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就是,病死的人须统一焚烧;有家畜野物死了的,也尽快焚烧;还有各酒楼饭馆青楼等等,继续封停,出入关卡也要继续严防;以及由县衙出面,大量征收棉纱和棉花,说是要用这些缝制新的面罩,以代替面纱……大约重要的,便是这些。”
陆璘点点头。
“再有,上官大夫拒绝了县衙给他安排的住处,说住施大夫的杏林馆就好。”
李由说这话时,语气里也带着小心。
他明白陆璘的心思,也知道像上官显那样的人品与相貌,若与施大夫走得过近,实在让人忌惮,更何况对方还是济宁名医之后。
陆璘许久没说话,沉默着往后堂走了几步,突然问他:“这个上官显,他成婚了吗?”
如果已经成婚,那是自然不必在意了,施菀不会喜欢一个有妇之夫。
“这个……我找机会,去打听打听。”李由倒忘了这事。
陆璘“嗯”了一声,也不掩藏防备上官显的心思。
隔天一早,陆璘到疫药房,与几位大夫一同商讨昨日草拟的疫病防护细节。
上官显觉得,当前重中之重,是焚烧所有病人尸体,尸体里有疫毒,若不处理,则会传染到活人身上。
他言之凿凿,但陆璘想的却是这件事的难度。
前几日,百姓们准备办趋瘟神大法,被他下令强行镇压了,他不信什么瘟神,也不信瘟神能被人做法赶走,如果有神,那观音如来那些救苦救难的神又哪里去了,他们怎么又败给了瘟神?
禁止百姓趋瘟神倒还好,但将他们亲人的尸体一同拉去焚烧,他们是绝计不肯的。
这事也不能从长计议慢慢劝说,若要做,就要雷厉风行,说烧就烧,敢违抗者重惩。
如今的安陆县皆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被笼罩在绝望恐惧中,情绪也难免偏激,一个不好,会闹起民变,若有民变,防疫之事便土崩瓦解,他在安陆的知县也做到头了。
他沉默一会儿,看向施菀:“施大夫觉得呢?这些尸体是真的必须焚烧么?”
施菀身在安陆,自然知道安陆百姓对“入土为安”的执念,灾荒之年,哪怕卖了自己也要尽一份孝心替亡父亡母筹一份安葬费,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遗体被拖走、被焚化,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若逼得他们与官府对抗起来,那是一个小县城根本压不住的事。
她明白陆璘的顾虑。
想了想,她说道:“我认同上官大夫的话。这些尸体皆是因身染瘟疫而死,疫毒已深入他们五脏六腑,他们死后,疫毒却未死,而他们的尸体则成了最可怕的疫源,比那些还活着的染疫病人还可怕。若不处理,这疫病也许永远不会好。”
“若是直接掩埋呢?”陆璘问。
如果是直接掩埋,只是不举办葬礼,百姓们只要有几分信官府,便会同意。
上官显说道:“我想是不行的,直接掩埋,疫毒仍在,若有下雨,疫毒会从腐烂的尸首上融入雨水中,随后流入河流,最后仍是被活人接触到。再说尸体入土,数月才化为白骨,时间太长了。”
陆璘再次将目光投向施菀。
施菀点头:“是的,凡是沾附在尸体或器物上的不可见之毒,焚烧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陆璘凝神思考片刻,说道:“这件事我明白了,县衙即刻着手去办,确保三日内焚烧完所有尸体,与此同时,我也希望焚烧完尸体的十日内,疫病蔓延速度能有明显减缓,能保证吗?”
