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匈奴主力已经和前方大军混战在一处了,木兰杀得浑身是血,从斥候那里听闻前方汉军与匈奴大军激战,来不及收拢残余人头,立即带领一支染血大军自匈奴大营穿透而出。
匈奴主力和卫青部主力激战正凶,忽然从后方传来一声极为惊慌的大叫,熟悉的匈奴语哭着叫喊“王已死,大营覆没”,不少匈奴人就是一愣。
王死了?大营覆没了?
两军对战,这些扰乱人心的话自然都没少说,可伴随着这话而来的确实是一支浴血汉军,自他们的大营里冲杀出来的!
匈奴大军慌了,不仅慌了,还有不少逃兵冲出了战圈,溃逃而走,而这些溃散的逃兵临走前还会冲散一些匈奴人的包围圈,使得里面的汉军脱困,战局从一开始的鏖战渐渐开始一面倒向汉军。
木兰杀人杀到手软,弓箭在夜战中是不大有用的,她用长剑斩敌十来个,也不知道是杀死了还是受伤了,反正就是一个砍,后背上有些麻木的濡湿感,可能是挨刀了,但精神亢奋之下,居然没有什么疼痛感,要不是摸了一手血,木兰都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既然不疼,那就不管,匈奴主力的防线被杀穿之后,两军终于会合至一处,并肩杀敌!
今夜无人不相杀,连李息都举起了他的剑,杀敌六人,受伤四处,其中胳膊上的伤口最大,一直流血不止,他甚至麻木地想着,要是死在今夜,陛下大约就不会怪罪他了吧?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他逐渐昏迷过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熟悉的李字军旗,大军浴血,人人怒吼,向着他杀来。
李息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被我弄丢的那支大军,原来死得这么惨啊,他们是来带我下黄泉的吗?
在他倒下马的那一刻,校尉田十伸手过来,像抓小鸡似的抓住了李息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拎起来横放在马前,确认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松了一口气。
和那些征发兵天真地以为建了功,花将军就不会受到责罚不同,田校尉不论是从军还是为官,都做了许多年,想得更多,将在外不受主令,这罪可大可小,君王的想法尚未可知。
若有李息愿意担待,叫他向天子陈述,说是自愿分兵麾下将领,所以能够建功,这样虽然李息会得到一部分功劳,但花将军也能安全得功。
至于李息愿不愿意,他不愿意个锤子哟。
接下来的战事进行得十分激烈,这已经从一场消耗战打成了歼灭战,只是杀敌一向勇敢的田校尉放慢了步伐,小心地护着李息的小命。
逃遁的右贤王很快耗完了亲兵营,被卫青带着人活捉,前方战事紧急,卫青没有和右贤王罗姑比说一句话,迅速带兵冲向战场,匈奴主力已经打得惨烈至极,这时居然还有汉军入场!
许多匈奴人都打不下去了,丢下战马武器跪倒在地,顾不上被乱军踩踏,做了俘虏至少能活下来。
夜战至天明,匈奴三万骑兵,斩杀二万六千余,俘虏两千人,生擒右贤王罗姑比及其麾下匈奴贵族若干人,有散兵溃逃,不计其中。
清晨的战场上,汉军们奔走在遍地的尸体之间,寻找还有气息的同袍,收敛战死者尸身,等到这些都做完,才会视情况处置匈奴人的尸体。
战事结束之后,卫青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就在乱糟糟的失联军队里一眼看见了木兰,照理两年没见,少年又正是长身体,面容渐开的时候,应该不大认识了,但卫青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少年稚嫩的容颜略有长开,但那双黑亮的眸子仍然没改,卫青只是站定叫了一声木兰,却惊讶地发现好几个披甲壮士都回眼看他,略有警惕。
