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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从军(若然晴空)


李广一滞,他是前锋,把将军激得冲锋在前也就罢了,这会儿人在后营,还和压阵的聊起来了。

将军扛旗, 冲阵在前,对于士气的鼓舞是极大的。
李敢一早就抛弃了老父,手中一杆长矛硬生生将迎面而来的匈奴骑兵挑飞在半空, 杀得浑身浴血, 忍不住大声嘶吼起来,他不光自己冲杀,还带着身边人一起冲杀, 对他来说, 这会儿什么都抛在脑后了,今日就是不死不休的杀场。
赵破奴重重挥刀赶开一名冲过来的匈奴骑兵, 他的右臂被划伤了,背后似乎也有伤口, 但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一手持盾,一手持刀, 拼尽全力地护卫着木兰,甚至都顾不得杀敌。
不远处的韩说一边大声哭叫着,一边胡乱挥刀,他真是信了赵破奴的邪,前一刻还让他小心应对, 仿佛什么关心他的好兄弟, 下一刻见到花将军那一侧防守无人,直接伸手把他往那里推!
韩说先前经历了一场极爽快的大胜, 正是热血沸腾, 觉得匈奴人似乎也就那样的时候, 他虽然屈身侍奉天子,但毕竟还是个男儿, 见到那大胜的风光,自己难免也生出一种我上我也行的期待,这份期待甚至没有过去太久,梦醒睁眼,一下子就置身危机四伏的战场!
说好的他来走个过场啊!
扛旗冲在最前面的木兰,此刻也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血气扑面而来,匈奴人的面容扭曲得像重重鬼影,手中长旗不断挥舞,赶开挡道的敌骑,她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痛苦,胸口闷得像堵了一口血,她双眼乌沉,在无数厮杀的身影中看见了被重重护卫着的伊稚斜。
伊稚斜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鹰,他已知死期,心中没有畏惧,反而越发阴狠,将自己的王旗立在马前,冷冰冰地指挥战局,看着自己的亲信兵员一个个倒在马下,直到一声呼啸陡然传来,他猛然看向呼啸的方向。
赵破奴没有停顿,连续呼啸几声,将伊稚斜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木兰听过很多次赵破奴的呼啸声,有时轻快,有时沉重,有时悦耳,有时尖锐刻骨,她在长安时就曾被这呼啸声吸引,落入抓俘的兵丁手里,在笼子里待了几天。而这呼啸,其实是匈奴人特有的一种交流方式。
但赵破奴并不是匈奴人,他幼时被匈奴人掳掠为奴,因为年纪小,被转卖了好几次,他十几岁的时候,奴役他的匈奴部落又遭遇了外敌,他趁机逃了出来,在匈奴境内又游荡数年,才回到汉境。他给自己起了名字,哪怕听上去很不像样子。
或许伊稚斜自己都记不清了,随手掳掠的一些奴隶罢了,但赵破奴永远记得自己父亲被砍下头颅,母亲被折磨而死的那天。
今日赵破奴决定报仇,哪怕再等等或许更安全,但仇人近在眼前,他等不到下一刻了。
一把扯过韩说,让他顶替自己的位置,赵破奴猛然冲上前去,准备杀穿伊稚斜的防线,就在他紧紧握刀准备……“诶我刀呢?”