施菀有些犹豫,不由将目光看向上官显。
上官显沉默一会儿,说道:“能。”
施菀松了一口气,明显因他的话而有了信心。
陆璘静静看着施菀,将她对上官显的信任与崇拜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怎样让人眼红的目光呢?一个女人,这样看一个男人……
这一刻,他昨日对上官显的肯定与欣赏被另外的几种情绪牢牢压住,羡慕,忌妒,还有微微的恼恨。
他与丰子奕过了这么久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奇怪这一刻,他竟与丰子奕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瘟疫还在蔓延,上官显是他们的希望,他不能让自己沉浸在狭隘的酸涩忌恨中,只回道:“好,此事便这样定了,我会调集所有衙役,三日内焚烧城中所有尸体。”
他两次都问了她,施菀总觉得,比起上官显,他似乎更信任自己。
这让她忐忑又激奋,似乎不知从什么起,自己真正承担了趋除瘟疫极重要的一部分责任,若瘟疫没能控制下来,她、陆璘,甚至上官显和其他大夫,都无颜见安陆百姓。
确定要焚烧尸体后,陆璘即刻回去准备。
先张贴告示,再集合衙役和民夫,第二日一早,上百人便已拖着板车出发,按分组去收集尸体。
到中午时,有消息传到疫药房,说城中百姓情绪激昂,先是阻挠官府拖走尸体,随后则聚集到要焚烧尸体的乱葬岗,拦住衙差不让点火。
施菀不放心,决定去看看。
上官显见她要过去,自己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城西有一片荒地,偶尔城内无人收拾的尸首会被送到这里,也有野猫野狗在此觅食,天长日久,这里便成了乱葬岗。
这次焚烧尸体的地方就在这里。
等施菀和上官显赶到时,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人,加上衙差,将乱葬岗挤得人山人海。
自瘟疫来袭,官府严令某些大商铺开业,也不许百姓赶集、办丧事、喜事等等,突然见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让人陡然生起恐惧。
疫病本就是靠口沫传染,这么多人聚集,如果因为焚烧尸体之事弄得感染者更多,那便糟了。
“要怎么样他们才知道这事的危险,要不然,我去和他们说!”施菀看见这情形,远远就要跑过去,上官显拉住她道:“等等,你看,知县到了。”
施菀转眼看过去,果然见着陆璘骑着马,与黄盛带着数名衙差往这边赶来。
坐骑上的他一身官服,凛然正气,策马疾弛,去往官兵和百姓对峙的乱葬岗中间。
此时为首抵抗焚尸的一名老者指着一名衙差大骂道:“张狗儿,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这里可有你二爷爷!瘟病为什么会发?还不是城外的土地庙坏了官府不管?现在竟然怪到这些死人身上!
他哀道:“这儿都是有儿有女有后人的人,死都死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安葬?埋在这里,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大哥养我长大,要我看着他就这么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我还不如死了!”
说着他就要推开面前对峙的衙差,往尸体堆里冲。
衙差出手去拦,但似乎底气不够,没有用全力,被那老者冲撞开,马上就要闯进去。
陆璘骑马赶来,大喝道:“拉住他!”
随后他一把扯下面罩,看向场上众人道:“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这尸体也要烧!谁敢阻挠,以抗命官府论处!”
百姓一时被喝住,脸上却带着不忿,之前那老者正要还口,陆璘振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愿父母亲人做个无人收尸的孤魂野鬼,不愿担上不孝的罪名,你们曾经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无能为力,如今只想让他们入土为安——”
百姓听这话,不由哭起来,之前的老者更是跌坐下来,明显回忆起了已故的人,想起了伤心处。
陆璘继续道:“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生生的人却还在我们眼前,曾经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如今却是疫源,我们只有保下自己,保下还活着的人,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告慰。
“我何尝不想让所有百姓得以安葬,但如今的安陆,已是生死存亡之时,瘟疫一日不除,我们便一日在这里等死。玉皇大帝还是土地公,或是我们的先祖,谁都救不了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自己!
