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又笙喝完粥,沐浴更衣,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她本想再躺回床上休息,房门却被敲响。
顾又笙打开门。
屋里沐浴之后的热气和少女的清香还未散去,站在门口的萧芝铎和谢令仪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顾又笙开了门,淡淡地看着他们。
她的面色红润,唇色粉嫩,一扫之前的苍白之色,整个人就像是一朵娇嫩欲滴的花骨朵。
萧芝铎红了脸,伸手顶了顶一旁的谢令仪。
谢令仪也没进过女子的闺房,只假假地咳嗽了一下。
顾又笙却大大咧咧地让开了道。
小二又叫了一人,两人抬着浴桶出去。
萧芝铎与谢令仪在门口站着,等到小二把东西清走后,才彼此看了看,犹疑着走了进去。
顾又笙端庄地坐在桌边,文雅娴静的模样。
萧芝铎坐在了顾又笙的对面,谢令仪在他旁边坐下,二人的眼睛不由地看向角落里那把黑伞。
伞已经收了起来。
“顾姑娘,打扰了。”
萧芝铎的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温和沉稳,一身的书生气,说不出的稳妥。
他是诸采苓养大的,关于他从小到大的事,顾又笙听过太多。
她对他并不陌生。
另一名男子,面如冠玉,孤高冷漠。
那是谢令仪,诸采苓妹妹的孙子。
他自小体弱多病,八岁那年还差点病死,但是之后,身体日益好了起来。
虽然跟萧芝铎一样,在国子监求学,但他上过战场,是有军功在身的。
只是谢家三代单传,都是文人出身,他便被谢家家主从军中拖了回来,送进了国子监养心。
这人……
顾又笙多看了谢令仪一眼。
谢令仪容貌出色,也习惯了别人的打量。
只是顾又笙的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变化,不同于一般女子看他时的娇羞。
谢令仪不由坐直了身子。
萧芝铎也看向了他,顾又笙的打量令他半点旖旎心思都无,只觉得可能是令仪身上有了不干净的东西。
顾又笙很快收回了眼。
她看向萧芝铎。
上次他眉心乌黑,一片晦气,如今倒是少了一些。
“顾姑娘,我查了章梦……”
萧芝铎与章梦同岁,本该叫她一声母亲,却一直以章姨相称。
“她嫁入萧府,确实使了点手段,不太好看,但是事后,父亲便派人看住了章府,她肚里的孩子确实是父亲的。”
萧芝铎不好说父亲的不是,便带过了章梦进萧府的经过。
他不说,顾又笙也清楚得很。
不过是使了手段,逼得萧景仁不得不纳了她。
她也是好运,一次就有了身孕,进了萧家不久,又遇到庄家人上门找事。
章梦虽然出身商户,但是年轻貌美,为人也知趣,萧景仁不怎么看重她,却也给了她掌家之权。
对于天生体弱的小儿子,萧景仁也素来有几分偏宠。
“她当时是在寺庙发作的,因为没有稳婆,身边只有一个嬷嬷,还因此伤了身子。回府的时候,府医看过,确实是难产,孩子是刚出生的,身子很弱。”
府医在萧家待了很多年,萧芝铎一开始没有怀疑。
当时章梦的身边,除了她的奶娘章嬷嬷,还有一个车夫。
但是车夫是外男,在屋外没有进去,只听得屋内痛呼声不断。
后来又被章嬷嬷派回萧府叫人,对于之后的事情就更加不清楚。
“她在寺庙发作,本想赶回府里生产,但是路上大雪不好走,最终在寺庙下面的一户农家借了地方。”
章梦出了血,章嬷嬷害怕马车颠簸伤了孩子,便在一户农家借了地方休息,然后让车夫回府叫人。
雪天路难走,车夫从府里叫了人再赶到农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府里嬷嬷到的时候,只见章梦满身是血,孩子在一边奄奄一息的模样。
府医说是难产伤了身子,孩子因为早产,身子虚弱,需要好好养着。
顾又笙静静地听着,什么都没说。
萧芝铎又看了眼角落的黑伞。
继续道:“我查了当时住在那附近的人家。”
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平淡。
顾又笙长长的睫毛扇了扇,她抬起眼来。
萧芝铎温和的眸子里,多了一些猜疑。
“那个地方,除了当地的农户,还住着几户从外地来的难民,其中有两户人家,前后有了身孕。”
他没有什么证据,却有了猜想。
“一户是芝庆之前的奶娘元娘子,她生的是个女儿,比芝庆早出生两个月,章梦说是生产的时候得了她的照顾,也算是缘分,便带她进府,做了芝庆的奶娘。”
“一户,是萧府之前的门房老三,他的妻子代娘,怀孕的月数与章梦相差不到一个月,只是在章梦难产后,没有几天也发作了,可惜一尸两命。”
“元娘子求了情,章梦觉得可怜,便让那老三做了门房的活计。”
“这么巧,萧府死了三个人,第一个……是章嬷嬷,第二个是门房老三,第三个就是元娘子。”
萧芝铎的语气阴森森的。
他从不信鬼怪之说,但是眼前的少女……
“然后呢?”
