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荷花,多是白色。”他说。
施菀也看了看外面,回道:“这样的荷花没有粉色荷花好看,但莲蓬和莲藕都长得好,所以这里大多种这种,主要是为了收成。”
陆璘看向她:“我还记得你撑船载我去摘莲蓬。”
施菀笑了笑,没回话。
隔了一会儿,陆璘又问:“莲藕是什么时候出来?”
施菀回答:“大概在秋末吧,最冷的时候。”
“那还有五六个月,我倒想尝尝安陆炖莲藕的味道。”陆璘缓声道:“那时你说我爷爷喜欢云梦的炖莲藕,我才想起来,小时候他让厨房做过一道排骨莲藕汤,却嫌那莲藕太硬,厨子特地解释,京城的莲藕与云梦的不同。”
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让陆璘想起以前她撑过竹筏,特地提起他爷爷,可他却不知,那是她想尽办法要接近他,要让他觉得两人很近而已,如今时过境迁,她却并不愿去想起,因为显得很可笑。
半晌她才说:“每年秋冬安陆最好的藕都送去了吉庆楼,大人可在那时去吉庆楼尝尝。”
“好。”陆璘柔声回。
船将靠岸,渡口旁有几个小孩在玩水,有两个小孩在近湖心的地方突然从水里钻出头来,“咯咯”地笑,似乎在比谁游得快,一个是光着上身、就穿一条裤子的男孩,还有一个穿着衣服裤子的女孩。
船家朝那边喊:“小崽子们游这么远,快回岸上去,当心你们家大人抽你们!”
陆璘看着那一群小孩,觉得有趣,问施菀:“你以前也同他们这样玩?”
施菀静静看着外面那一群在水里钻来钻去的小孩,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许久才喃喃回道:“不记得了,我很久没下水了。”
陆璘看出她不太想说话,便没再开口了。
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让她喜欢听一些,这个时候,他竟羡慕起丰子奕的能说会道来。
等船靠岸时,船家说道:“今日我女儿女婿过来,下午太阳刚偏西时我就来撑一次船,再晚就没船了。”
陆璘看向施菀道:“那我们早一些回来?”
施菀点点头。
他先上岸,想伸手拉一拉她,她却笑回道:“不用。”说着就跳上了岸。
他笑了笑,“你们水边的人,果然不怕船也不怕水。”
施菀这时心情好了一些,回道:“那也不一定,比如我三叔家的小孙子,他就晕船,从小就晕。”
“是么?”陆璘指了指前方一个村庄:“那是你们村么?”
施菀点点头:“是啊,和陈家村倒是不远。”
“叫施家村?”陆璘问。
“是的,我们这边的村子,一般都是这名字。”
“那等一会儿你要回村里看看你三婶么?”
施菀想了想:“大概不会吧,原本打算去的,但如果船家晚一些不来,就很难赶上船了。”
陆璘明了,说:“下次再来。”这时看着她身上的医箱,问她:“要不然,这医箱我替你拿着?”
施菀连忙摇头:“不用,我背惯了,也不重。”
“但陈家村我去过,还有段路要走,再不重也是个箱子,就给我拿着吧。”陆璘坚持。
施菀仍是拒绝:“我真的拿得了,实在不用劳烦大人。”
陆璘无奈将伸出的手放下,心想若是丰子奕,她一定会给他的。
往前走着,他时不时看看她,走了一会儿,她便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换了边肩膀背,果然走远了是累的。
又走一段,不远处有座山,隐隐能看到一角凉亭。
陆璘问:“那是什么山?我之前同长喜看见过,但我们两人都不知道。”
施菀回答:“云归山,上面的凉亭叫拾玉亭。”
陆璘意外,看着那山峰道:“没想到竟是这么风雅的名字,有什么来历么?”