这时李息裨将也被带了过来,他立刻指认了周武和田十,赵破奴不在场,他也没看到,不过对木兰,裨将完全没有印象,他都不记得这个黑瘦少年是他随手选出来的百夫长之一。
被裨将指认的周武和田十此时都围在木兰身边,见他走过来,周武低头,田十行礼,但都是一个下意识地护住主将的姿态。
卫青又不是愚笨之人,怎么看不出来这一支失联多日的军队,已经有了自己拥戴的主将,只是稀奇的是,这位主将他认得,曾是他帐下亲兵,几十个亲兵里,唯一一个他亲手从军中挑出来的少年郎。
卫青看了一眼局促的木兰,只道:“去洗洗脸,换一身衣裳,待会儿来大帐一趟。”
木兰唯唯诺诺地点头,她不经人事,不见城府,浑身有一种“我的事发了”的心虚感,卫青轻叹一声,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宽心。
扎起的临时营帐距离战场稍微远了一些,血腥气却还像是萦绕在鼻端,李息已经喝了药,包扎着胳膊坐在草垫子上,他是一醒过来就强撑着要来大帐的,此时看着木兰的眼神实在复杂至极。
木兰背上伤口不深,她进大帐前换衣服的时候,自己伸手摸了摸,血液凝固得很硬,已经不流血了,比起昨天一点都感受不到疼,现在有一点疼,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她抬头看着大帐里的数位将领,主位上的卫将军,低着头还没开口,卫青便道:“坐。”
木兰抬眼望着大帐,目光一扫,就见那唯一空出来的坐席,正位第二,卫青的下首左侧。
她无所适从,脚步迟疑又生疏地走向人生中第一个上座。
第20章
对于这次军团合围,右贤王罗姑比认为自己遭遇了汉军的陷阱,被俘之后后悔莫及,一言不发。
将军大帐内,汉军将领们也是面面相觑,卫青先是询问木兰如何临阵夺权,抛下李息,将右贤王引出贺兰山,又是如何出现在右贤王后头的,难道这支精锐匈奴大军团竟是被他们撵出贺兰山的吗?
对于卫青猜测性的询问,木兰有听没有懂,她临阵夺权了吗?李息是她抛下的吗?右贤王是谁?她引出来的?
此时在场的自然还有先前被误认为夺权首脑的周武和田十,田十到底老成些,见木兰茫然,立即起身,解释道:“卫将军容禀,非是我等抛弃主将,而是主将弃了我等啊!”
是的,失联军队这边普遍都是这么认为的。
大军前营遇到匈奴人,大家杀得昏天暗地,休息了一天一夜罢了,等到亲兵报讯,大家知道走错路途回去寻找主将的时候,李息就没了,他带着两千的亲信部从,还能是被狼给吃了吗?
有了田十的开头,周武也连忙说道:“我知道我们方向走错了,那几天日头毒,晒得昏沉。我们知道路错了就回去找了,都没有找到他嘛,匈奴人那里脑袋还没收拾,只能回去收拾,路上又遇到匈奴人,光是收拾人头就收拾了好几天,都没人来找我们,花将军带着我们到处找路,刚从山口出来没多久,就见着你们了嘛。”
他说得有些乱,田十跟着补充了些,木兰越听越觉得对,直嗯嗯点头,她也听出了意思,周千夫长和田校尉是想把迷失方向的罪责替她盖过去,她几次想开口认错,都被田十打断,最后被带过来的赵破奴直接开口道:“路是我带的,罪责是我的,将军不信去问,只是我们实无夺权之意。”
木兰看向赵破奴,见他一脸坦诚,想是铁了心要把罪扛下来,她抿了抿唇,忽然离开坐席,和几人站到一起,对着卫青行了军礼,果断地道:“自入河套以来,带路的人都是我,将军下令转道的时候,前方无人带领,我因此大意失途,后来李将军那里没有人过来有话说,这才以为方向是对的,所以继续走了几日。”
李息呆滞地辩解道:“我没追上前营,在原地等了一夜……他们行军速度实在太快了!”