“大疫过后,官府会在焚尸之地建千人墓,立千人碑,刻亡者名字,一齐享全城人香火祭拜。但前提是,我活着,我活着,才能兑现诺言。
“最重要的是也需要你们活着,只要我们活着,他们就还有人祭拜,若我们死了,若安陆沦为死城,他们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今日,危亡之时,我恳请诸位,与我一起驱除瘟疫,保住自己,保住还活着的家小,保住安陆县城——”
施菀冲到陆璘马下,也取了面罩朝面前百姓道:“疫毒留存在尸体内,焚烧尸体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我是大夫,我向大家保证,尸体焚烧后,瘟疫蔓延情况一定会改善;我也保证,我们会找到救治瘟疫的办法,除非我们也死去——
“我们和安陆同在,也和死去的亲友同在。”
她一身绿衣,声音娇细,说的每一句话都几乎用尽全力,纤柔的身躯站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成为昏暗中那唯一一抹亮色。
陆璘自马背上低头看着她,许久,说道:“将面罩戴上。”
施菀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忽而笑了笑,乖乖将面罩戴上了。
那是一抹,共为同伴的笑,相互扶持的笑,不带任何男女感情,虽如此,却也是她对着他,极少极少真心的笑。
百姓们镇定下来,陆璘看向衙差道:“放火——”
衙差在尸山与周围的木柴上倒上油,点起火把,大火燃起,寒冷的深秋泛起一团炙热。
人群中响起哭泣声,施菀说道:“这里危险,全是疫毒,大家别在这儿了,快回去。”
陆璘在马上喊道:“所有人后退,非官府中人,别在这儿逗留,记住活着的人,那才是你们要保护的——”
人们仍然哭着,却依言缓缓后退,慢慢离开乱葬岗。
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往这里运,黄盛朝陆璘道:“大人,东街那边也乱了,我们快去东街看看吧。”
陆璘最后看一眼施菀,温声道:“施大夫也快回去吧,这几天外面不平静,别再出来了。”
施菀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再耽搁,与黄盛一道离开。
走过几步,他再次回头,只见上官显走到了施菀身旁,与她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往县衙方向去。
他再不敢多看,立刻转过头来,往前策马而去。
这一边,上官显和施菀道:“听说陆大人是京城显贵之家出来的公子?还是榜眼出身?”
施菀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点点头。
上官显说道:“真是难得,以他的出身和才学,可选择的路太多了,可他却选了最危险的那条。”
施菀微微失神道:“他是这样的人……”
“施大夫也难得,也是那个明明有许多选择的人,却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他说
施菀笑道:“我哪里有很多选择,我是没有选择才做大夫的,为了糊口而已。”
上官显想说,她这样美貌,又性情温和,知书达礼,自然会有很多人求娶吧,做有钱人家的夫人也不在话下,怎么会没有选择呢?
这也是他对她好奇的地方,但这样的话太过唐突,他没敢说出来。
最后他道:“最难得的是安陆,大概是人杰地灵,所以才有这样的父母官,这样的大夫,我想这瘟疫终究会散去的。”
施菀说道:“其实我们都是没选择,本就在安陆,只能与安陆共存亡,但上官大夫却不是,上官大夫是我最仰慕,最崇拜的人。”
上官显听得心中欢喜,只觉得与她关系近了不少,不由关心她:“我见施大夫似乎尤其怕冷,是有阳虚之症吗?”
施菀点头道:“早些年……受了凉,后来没能完全恢复。”
“调理不好么?”他又问。
施菀回道:“最初不在家中,没有那个条件,后来我半路才学医,只一心一意想要尽快出师,顾不上这些,便没去管,再后来,这毛病也成了陈年旧病,我也一向都没有这闲暇功夫,所以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施大夫怎么如此轻忽自己!”一向温儒的上官显急切道:“就算你一心只想治病救人,也要有副好身体,也要长命百岁,才能达成所愿,无论我们要做什么,先照顾好自己不是第一条么,施大夫,你不该……不该这样不爱惜自己!”