施菀想起那拾玉亭的来历,觉得说出来有些不好,便只说起云归山:“好像是因为这山是附近最高的山,看着与云齐高,所以叫云归山。”
“不知什么时候有空上去看看……你上去过么?”他问。
施菀点头:“上去过,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去过,我还记得那里面有个道观。”
正说着,远处就看到一片湖,湖边围满了人,湖里摆着十来条扎彩带的长船,显然那就是赛龙舟的地方了。
两人一同往陈家村而去。
他们还在来的路上,村里的人就看到了,纷纷到村头来看,阿英和老村长远远走过来迎接。
老村长去核对田亩时见过陆璘,一见他便跪拜下来,恳切道:“叩见县太爷——”
陆璘连忙上前将人扶起:“老村长,我今日就是来讨杯节气的喜酒喝,只算个客人,不是做官的,您别客气。”
老村长朝他竖大拇指:“好官,陆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几年前,那徐家的老爷来过,坐着轿子,敲着锣,带了乌泱泱几十号人,那排场,跟皇帝一样。”
施菀在一旁轻笑,陆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道:“我实在称不上青天大老爷,这都是我该做的。”
陆璘要扶一扶老村长,老村长却固执道:“县太爷往这边走,我给您带路。”
陆璘跟在他身后,转头看一眼阿英。
阿英看向施菀,拉了她道:“施大夫,走吧,今天有两场龙舟赛,上午是我们自己村的,下午是附近几个村的,上午的快开始了,我们给你和知县大人安排好了位置。”
施菀说:“我先去珍娘家看看。”
“好,我带你过去。”阿英说。
这时陆璘回头看向她们:“我也一同去看看。”
几人到陈家村,见过了村中大部分人,陆璘让老村长先去忙,自己和施菀、阿英一起去了许珍娘家。
陈有田躺在床上,许珍娘在洗衣服。
施菀看过陈有田的腿,说道:“右腿全断了,已没有知觉,治不了,但左腿可以试试。”说着转头看向许珍娘:“端午之后,你带他去一趟馨济堂,我们将他腿骨复位,服药膏让腿长一段时间,但就算能长得好,也不能用重力,顶多是拄拐走一段,腿也会有些弯。”
陈有田问:“那得多少钱?”
施菀算了算,说:“大概一两多。”
陈有田眉目深沉,许珍娘说:“也不算贵,我手上有,端午之后我们就去吧。”
“你那是……”陈有田说不出来话,脸上既痛苦,又愤恨。
他后半边的话是:你那是卖身钱。
这让他屈辱,但又无可奈何。
这时陆璘说:“你们家的田有三亩多,等田回来,到时候若种不了,可以租出去一些,然后……”
他顿了顿,沉声道:“待黄正鸿黄正甫伏法之后,会退还你们一部分钱,这些钱你们收着,若能换回一条腿和以后的生计,也值得。”
他的话就是对陈有田说的,陈有田点点头。
这时陆璘问他:“你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是不是?”
陈有田面带屈辱,又不解地看着陆璘,他不知道陆璘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要来这样刺伤他。
陆璘认真道:“这是你妻子用她身为女子,在这世间的立身之本和尊严换来的,她把它用来给你治腿,其实她是害怕你知道后休弃她的,你今天当着本官的面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将来会以此为由侮辱她,轻视她,或是抛弃她吗?”
许珍娘在一旁掩面哭起来,甚至没往下听,就跑了出去。
普通的农家人,都对当官的有一种景仰与敬畏,就如同面对神衹一样,他们不敢随意欺骗、糊弄。
陈有田说道:“我是有些过不去,可是想想,我这腿断了,我也过不去,又能怎样呢?我女人去陪人睡,她男人却连床都下不了,嫌弃她,先不说我良心上受不受得住,就说我一个瘫子,凭什么去嫌弃她?
