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没回话,他继续道:“他这种人,头脑简单,可能会觉得官官相护,可能不想听人指使,可能一时喝多了,就做了,总之……他就是决定杀我,并付诸行动,让我死在了他手上,或差点死在他手上,那他就不会去告状了,京城来的人,也不会安排别人去告状了,因为不划算了。”
李由怔怔看着他,想着他的话。
张豹杀大人?他要真这样,那可是杀头的罪,一个弄不好,他爹也要连坐。
这样他不会去告状,同时也失去了告状的资格。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告大人,甚至上面还要怀疑,真是张万儿子那么一个普通农户来刺杀大人吗?背后是不是有主使?徐家有没有牵连?是不是徐家或是赵相报复?
“大人是想让张万儿子来刺杀大人?可他只是扬言要杀大人,吹牛说大话的人多了,他还真不一定有那个胆。”李由说。
陆璘道:“只是让人觉得他来杀我,并不是真让他来杀我,我的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为好。”
李由知道,他主意已定,便没再说什么。
但他内心还是觉得娶施大夫比较好,这是阳谋,对手知道也无可奈何,刺杀这种事则是阴谋,太不好把握了,出一点纰漏便功亏一篑。
八月十五中秋夜,陆璘原本会在吉庆楼回请赵襄及德安府、安陆县众官员赴宴。
八月十五的白天,监牢也会开放探监,张豹一定会过来探望张万,所以会过乘渡船来县城。而那晚县城各大青楼、酒楼、勾栏瓦舍全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张万一定不会回去。
陆璘的计划便是让张万留在县城,同一时刻,一个打扮成张万模样的人会前往吉庆楼,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刺杀陆璘。
这个假扮者便是石全。一是石全身形与张豹相似,二是石全会武功。
任务交给石全时,石全当即就回绝,“扑通”一声跪下,字字恳切:“公子,你放过我,这刀剑无眼,假刺杀这种事怎么能做?我敢伤公子一丝一毫,回去可怎么交差?”
“你不做,在我这里就不能交差。”陆璘道。
石全绝望地叩下头去:“公子干脆杀了我吧,我也不想交差了。”
陆璘劝道:“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就留在安陆,我正好身边缺身手好的自己人,月银也会涨,与长喜一样。”
这话还真让石全动心了。
他是自小进陆家的,因为是习武的材料,所以现在进了护院班子里做护院,若混得好,以后便能做到队长。
但这得是十年之后的事,可跟在二公子身边就不同了,那前程大了去了,二公子现在虽在安陆当小知县,但谁都知道他迟早会回京城、迟早会高官厚禄,自己成了二公子的亲信,那比普通的管事都要强。
“怎么刺杀?是做做样子?”他问。
陆璘回道:“做样子,但为了逼真,还是要见血,就用张豹身上常带的刀,扎我非致命处。”
石全立刻拒绝:“这不行,说是不致命,但谁知道会怎么样,公子可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陆璘道:“我会在胸口放一个厚信封,你提前训练力道,确保见血,但伤口不会太深,如此便万无一失。”
石全沉默了,半天才道:“真要这样吗?这让老爷夫人知道了……”
非结果了他的命。
“这里的事,他们不会知道。”陆璘肯定道:“既然是被刺杀,那就要做全套,传去京城岂不是节外生枝?所以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石全又是沉默,犹豫不决。