跑到一半的赵破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旗杆,又看了看冲在自己前面的熟悉背影,因为见到伊稚斜而愤怒到血红的眼睛,一下子都清澈了几分,他立刻把旗杆扔到韩说手里,夺过韩说的刀,尖啸着追了上去。
韩说、韩说决定在自己的墓碑上永远记下这一天。
木兰往哪里冲,她身后的人就往哪里冲,伊稚斜一眼就见到那冲杀过来的小将,敌军近在眼前了,今日必死无疑了,那么再带几条年轻的性命下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战马冲锋的速度是极快的,从木兰转向到冲在近前,不过几个喘息的时间,伊稚斜紧紧盯着那双乌沉的眼睛,心中升起一股冰冷的喜悦,他喜欢收割这样的对手。
兵刃相交数下,大军已经混战一处,赵破奴一刀劈向伊稚斜,被他娴熟地避开,木兰挥刀再去,伊稚斜猛然控马,那匈奴战马人立而起,双蹄前推,就要将木兰踹下马。
就在这时,木兰十分灵活地向下一躺,反手一刀捅入马肚,虽然马蹄还是落下了,却只是在她背上一踹,她的马极通人性地向前一避,卸去大半力道。
伊稚斜却被发疯的战马一下子甩下去了,赵破奴一刀扎在伊稚斜腰上,伊稚斜还在地上敏捷地打滚,避开致命的攻击,就在伊稚斜准备再夺一匹战马的时候,木兰策马而来,飞起一刀砍向伊稚斜的脖颈,因为伊稚斜的避让,这一刀深深没入他的肩膀里,刀卡在骨头上了。
木兰想收刀,反而被濒死的伊稚斜从马上拖下来,伊稚斜一只手死死卡住木兰的脖颈,木兰两只手按上伊稚斜狰狞的脸,指头深深陷入伊稚斜的眼睛,两人在地上厮打起来。
赵破奴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想挥刀却怕伤到木兰,毕竟两人扭打一处,时不时还翻转几下。
到最后,还是伊稚斜渐渐地不动弹了,木兰推开伊稚斜的尸体,发现他的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死了都没松开,费了些力气才掰开了。
木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忽然发现,今天云彩不多,天空湛蓝,是个极好的天气。
伊稚斜的死亡,也代表战事进入尾声了。
木兰没再动手,她浑浑噩噩地被扶上战马,被护在中央,过了许久,耳边传来清晰的呼喊声,木兰的眼珠子动了动,视线渐渐定在一张熟悉的面容上。
她眨了眨眼睛,哑声道:“卫将军,我没事。”
卫青已经叫了木兰好多声了,见她这会儿才有了些意识,轻轻拍了拍木兰的后背,缓声道:“我看你受伤不轻,先让人支了一处营帐,先去看看伤势吧,不必担心,这里诸事有我。”
木兰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身上有好几处疼痛的地方,可哪里都不如小腹疼痛,她不大记得打斗时的情形了,捂住小腹点点头,一瘸一拐下了马。
李广本来想凑上来的,但这会儿见木兰脸上的巴掌印已经充血发紫,半个脸都肿了,就有些讪讪的不肯过来,等到木兰去营帐看伤了,才轻咳一声,踹了蹲在地上的李敢一脚,“那什么,你们年轻人之间好说话,花将军受伤了,你去给他抹抹药什么的。”
李敢蹲在地上是在检查自己脚踝上被匕首划的口子,被这李广不容情的一脚踹在背上,七尺男儿都快委屈哭了,“阿父,我也受伤了!”
李广拉着老脸,骂道:“你当自己是皮娇肉贵的小娘子吗?堂堂汉子这么点伤还叫伤?快去,看看花将军去!”
李广觉得自己实在是替自家小子操碎了心,这次咱们爷俩立功巨大,不说父子同侯,俩人捞一个侯总够了吧?和主将拉拉关系,没准叙功的时候多写你一笔,叫陛下多封赏你几百户,傻不傻啊还在这儿看脚!
李敢还是有些委屈,他忍着疼痛去营帐那边,一边走,一边看着前头花将军的走路姿势……是真不大像受伤严重,反而、反而和他夫人信期疼痛时一模一样。
不过李敢也就敢心里嘀咕几句,说肯定是不敢说的。
木兰没让医者脱衣检查,她检查过了,自己身上最难受的就是小腹和背后,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打斗伤,见血的口子只有胳膊和肩膀上两处,伊稚斜没能捏断她的脖子,但她这会儿说话很不舒服,一开口就闷闷地疼。
医者给木兰处理好了血口,听她说背上被马踹了,但摸着并无肿块,所以只开些散瘀的药,又听木兰说小腹坠痛,医者有些纳闷,怎么前后都内伤啊,但料想应该是和背上差不多,被踢打所致,所以还是要她喝散瘀的汤药。
简单处理过伤势,医者出门去了,木兰挣扎着想站起来,忽然腹下一痛,有种黏腻的感觉顺腿下流,木兰伸手摸了一把,心中顿时一沉,她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看了看手掌,摸了一手的血。
木兰呆坐了回去。
她这是……被马踢出了内伤,已经开始大量出血了吗?
