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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从军(若然晴空)


里正拍了拍木兰的手,叹道:“都分,都分,把村里人都叫过来。”
花母想说什么,她紧紧盯着那一箱子的铜钱,心都要滴血了,被花父按住,瘸腿老头儿朝着那十几车的箱子努嘴,示意老妻不要在这么多邻居面前丢人。
可那是一箱子铜钱啊!
木兰说按人头分,就是按着人头分的,村里的女孩儿们也有自己那一份,除了家里孩子生得多的,其他人都有些眼红,但白得的钱攥在手里,想说什么也嫌烫嘴。
分了乡邻的钱,里正就叫大家都散了,木兰又让萧载主持给兵丁们发钱,她一手抄起花小妹,另外一手抄起花宝儿,对花父花母道:“我去跟里正老爹说会儿话,阿爹阿娘你们先回家吧!”
花母气得想打人,花宝儿离开母亲紧紧的怀抱,立刻开心了,笑呵呵地抱着木兰的肩膀,大兄大兄叫得可欢了。
兵丁们都站在边上等分钱,偶尔有瞧过来一眼的,花母就怂了,她想说先把东西给她拿一箱回家看看,可木兰走得飞快,对着那些兵丁,她是什么脾气都没有,又委屈又气地朝家走。
里正是个勤快老头儿,他家打扫得也勤,木兰走时什么样子,里正家就还是什么样子,也就廊檐下多了一条小白狗,她把弟弟妹妹放下去,蹲在廊檐底下摸起小狗来,也就到了这个时候,木兰才咧开嘴笑了起来。
里正也知道,木兰在家里不快活,他家爹娘都是宠幺儿的,显贵了也没给个好脸,今天那一出,他都想上去给那两个不清醒的一人一个耳刮子!
你家大儿封了侯回乡了,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就知道盯着赏赐!对着自家封侯的儿郎一个笑模样都没有!
老里正摇摇头,这世上的偏心父母都是能给人气出好歹的,可谁叫摊上了呢?
木兰捏着小狗耳朵轻轻地揉,花宝儿和花小妹对小狗不感兴趣,在院子里撒欢儿,木兰一边摸狗,一边对里正说:“祝老爹,我过两天就去长安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带你去享福。”
里正惊道:“带我干什么?你自带着家人享福去,我一个孤老头子……”
木兰仰起脸看着里正,她认真地说道:“如果不是老爹给我盔甲兵器,我可能就死在战场了,而且我能当上将军,也是因为先做了百夫长,我能做百夫长,就是因为盔甲兵器好啊。”
里正摆摆手,“不去不去,不够折腾的。”
木兰想了想,又道:“我也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样子,但是卫将军说,那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我想让老爹也去看看。”
里正还是不愿意,直摆手。
木兰嘴皮子不大灵光,说了半天也没起到效果,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又看着里正道:“老爹教我识字,就是我的师父,师父就是半个爹了,你跟着我走,我给你养老。”
里正心头一热,其实木兰说了再多的话,都没有最后一句来得动人。
老头儿一辈子连失三子,女儿没有兄弟帮衬,外嫁过得也难,至于把他接去养老,别说女婿那一家子不愿意,他也不想去看人脸色,在这村里他是乡贤里正,去外地不过就是个讨饭吃的老头儿罢了。
明明心里已经动摇,里正嘴上还是道:“我这么大年纪了,都活不了多久,也走不动了,何况人离乡贱,还是不去了吧。”
木兰忽然站起来朝外走,老里正呆了一下,啊,这就算了吗?你再劝两句啊!
但木兰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就牵了一匹战马过来,高高兴兴地对里正说道:“萧载说他明天去县里弄个马车,老爹你坐车里走,可稳当了,我们有位李息将军就喜欢坐车,你看!这马肯定能拉车。”
老里正和高大的战马面面相觑,他算是明白了,对着这个愣头小子,你不能说一句委婉的话,不然他听不懂。
老人家今天经历了大起大落,也实在是精力不济了,答应下跟着走,他准备把里正的位置让给张老头,张老头也是识字的,他现在养着几个孙儿,家计艰难,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告别里正,木兰把弟弟妹妹又捞起来往家走,路上看见兵丁们在扎营帐,个个都很高兴的样子,她对着众人点点头,进了自家泥巴屋。
花母正生气呢,她想看看自家钱,那么多钱都交给外人守着,她这亲娘都见不着,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花父脑筋灵光,他到底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封侯的分量,见木兰回来,就急忙问道:“刚才外头没好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得的侯?”
李广将军都没封侯,怎么轮到你这假男丁?你比李广将军还厉害?
木兰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大半杯放下,在花父急切的眼神下,想了想,说道:“我是前锋营的百夫长,在河套带路带了大半年,进了匈奴境内后,将军在后头走失了,所以我只能临时指挥了军队打仗,最后和卫将军一起围攻了匈奴右贤王部,得到大胜,陛下赦免了我的过错,卫将军分我军功,所以能得侯。”
花母一下子就急了,“那个什么卫将军,为什么分你军功?他知道你是女娃了?他对你干什么了?”
她这一嗓子来得又快又尖,木兰吓了一跳,本能地上去捂住花母的嘴,去到门口看了看,发现附近没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花父也吓住了,吓住他的不是老妻的话,而是女儿如临大敌的惊恐模样。
木兰叫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弟弟妹妹守住门口,松开了母亲,极为严肃地道:“以前全家论罪,罪大不过劳役,现在我得了侯,身份一旦戳穿出去,全家拉去砍头,阿娘,你……算了,全家性命就在你这一张嘴了。”
花父花母都吓住了,花母好半晌才带着哭腔说,“那我们不要这个侯了不行吗?我哪管得住,万一说梦话呢?”
