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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高门(苏幕幕)


这一桌女人,因为她来,既意外,又感激。
她是县城里的大夫,身份上是让她们仰视的,更何况,她还和陆璘这个知县一起过来,算是贵客,这样的贵客,却愿意和她们坐一桌。
施菀看出她们的感激和局促来,在举起第一杯酒时朝她们道:“县太爷说你们是比男人还坚韧的人,会越来越好的。”
阿英问:“坚韧是什么意思?”
施菀想了想,说:“就是遇到再难熬的事都能熬,眼看着活不下去了,也还是能咬咬牙,活下去。”
阿英眼里有些微湿,却笑了起来:“这个词听着真苦,但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词,真好。”她仰头将酒喝下。陈家村没什么钱,这次大办龙舟赛每家凑了点,一桌能有一两个荤,其他都是地里种的菜,倒是新鲜,掌厨的手艺也好,味道不错,施菀与一桌女人吃吃聊聊,倒十分开心。
而陆璘那一桌,显然就是喝酒,最好的酒最好的菜都在那一桌,施菀远远看着,见陆璘与一口乡音的庄稼汉说话喝酒,只觉得他与之前相比也变了许多。
后来女人的桌子都吃完了,男人桌子上还在喝酒聊天。
施菀要下桌时,听阿英说:“施大夫,你之前是施家村的吗?等一下施家村的划手也会来呢!”
施菀一愣:“施家村?”
“是啊,我刚看见那边田梗上有一群人往这边过来,就想起这事了,说不定他们要早点来先练一练。”
施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看到一群人从施家村方向往这边来。
她离开酒桌,又往前走几步去看,男男女女都有,其中两人看着还特别像她三叔三婶。
再走近一些,像三叔的那人将一个小男孩顶上肩头,那小男孩扎着个小辫,分明就是三叔家的孙子!
施菀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还在酒桌上的陆璘。
当初去京城,是三婶送她去的,三婶是去过陆府、见过陆璘的,虽然过了七年,但三婶再见到陆璘一定能第一眼认出来!
然后呢?三婶一定会当场指出来,并指责陆璘,随后陈家村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施家村的人也知道了,再然后也会传到县城去。
很快她就决定决不能让三婶看到陆璘。
但如果现在离开陈家村,要去渡口也是走村头那条路,正好和三婶他们撞上,除非去别的地方。
此时陆璘那一桌正好也下席了,陆璘正和老村长说话,施菀立刻跑上前去,拉了他道:“陆璘——”
急切间,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却也顾不得这么多,很快道:“你想去云归山吗?要不然,我们下午不看赛龙舟了,去看看云归山?”
陆璘一阵讶异:“我们吗?”
施菀点头:“是,我想起陈家村后面就有条路去云归山,就突然……想去看看,正好……可以带大人过去。”
陆璘一笑,点点头:“好。”
他如今倒是很好说话,施菀放下心来。

陆璘告别了老村长,与施菀一同绕到陈家村后面的小路,往云归山而去。
两岸稻苗茫茫一片绿,随风起伏;不时经过一片荷塘,惊起一只白鹭,那白鹭扑腾着翅膀从水中飞起来,直去天边;又路过一片野花,一群黄色或白色的蝴蝶在上面飞舞。
没多久就到山脚下,施菀在地上捡了两根树枝,将一只递给陆璘:“这山有点高,有的地方还陡,可以拿树枝撑着一些,而且路上说不定会碰到蛇。”
“那我走前面。”陆璘接过树枝,走在了前面。
施菀在后面道:“我小时候常上山,大人还是在我后面吧。”
陆璘却已经往前走:“你不要觉得我考了个榜眼就觉得我是文弱书生,我骑射也很厉害的,你应该见过?”
施菀没回话,只淡淡笑了笑。
他骑射的确不错,她也的确见过,那些记忆埋藏多时,今日突然又被挖起来。
陆璘朝她伸手:“要不然,把你手上的篮子也给我?”