顾又笙淡漠地问。
萧芝铎的手在袖子里握了握。
然后他就不得不怀疑府医。
不得不查一查那代娘的墓。
“代娘的墓里,只有一具尸首。”
明明是一尸两命,应该有两具尸骨的。
可是……
勘验的仵作是从顾家学堂出来的,顾家背着天下第一仵作的名头,从顾家学堂出来的仵作,怎么会验错?
那不过是一具极普通的尸体。
女尸,是窒息而死。
如果那真的是代娘……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萧芝铎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会不会,芝庆是代娘的孩子?”
嘭咚一声。
萧芝铎与谢令仪都禁不住抖了下。
顾又笙闭了闭眼。
三人看向发声处。
角落里,那把黑色的雨伞掉在了地上。
萧芝铎与谢令仪齐齐看向顾又笙。
顾又笙:“东西掉了,没什么。”
才不信!
若是在别处,若是不知道她的来历,这雨伞掉下来他们还不会吓成这样。
萧芝铎的脸色白了白。
“是不是我说对了?”
他问顾又笙。
顾又笙却看向了黑伞。
黑伞那边,有个娇气的老太太正满脸通红,骄傲地,矫揉造作地擦着她感动的“眼泪”。
“我的乖孙,就是聪明啊。”
顾又笙转过头,不理她。
萧芝铎正满眼希冀地望着自己。
顾又笙垂下了眼,不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谢令仪清了清嗓子,说道:“顾姑娘,作乱的,可是那代娘?”
顾又笙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动。
萧芝铎与谢令仪对视一眼,这位顾姑娘的嘴巴可真紧,看来是问不出什么。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也就是不反对。
那他们的猜测就是真的。
如此一来……
“多谢姑娘,我们告辞了。”
谢令仪率先站起身来,毕竟是女子的房间,虽然是客栈,但是他们两名男子也不便久留。
事急从权,也是没办法,这样隐晦的私事不好在外面商谈。
萧芝铎恭恭敬敬地对着顾又笙行了一礼。
二人离开。
顾又笙关了房门,走到角落里,扶起黑伞。
“顾姑娘,我那两个孙子是不是特别聪明?哎呀,年纪也合适,要不你考虑考虑?”
诸采苓做作地用手肘推了推她。
顾又笙伸手将她按了回去。
“安分些。”
这老太太的话实在是多,竟然还起了说媒拉纤的兴致。
“我孙儿大铃,是个举人,从小读书就好,性子温和沉稳,是个极好相处的……”
老太太又开始絮叨萧芝铎的童年趣事。
顾又笙将雨伞放正,便坐回了桌边。
她甚至都知道萧芝铎十岁还尿床的事,老太太确定是想拉媒?
好在谢令仪不在老太太面前养大,只是偶尔往来,所以顾又笙没有听太多他的事情。
一个人就够烦了,要是念叨两个人的生平,她怕自己受不了。
黑伞又嘭咚一声,掉在地上。
顾又笙不再理她,缓缓喝了口茶。
还是再睡会儿吧。
顾又笙再次合衣而眠,脚下的鞋子随意一踢,飞到一边。
“顾姑娘,大铃明年就打算参加会试,到时候榜下捉婿,你的情敌可就多了,真的不考虑趁现在培养培养感情?”