陆璘道:“我希望我身边的人干脆果敢,若你连这点事也畏手畏脚,那就算了。但你已知道我的打算,今日就离开陆家吧。”
“我……我愿意!”石全心中一急,不由自主道。
陆璘直起身来,负手在后,看着他一锤定音:“那就如此定了。”
这桩安排,石全的任务最重,需要将张豹弄晕,再到吉庆楼成功刺伤陆璘。好在时间还有,县城路线并不复杂,吉庆楼也能提前踩点,陆璘还能故意留下逃生路线给他,算是里应外合,并不是太难办成。
到八月十五,张豹果真乘渡船来探监张万,甚至还在监狱内当着狱卒的面骂陆璘,差点和狱卒打起来,然后离开监牢,去了个小酒馆。
吉庆楼的晚宴在晚上戌时开始,陆璘没叫陪酒的青楼女子,只叫了舞乐,他主动朝赵襄敬酒,赵襄好不高兴,与陆璘关系又亲近几分,俨然当自己是陆家自己人。
张豹并没喝多少酒,带着微醺,往青楼而去。
张家被人告了那么大一圈,家底早就空了,他爹张万没再做捕头,他也没能耐在街上混,手上自然没多少钱,要找乐子,只能去一些不上台面的青楼。
其实以前那杨柳店还不错,不少年轻姑娘,现在杨柳店没了,只能去那胭脂楼,老的老,丑的丑,价格还贵那么多。
这又是陆璘干的好事,将杨柳店查封了,他摸了摸身上的匕首,只恨没机会,要不然他真要结果了那狗官。
胭脂楼和酒馆隔了些距离,要走一大段僻静小路。
张豹摇摇晃晃,一边唱着“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一边往前走。
到黑暗处,前后无人,石全从背后过来,一把按住他腰间匕首,一把将一块浸了麻药的布帕捂住他口鼻。
张豹醉酒之下反应不及,又是被偷袭,顿时便没挣开,待反应过来,麻药却已开始见效,使不上力,没一会儿,人便蔫了下去。
石全又将他捂了一会儿,确认他倒下才松手,早已候在一旁的长喜与他一起,将人拖到了角落。
很快石全从他身上翻出匕首,和长喜道:“我先走了。”说完,将这儿交给长喜,自己往吉庆楼而去。
等到了灯火通明处,才能看清他贴了满脸的络缌胡,几乎将脸都快遮没了。
他进吉庆楼,店小二问:“这位客官可是用饭?有桌吗?”
他没回话,伸出手来,比了个一。
店小二看见他右手手背上的“龍”字刺青,不由怵了怵,道:“那客官这边请。”说着领他前去空桌上坐下。
中秋夜,吉庆楼几乎要满座,店小二招呼了一下又被别人叫走了,待回头,那手上带刺青的大胡子却不见了。
石全按陆璘的安排潜进官员们进行酒宴的雅间外。
从这里,能透过窗口清晰看到里面的二公子,他要从窗口迅速翻进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直冲到公子面前,将匕首扎入他左胸心脏偏上的地方。
不会致命,而且公子提前在里面放了封家书,隔着三四张对折的纸,他之前也在家演练过无数次,甚至买了猪肉来训练,能确保匕首扎穿信封,再往身体里扎进一寸多到两寸的样子。
这是公子给他吩咐的,但他觉得那太多了,准备到时力道再放轻一些,只扎一寸。
深吸几口气,平稳好心情,就在舞曲进行到高潮、所有人都看向中间的舞女,而陆璘往窗户这边投来目光时,他小跑两步从窗口翻进去,飞快掠至陆璘身前,一刀刺向信封所在的位置。
那儿特地做了标记,陆璘穿着一件飞鹤腾云纹圆领袍,信封就在那只飞鹤的位置,如果刺中飞鹤头部,那便是万无一失。
石全身手不错,加上提前演练好几天,也一早作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刀并未犹豫,直接刺中陆璘衣袍上那只飞鹤眼睛处,可以说是最佳位置。
但匕首刺进去那一刻,他即刻意识到不对,陡然看向陆璘,眼里尽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不是训练时的感觉,这衣服里没有信封……匕首根本就没有任何阻隔地刺了进去,全刀没入,他的手竟碰到了公子的胸口,烫的鲜血涌到他手上。
怎么……怎么会如此?