“县太爷,我这个家还像个家样,就靠她撑着,我要是嫌弃她,就该天打雷劈。我没了她,只怕活得还不如狗,她没了我,只能继续去做那勾当,我们是瘫子配婊子,这辈子,也就我们两个互不嫌弃,一起把日子过下去。”
说着他看向施菀:“如果我腿真能好一些,能走动,我也就还能护住她们娘俩一些,我脾气暴,别人轻易不敢惹我。”
半晌,陆璘点头道:“你妻子是个坚韧的人,你是个有骨气的人,好好教你们的女儿,她会好好长大,然后嫁个好人家的。”
陈有田因他这话而露出一个笑,对于他们这种一生都已注定的人来说,有孩子便有希望。
从陈有田家出来,许珍娘拦住两人道:“谢谢县太爷,他当着你的面说了今天的话,我就不担心了。”
说着她将手上篮子递给施菀:“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刚刚树上摘的几朵桅子花,你拿回去戴。”
桅子花不用肥,弄根枝条插地里就能活,长大了就能开花,一棵老树一天便开一大盆花,许多人家都有种,倒确实是农村人家不费钱,又好看的东西。
施菀收了这一篮子花:“真好看,正好我家里没有。那这篮子……”
“篮子你就提回去,我到时候去药铺时再拿。”
许珍娘说完看向陆璘:“县太爷身份尊贵,我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所以就……之前不在家,家里的鸡没吃的,也没下蛋。”
陆璘看着施菀手中那一篮花,笑道:“不必给我什么,我们做官的就要个好名声,你们说我是好官,我就满足了。”
施菀朝许珍娘笑道:“你和他说,如果他后面好好干,让你们日子越过越好,你们就给他送个万民伞,或是立个碑什么的,要是没好好干,那就算了。”
许珍娘知道她是玩笑,一边笑一边连忙道:“那……那可不敢……”
陆璘看向施菀:“你这样让我忐忑起来了,比朝廷给的政绩考核还让人紧张。”
施菀抿唇笑得有些得意,随后朝许珍娘道:“那我就先走了,若是方便,你带你男人出去看看热闹。”
许珍娘应下,施菀拿着花篮走了。
陆璘趁机上前道:“把医箱给我吧。”
两人到了这里,被这里的热闹氛围所感染,都没那么局促了,施菀确实背得累了,又拿着花篮,便将医箱给了陆璘。
陆璘接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看着拿花篮的她,脸上再次浮起一抹轻笑。
到湖边,正好锣鼓喧天,龙舟赛要开始了。
两人被村里安排好了正当中的位置,还给搬了一排凳子,陆璘也没要,就与旁人站在一起看。
上午开始的,一共八条船,划手们都穿着短打,扎着腰带,一声令下,便各自上船,排好位置。
划手都是青壮年,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最前面站着一位鼓手,年纪大一些。
龙舟那边还在准备的时候,身旁一阵嘈杂声,陆璘正要去看是怎么回事,便听一个声音道:“你看!”
他转头看过去,却见着一条细长的黑棕带花纹的蛇,三角形的脑袋正往上抬。
他不由大惊失色,立刻道:“小心!”说着就拉着施菀往后退了一步。
提着蛇尾的男孩大笑起来,施菀也低笑不语,紧接着便有个农家大汉从龙舟上跳下来,一把夺过那蛇甩到了水中,然后拧住男孩耳朵骂道:“小兔崽子,这是县太爷,还不赶紧跪下赔罪!”
男孩蔫了下来,由着父亲拉在了地上,那农家大汉也要跪,陆璘连忙道:“不不不,不用,他只是开个玩笑,是我自己见识少,被吓到了。”
到这时,他自然也明白这大概是当地经常能见到的蛇,大概也是没毒,所以连施菀都不怕。
农家大汉实在惭愧,又连声道歉,最后陆璘说别误了比赛,才又回到了龙舟上。
陆璘转头看看施菀,又见她笑了一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半天才道:“京城……没见过这样的蛇。”
施菀一边笑一边解释:“这蛇就生活在水边,我们叫它水蛇,没毒,还有人会捉来吃,若是夏天去田里一天,说不定一天内能看到两三条,但像那孩子那样敢去捉的,也属最皮的孩子。”
陆璘轻咳两声,“你别再笑了。”
施菀便忍住不笑了,陆璘看着水面几只队伍,朝施菀道:“中间那一队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我猜是他们会赢吧。”
施菀回答:“我猜最边上那队会赢。”
陆璘看了看,有些不信:“那鼓手都有六十了吧?胡须都白了。”
这也是龙舟队里最大年轻的一位,陆璘猜测是因他身份尊贵才在里面,比如辈分高之类的。
这时岸上提锣的老村长喊:“今年的奖,是第一名的,每人半斤猪肉,大家伙儿加把劲啊!除了第一名,别的名次都没有。”
“才半斤。”船上有人说。
老村长回:“半斤就不错了,明年有田了争取弄个三斤肉!”
