
“赵相没准备置我于死地,但他总要得到点什么,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清流党,都不能接受我为此事受死罪或是其他极刑,但也必须付出点别的。
“这个案子一定会被翻来覆去查,但其实真相不重要,结果早已预订,最终多方权衡下,对我会略作惩戒,罚俸降级或是记录在册,影响升迁,但他们会让丰子奕死,让施菀受刑罚或是进大狱,因为在京城,没人替他们说话。”
李由一听之下静默良久。
他忘了,这虽是一个案子,但牵连的人却不是一样的,陆璘说得很对,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张家告状,江陵府接下案子,赵相一党推波助澜,陆相与清流党人替陆璘辩解,最终的平衡就在其他人那里达成。
李由也明白,陆大人惦念施大夫,他此时的凝重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担心施大夫。
想着想着,他突然道:“大人,我有一条妙计!”
“你说。”陆璘立刻道。
李由道:“大人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施大夫,甚至可以夸张结果,然后劝施大夫重新嫁给大人,就地办下婚事,这样不会有人再扯张家与施大夫的婚事,更不会有人想动大人的结发妻子,大人替施大夫惩戒张家也是合情合理,而且,大人还成功娶到了施大夫。”
陆璘一时有些怔然。
不得不说,他这还真是条妙计,竟就这样轻而易举救了她,也娶了她。
“那丰子奕呢?”他问。
李由预测不到这样的变数下,丰子奕的结果,试探道:“但大人能做的只有这样了……不是大人不救丰公子,而是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陆璘懂他的言外之意:丰子奕是他的对手、他的情敌,就算最终的结果是死,也不用太自责。
但陆璘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那个晚上,丰子奕保护了施菀,他很感激;丰子奕打死了张大发,既替施菀报仇雪恨,又绝了后患,他也很感激。
换了他,也会忍不住打死张大发。
他的确不喜欢丰子奕、因丰子奕的存在而生起忌恨,但这并不代表,他要平静地、甚至带着几分乐见其成看着丰子奕死。
而且他很确定,施菀也不会同意的。
她那样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安然无恙,让替她出头的丰子奕承担罪责?
陆璘想,这件事只有自己才能承受。
该保护施菀的是他,该出面解决张大发的是他,所以后面引起的一系列事情,也该由他来应对承担。
他是官身,他还有人在京城,比他们力量强得多。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问。
李由觉得前一个已经是自己能想到的最精妙的办法了,甚至是唯一一石多鸟的办法,哪里还有办法比它更好?
他想了许久,才道:“让施家村人上万民书,讲清真相,再送去京城,由陆相直达天听?”
“赵相若是说,对张家就是杀一儆百,所以安陆百姓尽在我掌控之中呢?”陆璘问。
李由没话了,陆璘继续道:“而且,等到案子开审这一步,就晚了。”
那样,案子就要在省城审理,施菀丰子奕他们会被带到省城,案子会被再次提起,甚至有可能进牢房,这对一个女子来说,要承担的太多了。
他不要案子开审,或者说,他不要张家人能成功去告状。
“莫不是……大人想杀人?”李由大吃一惊,惶恐道。
陆璘看向他,并不言语。
不得不说,如果走投无路,这还真是个办法。
他杀了张家人,那张家不能去告状了,京城来的人也抓到了他的把柄,不必再大费周章,就在江陵府将此事一上报,他估计就要被押解进京了。
但说到杀人,他想到另一个办法。
“我突然想起来,张万的儿子扬言要杀我。”他说。
李由很快提醒道:“那大人可要注意,最近不要独自出去了,或是直接将他抓起来,如此对父母官大放厥词,关进大狱也不为过。”
“所以,他这样说,很有可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有这想法对不对?”陆璘问。
李由不明所以,但还是回道:“不管他有没有这心,小心总是好的,而且他确实恨大人,也确实是个恶霸,这种人将头系在脖子上,冲动之下做点什么都不稀奇。”
陆璘看着他问:“如果他根本不去告我,而是直接杀了我报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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