施菀连忙摇头:“不,大人已经帮我拿医箱了,这个我能自己拿。”
陆璘看了她一会儿,回头继续往前走。
山路的确不算平缓,走了一会儿,就不时有略为陡峭的地方,施菀爬了一会儿,竟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男子终究是男子,陆璘替她背着医箱,倒还一点儿也看不出费力。
后来走到一段陡坡,她将花篮挂在了胳膊上,一手扶了一旁的树,爬了一下却没爬上去,想另一只手也扶着什么,却没找到东西。
这时陆璘在上面朝她伸出手来:“我拉你。”
施菀犹豫一会儿,用极短的时间来思考要不要拒绝。
但他们已经单独来登山了,陆璘显然是心思坦荡只为拉她,她如果计较太多,倒显得小气,徒增尴尬。
于是片刻过后,她将手放在了陆璘掌中。
陆璘拉住她,轻而易举将她拽了上去。
她急忙将手收回来。
“前面有块石头,要不然,我们去歇息一下?”陆璘说。声音和缓而轻柔,像山间的清泉。
施菀的确是累了,再爬下去也要跟不上,便点点头,同意了,两人一起去前面休息。
那一块石头并不算大,平坦的地方正好能坐两个人,施菀小心坐在边沿,刚好不至与他挨到。
山上林木葱郁,遮天蔽日,端午时节已有些热,在这山间,却比外面凉快了许多,周围不见人影,只有鸟鸣,是十分清雅惬意的时候。
陆璘微微转过头去看她,见她静静坐着,将花篮搁在脚边,拿了一只浓香的栀子,随意在手上把玩。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紫的半臂襦裙,在这郁郁葱葱的山林里,更显得娴静柔婉,若他从山下爬上来看到坐在石头上的她,一定觉得这是林间的仙子。
但他是与她一同上来,又一同坐在这里。
这一刻,心里好似开春的湖水,被杨柳风推开层层的波浪。恨不得此时此刻,永远停留。
“走吧,我可以继续往上爬了。”施菀说。
陆璘怎样都由她,起身道:“那走吧。”
于是两人再次往上爬。
再走一段,听到了潺潺的泉水声。
地上的路有些湿润起来,转过一道弯,就看见一道细流从山壁石缝里流下来,汇聚到一块凹陷处,再流往山下。
两人到这里捧了些水喝,随后施菀叫他等等,将竹篮里的栀子花倒出来,在旁边地上捧了些松针放进去,再将松针用水浇透,然后小心将栀子花一朵一朵摆上去。
栀子花离树这些时间,已渐渐没有最初的鲜活,用湿松针这样埋着,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其实如果她直接拿了花回县城,泡上水,倒可以在家里放两日,但带着这些花爬山却有些不值当,陆璘见她如此认真,问她:“你很喜欢栀子花?”
施菀回答:“还好,谈不上很喜欢或是不喜欢。”
她明白陆璘的意思,解释道:“是珍娘一番心意,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们几个时辰就蔫了。”
陆璘在这一刻,看到了自己骨子里的自负与傲慢。至少在刚刚,他以为她是因为很喜欢栀子花才这样,并没想过这是许珍娘送给她的。
她与她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不是一时的同情,而是真的怜悯与尊重,并不嫌弃。
“和她们一起,你不怕……影响你名声么?”他问。
施菀将花摆好,又洒了些水在上面,提起篮子轻笑道:“我的名声也没有很好。”
在往上行的路上,陆璘一直在想她的话。
她嫁过人,又抛头露面行医,所以在某些人眼里的确不算好名声的人,比如丰子奕的母亲。
县城人偶尔提起她与丰子奕,都会流露出几分惋惜来,大概是觉得一桩好姻缘就在她身上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还是她已然成为城中名医的情况下,在最初呢?