木兰见过这样的人,是村里的老木匠,他去给人扛木头,结果被房上掉下来的木头砸了一下,当时没什么事,只是人发软,被扶着回到村里还能骂人,结果没多久人就不行了,说是内脏出血,熬了一两日就死了。
木兰今日一直觉得身上不舒服,和伊稚斜厮打一场之后,更是浑身疼痛,现在一摸一手血,她已经明白了,这大约就是老人说的,人死之前是会有预兆的。
木兰看着掌心的刺目鲜红,呆坐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她要准备自己的后事了,哪怕不为阿爹阿娘,也要为老里正和弟弟妹妹想一想,她要保证,自己死后不会被人发现身份,否则她死了都不安心。
李敢刚到营帐门口,就被里面的木兰指使去拿一身干净衣裳来,等他拿来了,木兰又让他去看医者那边药熬好了没,等端来了药,李敢掀开营帐帘子,就见花将军衣裳整齐,脸色苍白地跪坐在那里,不等他开口,就道:“少将军,劳您再跑一趟,叫赵破奴来,说我有事交代他。”
李敢觉得今天的将军奇奇怪怪的,他应了一声,挠了挠头,放下药汤出去了。

赵破奴经历了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天。
大仇得报, 他像个孝子一样抱着伊稚斜的尸体不撒手,还没高兴太久,就被李敢叫去花将军的营帐里, 李敢还在那儿嘀咕, 赵破奴心里却有了一点不好的猜测。
将军今日可是和伊稚斜浴血厮杀了一场,他亲眼就见到伊稚斜的战马飞踢了将军一脚,之后两人在地上扭打, 这会儿单独叫他过去, 难道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伤势要他来帮忙?
赵破奴心里着急,被李敢带到营帐前, 连忙道:“将军,我来了!”
木兰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 “你一个人进来,让少将军离开吧。”
李敢只好走远一些,他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 就是脑子直,叫他离开,他就不会阳奉阴违,这种人做将领或许蠢笨了些,但做校尉真的合适。
赵破奴听那声音就觉得不对, 一进门见到将军满脸苍白, 营帐里有淡淡血气,也吓得脸色惨白, 忙道:“将军, 你伤到哪里了?医者怎么不在?”
木兰摆摆手, 给他看了一下空了的药碗,药是急火煮的, 没那么难喝,热乎乎的一碗下去,她确实觉得手脚有力了些,但这很可能是回光返照,毕竟她跪坐在这儿没多久,血已经涌了好几次。
看着赵破奴焦急的脸色,她摇头,轻声说道:“破奴,我可能活不成了,你别急,听我交代完后事。”
赵破奴怎么能不急啊!他一听活不成三个字,就觉得天旋地转了,再听一句交代后事,铁塔一样的壮汉只觉头晕眼花,原地向后瘫软在地。
木兰换下来的衣物还在边上,沾了一裤子的血,赵破奴只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虎目含泪,重重磕了几个头。
“是将军一手提拔,才有我今日,如有来世,也当为将军驱策,将军有什么事交代,破奴万死不辞!”
木兰扶了赵破奴一把,就这一把,又是一股血涌而下,她无力地坐倒,轻声道:“我如今内伤严重,血流不止,已是活不了多久了,只有两件事向你交代。第一件,我死之后,要葬回老家,我的尸身不可经他人之手,记住,除你之外,谁都不行。”
赵破奴郑重应下。
木兰说完这事,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有余力,照料一下我的家人,这话也向卫将军讲一讲,请他看在我的面上,关照一些。”
木兰这辈子极少求人做事,尤其还是靠自己一张面子,可……人死之后,颜面又能维持多久呢?虽然对这事悲观,但不可不求,她是将死之人了,眼睛一闭,万事皆休,家人还要活下去。
木兰把这两件事交代完,心头一松,赵破奴是她最亲近信任的心腹属下,若是死后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他这样的人,必然是会替她瞒下的,至于家人,往好处想一想,她死了,陛下说不准会再抚恤一些钱财,足够他们安然富足地过一生。
赵破奴哭得肩膀抽抽,他一脸的络腮胡子,哭起来的样子实在不好看,心中积郁已久的事情因为将死而得到解决,木兰反而觉得心情开阔不少,劝道:“人都是要死的,何必伤怀,我这辈子该见的都见了,实在没什么遗憾。”
赵破奴伏地哭泣道:“将军少年神勇,万人敬服,如今凤凰将坠,我见之心中悲怆,难以消止!”