这倒是真的,战马不会一直保持跑速,大多时候是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要是跑起来那歇得更久,这也是大多数战役步兵能跟上骑兵行军的原因,人的耐力是比马强很多的,但若领兵之人经验丰富,使得战马劳逸结合,张弛有度,既能充分发挥跑速,也有充足的休息时间,那行军速度就是正常行军的两倍以上。
不巧的是,李息稳坐中军帐,极少领兵在前,木兰跟着卫青吃灰大半年,已经把这项本事练出来了,李息再要去追时,一会儿把战马累得翻白眼,一会儿歇得马闲着吃草,哪里追得上。
双方虽然各执一词,但具体时间线相差无几,卫青很快把事情弄清楚了。
前营失途好几日,李息坐在车驾内没有发现,并且因为坐着牛车,行军速度过慢落后。在前营遇敌时,李息正好派遣亲兵前去问责,战事持续时间有些长,期间李息追了一天,原地歇息一夜,不见亲兵返回,认为军队将自己抛下,所以折返,等到大军返回来寻找他,只能找到一点牛车痕迹。
这之后,大军认为主将遇敌逃走,将他们抛弃,又不想放弃已经到手的军功,决定返回去收拾战场割虏首,甚至都没象征性地派遣几队斥候去追一下李息,大军返程之后再次遇敌歼之,两次军功使得军队和李息彻底离心,另认其主。
随后这支大军在匈奴右贤王腹地携带大量牛羊和俘虏辎重七绕八绕,在右贤王追出贺兰山脉之后,才正巧赶来,正巧将右贤王前后夹击,全歼之。
这可真是一次曲折离奇的大胜。
卫青都不由为此叹息,这每一步走的都很巧合,但凡哪个关节耽搁了一两日,可能就不是今日这样的结果了。
他见失联大军的几位将领都急着揽罪责,将语气放缓,只道:“不必如此,我会为你们上书陈情,能有这样的大胜,天子就算要降罪,也不会苛责太深,反而……”
他想了一下远在长安的陛下听闻此事的反应,嘴角上扬。
击右贤王部大胜的消息是加急呈报入长安的,在此之前,已经有两轮战报抵达。
田校尉想的很好,但卫青丝毫没有遮掩败绩的意思,在云中发兵绕后突袭匈奴二王大胜之后,追击二王进入贺兰山脉之前,他将大胜的战报送回长安。此后李息失兵,他带着大军返回河套的第一时间也将此事上报,两轮战报使得天子刘彻的嘴角从上扬到拉平,平静地询问了一下李息的九族。
此事错不在我的仲卿,都怪这个该死的李息!
不过刘彻对待武将的态度还是很冷静的,很快收回了残暴的念头,倘若打一次败仗就要付出九族的代价,那以后谁还敢替他打仗呢?就是李广公孙敖惨败成那样,最后朕还不是将他们原谅。
因为这一支失联在匈奴腹地的大军,刘彻难受了好些日子,喜欢的歌舞也不看了,正得宠的美人也不找了,每天就守着战报长吁短叹,时而“我仲卿本当封列侯”,时而“绝不再用李姓的将军”,再然后“姓公孙的也不行”,又过了几日,刘彻还是拟了一下诏书。
李息的错误不应当由卫青来承担,在收复河套的大胜消息传来之后,他就为卫青拟好了列侯赏封,由关内侯升爵至列侯,加食邑两千户,这可是开疆拓土之功,只是如今战损过大,卫青却得获封,那就难免要多受一些旁人的质疑了。
刘彻只要想想就心如刀割,对他来说,名将胜过美人千万,卫青在没有带兵的时候,不过是个颇有姿色的年轻人,他以猎艳的眼神看他,又因皇后的拦阻随手放过,毕竟他好女色胜过男色一些,但等到卫青开始带兵,这个年轻人宛若擦去灰尘的绝世明珠,在他眼里一下子变得光芒万丈!
朕的卫青,朕的仲卿啊!
刘彻好不容易才平复完心情,准备择日下诏封侯,为了在明日的朝会上保持和煦的心情,他在前一天晚上召见了新得没多久的许美人,也是姐姐平阳公主送给他的,许美人相貌秀丽,性情活泼,虽然并不很吸引刘彻,但他也秉承着新鲜感,连续召幸了多日。
许美人先是为刘彻唱了一支曲,见君王含笑看着自己,羞得脸颊绯红,又跳了舞,刘彻这辈子不知道看过多少歌舞,许美人的舞蹈只是平常,但他笑着将人揽进怀里,夸赞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让许美人飘飘摇摇仿佛在云端。
这时她想起了母亲上次入宫交代过的话,趁着君王爱幸,柔柔地提了一下自家兄长在军中任职,家中独有这一男丁,在战场上枉死就断了血脉,想求天子叫他回到长安来做官。
刘彻似笑非笑,只道:“长安官吏不易做。”
许美人连忙柔情蜜意地奉承,没有注意到天子含笑的脸庞上,眼神逐渐冰冷。
美人话未尽,外间宦官声音尖利,急匆匆闯进来,不敢多看,伏地便道:“陛下,卫将军有捷报呈来!”