一个和离的单身女子行医,该有多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她不该被丰家人嫌弃,不该让人挑挑拣拣,他们不配。
她嫁人嫁的是他,以女子之身行医是他倾慕的地方,他也有自信能作主自己的姻缘,所以单与丰子奕来比较,显然他是更合适的那一个。
到山顶时,太阳已经有些偏西。
两人先去了道观,道观不算小,但格外冷清,只有一个老道在里面,再到离道观不远处,就见到之前看到的亭子。
亭子旁边有道瀑布,不大,但也是飞流直下,秀美翩跹,如白练般飘然落下。
陆璘抬眼,就看见亭子上面写着“拾玉亭”三个字。
正准备问施菀知不知道这亭子是什么人所建,就看见亭子旁边的石壁上写着字,他便走过去看起来。
上面所书,就是这拾玉亭的来历。
八十多年前,中原大地还在战乱中,任河东路的一名御武校尉周毅因城门失守,与妻子一路南逃至云梦泽一带,却走散了,多年都不知对方音信。
后来天下一统,他能回家乡了,却依然逗留云梦泽,只盼能在此处寻到妻子下落,时隔八年,他几乎已经放弃,只是偶然间到这云归山游览,竟捡到一枚玉佩,正是他妻子的旧物。
他便在附近村子、县城内打听,又历经一年多,终于打听到妻子下落。夫妻相见,泣涕如雨,两人离开安陆前,在这山上修了座亭子,取名“拾玉亭”,用来感恩这让两人重逢的云归山。
这是一个夫妻再聚、破镜重圆的故事。
陆璘抚着上面的字,转头看施菀,却见她并不在凉亭中,而是随着石阶去了下面的水潭边,太阳正好行到山峰后,水潭边一片阴凉,她在那里洗过手,又往花篮里浇了些水,然后坐在了水潭边。
他也走过去,就着清凉的潭水洗了手,和她一起坐在水潭边。
“我看了那拾玉亭来历,倒是段佳话。”陆璘说。
施菀笑了笑:“说不定是杜撰的,大人看那道观里,后殿供着月老,在我小时候这道观比现在红火一些,有很多求姻缘的人过来,就因为这凉亭的传说,说不定这凉亭就是他们自己建的,上面的故事也是他们自己编的。”
陆璘回说:“兴许是杜撰,也兴许不是,但我是愿意相信的。”
施菀没回话,看了看被山峰挡住的太阳的方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下山回去吧,晚一些就没船了。”
陆璘看向她:“但我想,可能现在已经没船了,船家说他女儿女婿过来,太阳刚偏西他就撑最后一趟。”
施菀满脸惊愕,她才想起这回事。
所以……就算现在飞下山去,也赶不上了。
愣神半晌,她才忍不住问陆璘:“大人既然知道,怎么没有提醒我,我们上山路上该快一点的……”
不,他们就不该上山来,但她忘了。
陆璘也沉默一下,随后才回答:“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于是两人沉默了许久。
陆璘看着施菀,施菀看看天空,又看看下山的方向,显然有些着急。
陈家村的人一定也有人家有船,就算没有普通船也有龙舟,真要回去,找他们帮忙撑船回去也行,但就是太麻烦人了,而且三婶说不定还没回去,她不敢冒这个险。
“等一下我们下山,去找陈家村的人借宿?”她又想了想,问陆璘的意思。
陆璘回答:“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他们?”
施菀就是这样一问,其实她也觉得太麻烦。
首先她就不知道找谁借宿,陆璘这个身份就更不知道找谁了。庄稼人不像城里的大户人家,他们从来就没有客房,也很少有多余的房间,甚至可能连多的铺盖都没有,两人真去了,人家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他们睡,但他们自己肯定是睡不好的,说不定就要去睡地上。
这时陆璘说:“我刚看这道观后面倒像是有厢房的样子,要不然去问问能不能出些钱借宿?当然,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他问着,定定看向她。
施菀连忙回答:“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对大人哪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话……”
说完她才意识到,难道她就同意这样了吗?
孤男寡女,留宿人家只有一个老道的道观?