木兰觉得自己的手脚渐渐无力起来,她摆摆手,说道:“别说了,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赵破奴泪如雨下,哭着道:“将军,再让医者看一看吧,您虽然流了这么多血,但意识还清醒着啊!”
木兰觉得自己死期已至,并不想再叫人来,赵破奴抹了抹泪,说道:“我给您包扎伤口吧,也许包好了就不流血了,不流血就能活下来了。”
木兰又摇摇头,她哑着声音说道:“我腹下冰寒,血涌不止,却没有什么外伤,已是必死无疑的了。”
李敢有个相同症状的夫人,一到信期血流不止,疼痛数日,全家都跟着一起难受,这话要是让李敢听见,他脑子再轴也反应过来了。
可赵破奴从小在匈奴为奴,少年在草原流浪,别看一脸络腮胡子,至今没摸过小娘子的手,他打从见了血就开始哭,听了这话哭声更大了,有伤口还有得包扎,可没有外伤,那就是内伤渗血了,这是神仙都救不了的。
木兰有心想再安慰安慰他,可一想到自己快死了,就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怏怏地道:“让我睡吧,我想睡一会儿。”
赵破奴再次磕了几个头,哭着道:“将军休息,我就在外面守着。”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泪流不止。
苍天薄幸啊!将军那么瘦弱的一个人,竟然流了那么多血!他该有多疼啊!
赵破奴红着眼睛守在营帐前,谁来都不给进,问就是将军在休息,他自己都不进去,只怕帘帐一掀,就见到一具流干血的尸体。他的异状也让旁人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卫青立刻让人叫来医者,医者满脸懵,只说花将军应该是受了些轻伤。
众人看着赵破奴那副谁进去跟谁拼命的红眼架势,这……看上去不像是替将军守门,像是守灵啊!
木兰以为自己这一觉是醒不过来的。
可她醒过来的时候,甚至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一些,衣裳上沾的血已经干了,她坐起来,感觉脖颈上的疼痛也好了许多,只是一坐起来,身下立刻又涌了一点血出来,她僵硬许久,慢慢用脏衣服擦了擦血。
人流出这么多血,还没死吗?
木兰起身的动静不算大,但在外面的赵破奴一下子察觉到了,他在帘帐外面急切地道:“将军醒了吗?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点东西?”
木兰确实觉得很渴,要了些水,喝完水,渐渐也感觉饿了。
她在赵破奴几乎是欣喜若狂的眼神下吃了一碗稀饭,就了两个饼子,又喝了一大碗水,觉得自己好多了。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战场附近被清理出空地,大军就地扎营歇息,卫青没有让人去割虏首,只以左耳替代,如今伊稚斜被杀,木兰那边只遭遇了一支匈奴军队,那么汉境内就应该还有一支不知道在哪的匈奴军队,还不到战后庆功的时候。
但叙功的战报应该尽早传去长安,卫青将自己军中的一份战报写完,有些忧虑地看向木兰休息的那处营帐,虽然医者说是轻伤,但以他对木兰的了解,如果只是一般的伤势,应该不会诸事不管闭门养伤。
至少……应该替李家父子写一册叙功的奏牍。
李广是真的把脖子都盼长了,他这次和儿子一起领兵三千,充作前锋,不算他本身副将的身份,只以麾下斩获的虏首来算,他麾下三千骑兵,斩虏首五千二百二十人,而且伤亡很小,无论怎么算一个侯爵都跑不了。
自从第一次深入匈奴,落得大败的结果,这两年眼看着朝廷各种封侯,李广心气那么高的一个人,岂能不在意这个!
木兰闭门养了几日的伤,养到卫青都亲自来了好几次问她伤势如何了,木兰看着换下来的好几条裤子,犹豫了再犹豫,只能冒头说一句没事。
赵破奴这几天的心情简直起起落落无法言说,起初见将军伤势不轻,几乎濒死,他哭得真像死了亲爹一样孝顺。可渐渐的,将军虽然血一直流,但水没少喝,饭没少吃,昨晚还觉得稀饭咸菜太素,让他去弄了一只羊腿来啃。然后今早就不流血了,晚上甚至在营帐里走动了,他目瞪口呆看着,一时仿佛见到神仙。
看看那些裤子吧!沾了多少血啊,正常人血流这么多,人不早干巴了吗?他家将军竟然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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