老太太还知道情敌呢,厉害!
顾又笙抓了被子盖在身上,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顾姑娘,你才刚醒啊,怎么又睡了?”
“顾姑娘?”
“顾姑娘,咱们不去萧府看看吗?”
刚入夜。
顾又笙猛地从床上惊醒,坐起。
屋里已是一片漆黑,黑暗中,她的眸子似乎比夜色还要沉。
黑伞下的诸采苓察觉到她的动静,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不是萧家……”
出事了?
诸采苓一改往日的多话,害怕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去世六年,执念与怨力凝结,化作鬼怪。
她也曾想给那个不孝子一点颜色瞧瞧,终究还是没忍心。
萧府上方乌云罩顶的时候,她就知道大祸临头。
可是说来可笑,虽然是她先成的鬼怪,却不及对方一半的鬼力,还险些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她的魂魄受了重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归来时,这家只听说过,却从未去过的鬼怪食摊。
顾又笙已经穿上了鞋。
她走到黑伞处,将它抓在手里。
“走。”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也稍稍安抚了诸采苓的焦躁。
她运气好,找到了归来时,见到了顾又笙。
残破的魂魄得以养在溯洄伞下,不至于烟消云散,一场空。
沿途,不少商铺已经在准备关门,摊贩有些早已收摊,只有少部分还做着生意。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是路上的灯已经亮了起来。
西杭府这场雨,连着下了五天,直到今天才退了踪影。
顾又笙的步伐又轻又快。
那团本已淡化的黑影果然加重了颜色,且隐隐透出一丝血色。
顾又笙抓着伞的手一紧。
她上前扣门。
开门的还是萧清。
这一次,他一句废话也没有,见到她简直是喜出望外。
“顾姑娘,快请进。”
萧清迎了顾又笙进府,然后小心地往外看了看,将门紧紧地合上。
他带着顾又笙走进弯弯绕绕的廊道。
本想带着她直接去书房找大人,可是顾又笙却在半途停了下来。
顾又笙在那站了一会,没有出声。
萧清已经知道她的身份,顿时屏息不敢说话。
“先去这边。”
顾又笙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那条道。
萧清招呼了一旁的侍卫,让他去找萧景仁,然后自己紧紧跟在顾又笙的身后。
顾又笙去的,是萧芝庆的院落,也是章梦的。
萧清只纠结了一瞬,便随着她走进夫人的院落。
有仆妇上前询问,顾又笙没理。
“你是哪个院的,竟敢随意闯进夫人的院子?”
仆妇没见过顾又笙,却是认识萧清的。
“萧清,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大晚上的擅闯夫人的院子?”
萧清:“……”
仆妇长得健壮,见顾又笙不理自己,又要绕过自己进去,便伸手一推。
仆妇的力气大,会些拳脚功夫,这才被章梦看中,做了院里守门的。
萧清怕惹怒顾又笙,赶紧要上前去拦。
仆妇却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似的,缩回了自己的手。
萧清再看,刚才还面色红润的仆妇,如今却是一脸青白。
仆妇没有再说话,抱着自己的手,浑身抖个不停。
萧清吸了一口气,没敢吐出来。
这位牛大婶,还好吗?
这边的声音没有惊动院里的人。
顾又笙继续往里走了进去。
萧清咽了咽口水,跟了上去。
她没有去章梦的主屋,直奔萧芝庆的屋子。
走进院子不多久,萧清便听到孩子的哭声。
最近府里夜半总有孩子的啼哭声响起,倒不是这种,而是小婴儿的哭声。
难道是小少爷出事了?
萧清跟着走得快了些。
好奇怪,夫人院里的下人呢?