施菀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
她看到他眼里的关切与痛心,还有不解。
似乎他真的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想法。
施菀因他的话,好好反思自己,陡然才发现这些年,自己关注的、在意的,都只是医术……治病,救人。
除此之外,她没关注过别的,没有像枇杷一样喜欢各种各样的吃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喜欢钗环喜欢新衣,议论城中相貌俊朗的男子;没有像丰子奕一样偶尔去这里逛逛那里玩玩,仿佛……她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时间。
她也不允许自己有。
她将自己的身份定为了大夫,她要做一个好大夫,所以所有的事,都是在做好大夫的路上。
不去想别的,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上。
这样来看,她好像不是个正常的人一样……
见她一直失神,上官显问:“施大夫,你怎么了?”
施菀回过神来,怅然道:“我以为我早已忘记,早已走出来,今日才知道,我只是将它藏起来了。”说完,她看向他:“上官大夫,谢谢你,是你提醒了我,等这疫病结束,我回去会好好看看我自己的身体,悉心调理,看是不是能有所改善。”
上官显见她说得认真,放下心来,和她道:“就是,等疫病结束了,我还会记得这事的,会督促你。”
施菀如小女孩般乖巧又难为情地笑了笑。
第84章
陆璘一连忙了三天,到第三日傍晚,乱葬岗加了最后一批柴火和油,待烧完这一夜,所有存积的尸体的便烧完了。
他远远看着烈火燃烧,纵然不信鬼神,也双手抱拳,朝尸坑作了一揖。随后吩咐周围看守的衙役道:“夜里好好守着,不可懈怠。”
“是,大人。”衙役回话。
他最后看那尸坑一眼,才回县衙去。
到县衙,饭堂的饭已经没了,等厨娘做饭时,陆璘便在书案旁闭眼歇息一会儿,这一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夜深。
李由过来道:“大人醒了?我帮大人把面端过来。”
没一会儿他端了面条过来,放在桌上,问陆璘道:“大人之前回来洗过手换过衣服吧?疫药房的人说了,不可碰过病人、尸体,再来吃东西,大人这几天都在外面,太复杂了些,还是要注意。”
陆璘点头:“我记得,冼过了。”说着,端过面条吃起来。
疫病面前要不惧生死,但并不是不将生死当回事。
他吃着,李由在一旁说道:“刚刚大人睡着时,施大夫来过了,给了大人几包药,说是他们新商讨出来的方子,兴许对预防瘟疫有些效,让大人煎了喝。”
陆璘一听这话,眉头一沉,才要开口,李由连忙道:“大人这几天太累了,我实在不忍叫醒,再说施大夫也说了,千万别叫醒大人,让我转述就好了。”
陆璘最终只责备地看他一眼,无奈道:“她还说什么了?”
“就是让大人注意身体。施大夫说大人这几天劳累,元气耗损,这样也是病气最易入体的时候,所以他们一开出这药方来,便拿了几包给大人了,大人要是信得过,就煎了来喝,不会有其他副作用,一剂煎两碗,一日两次,一次一碗。”
陆璘点点头,原本略显疲惫的神色舒缓了许多,带了几分愉悦。
李由欲言又止,待他吃完,才开口道:“那个,大人之前让我打听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但大人这几天忙,就没说。”
“什么事?”陆璘问。
李由回答:“上官大夫还没成婚。”
说完又补充:“今年虚岁二十八,好像是与大人同岁。”
陆璘不冷不热道:“是吗?”他说得平静,但李由还是听出了这语气中的冷肃。
于是李由不说话了,假装没听出来他这些情绪来。
隔了一会儿,陆璘突然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李由想了想:“大概……半个时辰前。”
房中早已燃了蜡烛,陆璘看看窗外,一片夜幕的黑。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往疫药房而去,想去撞撞运气。
因为是偏舍,离县衙后堂有些远,他一路走过去,穿过大半个县衙,果然远远就看着那边还有从窗口透出来的微弱灯光。
她多半还没走。
到快接近时,他不由就放轻了脚步,似乎要做一件极重要的事,需要调整自己的状态,需要作好准备。
如今已是深秋,又是夜半,处处透着寒气,所以疫药房的门也关着。
他到门口,便听见里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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