施菀突然朝陆璘说:“要不然我们打个赌吧,赌注就三十文钱,谁看中的队输了谁就出三十文,拿来给胜的队伍当彩头,他们一船是十五个人,一人两文。”
两文不多,但对于一年见不到几个钱的庄稼人来说却比拿猪肉还欢喜。
陆璘说:“你输了只用出三十文,我输了出一两,就按你说的,给他们当彩头。”
施菀凑近他小声道:“一两太多了,人家本来开心划个龙舟,你突然要给这么多钱,怕闹得他们起争执,不高兴。”
因为怕周围人听到,她离他近了一些,花篮里浓郁的桅子花香裹挟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萦绕到他鼻间,让他不由心跳快了一些,竟差点忘了回她的话。
待她说完一会儿,他才轻声回:“那我出六十文可以么?”
“好,那我去和村长说了,先说好只比我们看的两队的输赢,不一定他们得第一。”
“好。”
陆璘回答完,心里已然明白自己肯定被施菀糊弄了,她是本地人,当然比他更了解龙舟赛一些,如此笃定地打赌,八成是心里已经确定哪一队会赢。
但是没关系,她愿意这样糊弄他,他不知多高兴。
果然,等老村长宣布今日胜出者除了半斤猪肉,还另有几文钱的奖励时,龙舟上的人沸腾欢呼起来,而周围百姓则是叹声道:“那还用说,一定是水叔他们能赢了。”
“早些年水叔就没输过。”
“几文钱,是多少文?倒也不少了。”
这水叔,明显说的就是那胡须花白敲鼓的人。
随后,等一声锣响后,龙舟赛正式开始,他就看出她那一队的不同来,那最前面的鼓手虽然年纪大了,却十分矍铄,鼓点打起来,也比别的队有气势,他那一队明显更整齐有技巧一些,才一出发就领了先。
陆璘看向施菀,施菀脸上露出心机得逞的笑容来,和他解释:“我小时候就听过水叔的名号,他是赛龙舟的老把式,方圆几里都出名,他们那一房头还常在端午前训练,只要有他在的队,多半都会赢。”
陆璘回道:“原来你是有备而来。”
龙舟往前边去,人群也不由得往前边移,移了几步,发现到后面时,水叔那一队开始落后了,倒是陆璘看中的那一队体力最好,仍不减速度,慢慢领了先。
施菀脸上的笑消失了,一瞬不瞬看着湖面,陆璘此时笑道:“后生可畏啊!”
鼓声敲得越发激烈,龙舟快到终点了,施菀又往前走几步,正好看到陆璘押中的龙舟第一个冲到终点。
围观的人一阵喝彩,施菀叹了口气,回道:“愿赌服输。”说着去身上拿钱袋。
陆璘却拦了拦她胳膊,从自己身上拿出一吊钱来:“我来给吧。”
施菀坚持自己拿:“说好了的,只是三十文,我有。”
“我在京城,一顿早点也不只三十文。”陆璘说。
他如此炫富,施菀想想确实如此,也就不和他争了,收回了钱袋。
陆璘去老村长那里,拿出六十文来交给他。
那一支赢了的龙舟队里一人能拿四文钱,都是十几二十多的年轻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旁边人看着那么多钱,多少有些羡慕。
陆璘说道:“明年你们若收成好,再办龙舟赛,我再来看,给赢的添彩头。”
这一说,大家又高兴了,纷纷赌咒发誓明年一定拿第一。
赛完龙舟,已是中午,村里的酒宴准备好了,划手们连同其他人要吃了酒席,再准备下午和别村的比赛。
陆璘被请到上座,那一桌有老村长、各家房头辈分高的当家人等等,村里能干的妇人都在厨房帮忙,施菀被安排在一桌年轻媳妇里面,她却没和她们一起坐,跑去和阿英许珍娘一桌。
她也看了出来,村里也是有高低之分的,会去杨柳店的人,都是本来家里就穷的,在村里也没多少地位,又因为去了杨柳店,就更加没地位了,而这一桌,多半都是她在杨柳店认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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