这事让她和任何人都不可能,但偏偏这个人是陆璘,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他们是曾经的夫妻,这种男女大防,似乎在意也行,不在意也行,而显然,他大概是不在意的,他不在意,她在意,竟显得自作多情。
她还是想下山去,但下了山也不知道去哪里。
就在她心里百转千回时,陆璘已经往凉亭上面走去:“我去道观里问问。”
说完他就已经走了。
施菀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为什么她就忘了下午没船回去的事呢?
因为当时远远看到三婶,太心慌,太着急了。
但就算当时记得又怎么样?还有别的办法能让陆璘躲开三婶吗?与其往那个方向发展,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和陆璘在山上过一夜。
她颓丧地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陆璘回来了,很快和她道:“道长答应了,后面有房间,平时也会有修行的居士来这里暂住,所以床和被褥都有,只是他说有些旧,但我想这没关系,晚上还可以让我们和他一起喝粥,就山上他自己种的菜,我给他钱,他也不肯要。”
“哦……那……”施菀不知道说什么。
陆璘却似乎很轻松,对这结果也满意,和她道:“这下放心了,山上清幽,就在这里坐到明天也无妨。”

施菀轻轻“嗯”了一声,坐了下来,撩着水潭里的凉水,在心底叹息。
就这样吧,或许,让陆璘来到安陆做知县,让她如此心平气和和陆璘登上山来,歇息在这道观,也是老天爷特地的安排,安排她与京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和解。
想到这儿,她抬眼看向天空,释然地笑了笑,然后和陆璘道:“是我考虑不周,害得陆大人要在此委屈一晚上,还望陆大夫见谅。”
陆璘脸上倒流露出几分愉悦与期许来:“我到安陆来还没去哪里游玩过,今日这云归山便是第一次,我是求之不得。”
在水潭边待了一会儿,日薄西山,两人去道观里吃过粥,就各自收拾了自己的房间。
收拾好房间,天也渐渐暗下来。
在床上躺了半天,施菀睡不着,便开门出来,一个人到了凉亭内,看天上的星光。
看了一会儿,她进屋去将那一篮栀子花拿了出来,到水潭边,将里面的花一朵朵放进水潭里。
正放着,岸上传来脚步声,她抬头,见是陆璘过来了。
“是我进去出来吵到大人了么?”她问。
他们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进去虽是轻手轻脚,但难免会发出声音。
陆璘却是回答:“没有,我平常也没有这么早睡。”
他到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将栀子花放入水潭中。
施菀说:“这花放到明天应该蔫了,就让它养在这里,随水漂走吧。”
半蔫的栀子花,花香更浓郁,萦绕在水潭周围,让这星天月夜多了份芬芳。
“菀菀……”他突然出声。
施菀愣了一下,他这样称她,似乎他们不是现在陆知县与县城大夫的关系,而是……以前的夫妻关系。
静夜中,他说:“以前,对不起。”
施菀缓声道:“但我觉得,大人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自然有。其实你很好,只是我那时……”
他顿顿,继续道:“我自小就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所以我虽表面知道要谦恭、要心虚,但其实骨子里,仍是不可一世的,自命不凡,觉得自己与旁人生来就有所不同。
“我十岁拜王相公为老师,他也器重我,待我如己出,而他的独女卿若,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在人之上。
“我们从小一起学习,走得近了一些,两家的母亲自然会想让我们长大后共结连理,我那时一心都在学业与抱负上,没想过男女□□,只觉得这桩姻缘不错。
“你到京城时,是我最得意的时候。金榜题名,全城瞩目,也知道这之后两家就会议婚,我会迎娶恩师的女儿,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但爷爷却说,我已有婚约,是一个我不了解的姑娘,一个我连说话都不知道和她说什么的姑娘,一个……我觉得她必然无知又市侩的姑娘,所以我……对你不好。”
“但我确实是个无知的,没有见识的姑娘,你和我确实说不上话。”施菀回道:“人哪里能逼自己的心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不喜欢我,又怎么能强迫自己去喜欢我?我的出现,的确阻碍了你的姻缘,我站在你身旁也的确丢了你的脸面,我做的那些事,也的确让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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