萧芝庆的屋子与章梦的一南一北,虽然在一个院落,但是还隔着不少距离。
随着距离拉近,孩子的哭声也愈发响亮起来。
萧清哆嗦着手,总觉得越来越冷。
萧芝庆的房门关着,里面清晰地传来他的哭声。
两岁左右的孩子,还不会说话,连爹娘都不会叫,长年生病,是个药罐子。
顾又笙的手放到门上,顿了两息。
还好……
她漆黑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吱呀一声,她推开门。
跟在后头的萧清,人高马大,一眼就看清了屋子里的场景。
萧清打了个寒噤。
屋内,小少爷萧芝庆正坐在一滩血水里哇哇哭着。
而地上,有一个丫鬟,满身是血,躺在那里不省人事。
桌上有翻倒的饭菜,地上还有盘子的碎片。
萧芝庆的额头红肿,好像撞伤了,身上、衣服上全是血,看不清有没有受伤。
萧清本想冲进去,但是顾又笙就站在那里,他便一时也没敢动。
大师不动,我不动。
顾又笙其实没有顾忌什么,她站在那里没进去,不过是因为诸采苓太吵。
“天杀的,冤孽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了手啊……”
“要不是那个不孝子鬼迷心窍,我萧家怎么会沾上这种腌臜事啊!”
“萧景仁你这个不孝子,老太婆我当年就该带着你一起去了,省得你被猪油蒙了心,把萧府祸祸成了这模样,可怜我的大铃啊……”
顾又笙捏了捏手中的伞,终于跨了进去。
“去请大夫。”
她偏着头说了声。
萧清啊啊两声,才反应过来。
“是,是……”
请大夫?
是给小少爷请,还是给地上不知生死的丫鬟请?
萧清跑了出去,呼呼地喘着气。
他跟着大人也见过不少案发现场,却没有过这种阴森麻人的恐惧感。
通灵师在的地方,是不是都是鬼魂啊?
萧清抱着自己的胳膊,跑得更快了些。
顾又笙上前看了看,这丫鬟就是那天给自己递茶的小巧。
她探了探她的脉。
失血过多,还死不了。
幸好,没有闹出人命。
这丫鬟,可不在因果之中。
不在因果之中,若是丧了命,那……冤死鬼就没得机会再投胎。
哭喊的萧芝庆,不知何时没了哭声。
顾又笙身上,有让他觉得安心的气味。
萧芝庆一身是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顾又笙身边。
他看着顾又笙。
顾又笙看着他。
小小的血手印,印在顾又笙的白衣上。
顾又笙僵着小脸,一言不发。
萧芝庆看她的眼神,满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小心翼翼和防备。
他在打量自己,或者说,他在确认,确认自己是不是无害。
顾又笙终于有了动作。
她的手纤长白皙,冰冰凉凉,她轻轻地揉了揉萧芝庆的脑袋。
萧芝庆原本的防备卸下,像只小狗似的呜咽一声。
天空上方的黑影渐渐褪去了一些,却传出来压抑的低泣声,声音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萧芝庆又害怕地呜呜两声。
“别怕,那是你娘。”
顾又笙似是叹息一般说道。
可是,原本还算平静的萧芝庆却突然抖了起来,死命地摇着头。
“作孽啊,作孽。”
诸采苓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顾又笙轻轻拍了拍萧芝庆,手中作势,描绘了一道什么,然后似是一个收笔,指向萧芝庆。
萧芝庆的惊恐,平息了。
“你知道吗?”顾又笙温软地说着,“有个叫代娘的女子,痛了两天才生下自己的孩子,孩子叫平安,她说,不求他富贵荣华,只盼他一世平安顺遂……”
可惜,她只来得及叫过一次,他的名字。
可惜,她只来得及抱过一次,自己的孩子。
可惜,后来的,都是来不及。
萧景仁、萧芝铎还有谢令仪,半途遇到了萧清,知道萧芝庆这边的情况,加快了步伐。
比他们先到的,是章梦。
仆妇回神后,立刻去通知翠衣。
翠衣跟着章梦走到萧芝庆房门口的时候,也是被里面的场景吓了一跳。
章梦正好听到这里,顾又笙说,代娘。
章梦眼里的杀意遮不住,她瞥了一眼翠衣。
翠衣点头,领命下去。
“你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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