刘彻霍然起身,原本在他怀里的许美人被一下子推开,一卷竹简被天子直接夺了过去,寥寥十几行字实在不多,刘彻一眼看完,却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
大破右贤王部,生擒罗姑比,战损四千,俘斩三万余,缴获牛羊百万!
许美人满腔的委屈还没发散,就听君王发疯似的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好!好!取绢帛笔墨来!朕要写诏书封赏三军!”
在内寝写诏书可不是刘彻的习惯,刚要往外走,刘彻忽然回过头,对许美人柔声笑语,“你兄长有福气,叫他回长安来,朕给他个侍中做。”
侍中官职不高,但跟从帝王左右,出入宫廷,是前程极好的官职,皇后的外甥霍去病就在刘彻身边任侍中,深得帝王宠信。
许美人大喜过望,还来不及谢恩,刘彻就步伐匆匆走了出去,脸上笑容就没下去过,只差把嘴巴笑歪。
帝王三十,仍有少年意气,什么失途夺军,什么伏请问责,功就是功!朕今日要双封万户侯!
朕的仲卿,长平侯!
朕的木兰,武安……这小子的籍贯也太刁钻了,刘彻把竹简反复又看了两遍,似乎是怕他匆忙之间找不到一个军中小兵的户籍,卫青很贴心地在竹简背面把这些补全了。
花木兰,魏郡武安县乡民,世代从军,征发入伍。
刘彻思量了一下,仲卿长平侯,这很合理,这个忽然窜出来的小子,封一个武安侯,过了过了。
天子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三个字。
振武侯。
且叫朕再看看,你这异军突起之人,日后能不能配得一个武安侯。
第21章
刘彻十五即位,亲政多年,手底下的大臣也大多习惯了帝王时不时发一回疯,但这次发的疯简直叫大臣们都目瞪口呆。
首先是双封万户侯,这是刘彻琢磨了一整夜都没更改的想法,卫青两年前获封关内侯的那一次,群臣之中就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按照封侯标准来说,一战俘斩千人以上而得侯者,古来有之,但卫青没有达到这个标准。
龙城之战不过俘斩八百,刘彻是拉下了老脸把路途上的几百散兵也给加进军功之中,又格外强调了匈奴龙城的重要性,才把这个关内侯摁在了卫青的头上,当时食邑只定了一千户。
两年过去,卫青立下了真正的大功,而且是两次大功,河套大捷,击破右贤王,刘彻认为前者可以加两千户食邑,后者当得一个万户侯,加在一块儿叫大臣们也都要疯了,卫青由关内侯加封至列侯,封号长平,食邑累加一万三千八百户,另外刘彻还给卫青的两个儿子也都封侯,一门出三侯!
花木兰击右贤王部有功,斩虏首四千,封振武侯,食邑一万户。
除此之外,在后续呈来的详细战报上,卫青为自己的两个部下,校尉苏建,校尉张次公请功,同时为振武侯花木兰麾下三名将领周武、田十和赵破奴请功,刘彻大手一挥,两位他心爱的主将封万户侯,这些有功的从将全部获封关内侯。
一战封九侯!
大臣们的反对之声已经要冲破宫顶了,对于这些意见,刘彻虚心接受,一字不改,诏书下发之后,开始马不停蹄折腾官员,叫他们做事去。
首先是河套收复之后,又无右贤王在侧,偌大疆土不可能空置在那里,刘彻设朔方郡,五原郡,重建秦时旧土,迁百姓分田亩入户,这无疑需要大量人口钱粮。紧接着封赏三军,赐下大量钱财布帛,可以说整个长安的实权部门,没有一个能清闲。
事情发下去了,刘彻舒坦了,再次给卫青追加一封诏书,大致意思是,建郡之事你随便起个头,剩下的交给部下做,歇个月余,等到入秋不那么炎热了再回,到时候带上朕的振武侯,回来见朕吧。
又随诏书送上一车宫中御酒,同批次的御酒刘彻自己留下了十坛,心中无限感怀,朕不能立即飞过去见朕的长平侯,那就和他同饮一杯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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