石全还怔怔看着陆璘,陆璘已瞪向他,示意他快走。
他这才回过神来,如果他在这儿被抓住,那便是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
于是他立刻松了匕首,头也不回往陆璘身后的窗口冲去,在陆璘身旁人惊叫之前,从窗口蹿了出去。
安陆这样的小县城,从未有过官员被刺的事,所以这儿的官员哪怕最大的知府也不会带护卫保镖,顶多就是一两个随从,以至于这吉庆楼内外都没有像样的护卫,陆璘遇刺,看见的人先是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后才是惊慌失措,叫喊的叫喊,躲闪的躲闪,最后还是几位掌管刑狱的司法参军、县尉等大喊“抓刺客”,领着随从一起追了出去。
五儿着急地去扶陆璘,只见陆璘脸色惨白,那一身鸦青色衣袍已经遍染鲜血。
“大人……大人……叫大夫,对,叫大夫,叫大夫!”五儿颤抖着大喊。
他之前并不知道陆璘的计划,此时骤然见到这情形,只觉大事不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才好。
陆璘抓住他胳膊撑住身体,沉声道:“去请施大夫来……”
赵襄等人早已抢了过来,急着扶住陆璘,查看他的情况,五儿和几位官员交待:“请还看着我家大人,我去找大夫!”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
五儿知道施大夫在新开的那家杏林馆,但据他所知,杏林馆八月十六才开业,也不知现在去请大夫请不请得过来。
他还是按陆璘的吩咐赶到杏林馆,却只在里面见到几个还在收拾的伙计和两名学徒,听他说找施大夫去看诊,那男学徒没好气道:“师父出去了。”末了又加一句:“和丰公子一起。”
五儿没心思在意他言语中的冷淡,又问:“那药铺里还有大夫吗?”
男学徒问:“你们家大人是什么事?”
五儿回:“被人刺了一刀,性命攸关。”
“什么?刺了一刀?”旁边女学徒吃了一惊。
男学徒也一脸意外。
五儿没时间同他们多说,只问:“这里到底有没有大夫?”
男学徒这时才道:“师父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快去馨济堂请周大夫,他也能看。”
五儿便不再多说,赶紧又往馨济堂跑去。
等五儿将周继请到吉庆楼,陆璘早已被扶到了客房床上,旁边围着一众官员,知道大夫过来,连忙让开。
周继即刻到床边,陆璘此时已将胸口的衣服全都染成暗色,躺在床上,额间尽是细汗,一声不出,只一下一下喘息。
听说大夫已请到,他睁眼看了看,见是周继,只转眼看向五儿,眼中尽是询问。
五儿一心记挂他的伤,见他这神情,才想起他特地交待要请施大夫的,便连忙解释:“施大夫没在药铺。”
后面的,和丰公子出去了,他没说。
他再傻也知道这时候说了,无疑是再往公子胸口扎一刀。
陆璘没说话,一旁赵襄没听到五儿的话,只催促周继:“大夫赶紧救陆大人!”
周继剪开陆璘衣服看了看,说道:“若刀未偏,当未伤脏器,但这刀刺得太深,一切皆不好说,小人也不好保证……”
这话说了一半,他为难地看向赵襄。
意思当然是,如果有意外,不要找他。
但赵襄此时也惶恐,也作不了这个主,只又看向五儿。
五儿更加不敢作主了,他只是个刚到陆璘身边的下人。
“若有闪失,不怪大夫……是我的天命。”陆璘说着,看向赵襄:“赵大人,替我将这话带给……京城陆家,就说……儿不孝……令父母伤心,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赵襄听他这话,一时被感染,难受得要落下泪来,忙宽慰道:“陆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陆璘又看向人群,低声道:“杨大人……”
杨钊即刻从后面挤到床边,陆璘看着他交待:“若我有意外……徐家之案不要有变数,新知县到来前,还请……杨大人,按朝廷复审决议将收监人犯于秋后问斩……”
陆璘在任数月内,做的最大的事便是查了徐家案,杨柳店之案,而这徐家案主犯徐仕是要秋后问斩的,他是怕自己死后这事出现意外,所以提前交待杨钊。
杨钊没想到他在这时候还记挂着公务,不由心中一痛,动容道:“陆大人放心,下官会将此事督办到底的。”
陆璘看向床边,发现再没有要说的事了。
他是经过周密的计划才走这一步的,之前并不觉得自己会死去,所以才让五儿去请施菀,他想趁她给他治伤的机会,打探她和丰子奕到底怎么样了。
但这一刻,匕首扎在胸口,冰冷而带着剧痛,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意识慢慢开始模糊,他开始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就醒不过来了。
似乎许多话想对施菀说,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让别人厌烦,还是歉疚?
就这样,他默默地被人刺死,她好好做她的大夫,成亲、生子、名扬天下……多好。
他吐了一口气,将一切放下,朝周继道:“大夫开始吧。”
然后留着仅剩的力气,再未开口。
周继先将止血药沫和棉纱备在旁边,随后让人后退,又让五儿按住陆璘,握住刀柄,将刀柄正正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将米色床帐溅得点点殷红。
丰子奕将施菀送到杏林馆,施菀从马车上下来,和他挥手再见。
明日药铺开业,今日又是中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所以丰永年、丰子奕、以及药铺内彭掌柜,她还有另一名大夫,一起吃了顿中秋夜宴,算是预祝药铺顺利开业。
丰子奕道:“早点睡,明天我一早过来。”
“明天你要是忙就别过来了。”
“还有其它事能忙过这里?”丰子奕反问。
施菀知道劝不住他,便没说了,然后交待:“你今日喝不少酒,明天多睡会儿,可以喝点醒酒汤。”
“好,我知道的,进去吧。”丰子奕说。
药铺内还燃着微弱的灯光,施菀转身进药铺,在门后朝外面道:“快走吧。”
丰子奕吩咐车夫赶车,马车终于离开了。
施菀这才关上门,去执灯。
前堂不见一个人,显然他们都去睡了,这油灯是特意替她留的。
可真浪费,施菀想,决定后面让他们别这样弄,毕竟她现在可是东家,一分一粒都要节省。
以为严峻和枇杷都睡了,她执灯往里面去,才到后院,就见着严峻从房里出来,喊她道:“师父回来了?”
施菀问:“你怎么还没睡?”
严峻回答:“就去睡的。”然后道:“一个时辰前,那陆知县家的下人过来,说是请师父去诊病,我说师父不在,让他去馨济堂了。
“当时一慌,也没想别的,只记得周大夫治外伤也不错,便让他去了。”
“嗯,这是应该的。”施菀并不在意这些,随口问:“什么外伤,他家谁伤了吗?”
严峻说道:“说是陆知县被人刺了一刀,性命攸关。”
施菀一愣,许久没说话。
第78章
她想了起来,和丰子奕一起回来时路上遇到一队衙差,行色匆匆,见到他们,还要检查马车车厢,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半天她问:“怎么会被人刺?是什么刀?刺的哪里?”
严峻知道他们的关系,料到师父总归是有几分担心的,却只能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我没问,他也来不及说就马上出去了,应该是去馨济堂找周大夫了。”
施菀点点头,低低道:“周大夫治外伤……倒算擅长……”
而且他是知县,周大夫一定会尽心救治,就是不知道是治得了的伤,还是……
她蹙下眉来,再没说话。
严峻说道:“这么大的事,明天街上应该就能听到消息的。”
施菀点点头,随后抬眼道:“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起来。”
“好,那师父也早点休息。”
两人分别后,施菀也回了房间。
心里还想着陆璘被刺的事。
是什么人呢?寻仇吗?徐家?但徐家那样大的家族,只是抄家,问斩一人,又是罪有应得,应该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只能等明天才能得知真相。
隔天一早,杏林馆开业。
因为免诊金三天,许多人都来问诊,新馆一时人来人往,倒显得拥挤起来。
新馆也另聘请了位年龄大的老大夫,能与施菀轮班,也正好弥补施菀太年轻这一点。
老大夫在外面,施菀则特地在隔间里坐诊,有不便让人知道病情的女病人,可以私下和大夫说病症,更没有顾虑。
直到下午,消息才传来药铺,严峻特地来告诉她,陆璘是在吉庆楼遇刺,馨济馆的周继去看的,暂时没听说毙命,大概是活下来了。
到第二天,又有消息传来,行刺之人抓到了,是张万的儿子张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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