木兰想了想,严肃地道:“外头的车上,有一箱金饼,金饼就是金子打的饼子,一箱。”
花母的眼泪一下子就不流了,直勾勾地看着木兰,木兰又说道:“你把话藏住了,这箱金饼我都给你。”
花母直到第二天都没再说一句话,她准备把自己变成个哑子。
花家一堆破烂家当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花母见了金饼,命都不要了,也不说不要这个侯了,守着金饼连吃饭喝水都不走远,花父有些忧愁,但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木兰知道他聪明,也不必跟他提太多。
花宝儿和花小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从小叫阿兄长大的。
这一天折腾下来,木兰也累了,躺在自家木板床上,屋里没有窗,闷热得很,她忽然就有些想念军中的营帐了。
长安,卫将军说的全天下最好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模样?
一左一右睡着弟弟妹妹,木兰挥去心中的惊惧和那一点陌生的欣喜,闭上眼睛入睡。
今夜,难得有梦。

第二日宴饮亲朋。
木兰一家都不大说话,反倒是萧载穿梭席间招待宾客,其实也用不着什么招待,宴席摆在里正家里,里正杀了鸡,萧载向兵丁买了两只羊,村里人吃得满嘴流油,头都不抬。
花家亲戚不多,有凑过来想讨便宜的,都被花母撅回去了,花家的亲戚关系是真不好,如今发达了,也轮不着他们来占便宜。
木兰对几个陌生的堂兄弟态度还是不错的,但对花家的长辈也没怎么客气,在这一点上,她算是最大的受害者,要不是亲戚逼得紧,她也不至于被充作男丁,从小到大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兵丁们在营帐里也吃席,虽然牛羊大多是他们得的赏,但木兰花了钱买下几只羊,叫他们自己杀了吃,也不要羊皮,这就叫人心里熨帖得很了。
这一顿席,其实也算得散伙饭,吃得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回乡第三日,家里还能用的东西都散给乡邻,花母还想卖钱,被木兰摁住了,里正家里处理东西就快得多,大部分都是直接转给下一任里正,稍微贵重些的就摆在原地,他叮嘱张老头,要是女儿女婿过来就给他们,要是三年内都不来,这些就还给张老头。
张老头和里正是一辈子的交情了,也知道里正家里这点事,郑重应下了,他也为里正临老还能得一个孝顺弟子高兴,又有些不放心,拉着里正的手,叫他在长安过得不顺心,那就还回来。
里正摇摇头,年纪大了还折腾什么呢?他肯答应和木兰走,这辈子没有第二回 了。
从魏郡到长安的一路上,兵丁们渐渐散了,从五百人散到二百多,这才到了长安,剩下的人家里都在长安边上,但都准备把人送到长安再走。
大汉的长安城虽然还和秦咸阳有所重合,但和秦时的咸阳城不是一个地方,是在原咸阳的附近建的新城,大汉开国有多久,这城就多新,和秦时建筑一脉相承的大气,远看城墙,木兰下意识地想到了若是带兵攻打,这城实在难下,别的不说,超出了弓箭射程。
入城手续倒不繁杂,城门口有太多车马等待入城了,绝大多数都是商人的车队,木兰这一批人,虽然人数多了点,但车还没有一些商队来得多,萧载想插队,毕竟贵人走到哪里都有特权,就是不跟着木兰,他一个贵族子弟也是可以优先入城的,被木兰拦住了。
木兰皱眉说道:“别人也等了好久了,我们插队进去,这么多车队就要一个个向后挪,别折腾他们了。”
萧载只好点点头。
一伙人硬是从早晨等到了中午,才轮到他们入城,留了几十号家里就住长安的兵丁,其他人都没入城,就各自牵着牛羊散了。
回到熟悉的长安城,萧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带着众人记录车马牛羊,长安城对行车是有严格规定的,商人的车队不可以在市集上随意走动,贩卖的货物也需要登记在册,不过他们这一行虽然很像商队,但并不卖货,很快忙完,萧载熟门熟路地先带木兰他们去卫青的府上安置下来。
花父花母都不大愿意住在别人家里,老里正没吭声,他觉得既然是定好的事,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不然带着这么多东西住客店,被偷盗怎么办?现置办房屋,那得什么时候才住的进去哟!
萧载笑着在前头带路,其实没人问他,但他还是对众人解释道:“长安城少有租房的人家,愿意卖房的,也大多是那些巷里民居,卫将军府上很大,空置了不少地方,其中有些单独的建筑,花侯一家住进去,也方便旁人来拜访,何况这里头也有卫将军的善意。”
他认为自己话点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不想花家几口人都一脸茫然之色,老里正犹豫片刻,说道:“是不是咱们木兰一个外来户进了长安,会有人来试探拉拢他,住在卫将军这里,就没有那些事了?”
萧载含笑,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诸位安心,卫将军遣我来为贵人安置,必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老里正虽然没有经过什么官场是非,但毕竟人老成精,猜出了卫青八分意图。
其实木兰两年前做过卫青的亲兵,就这个经历而言,她天然算是卫青的麾下,就算日后有所成就,能够独领一军,她也是卫青的旧部,这一点是无可更改的。卫青知道木兰本身不通礼仪,进了长安八成就是买个宅子住下来等他,且不说这安全不安全,这期间各方的试探肯定免不了,与其叫那些人瞎猜,叫木兰在长安乱撞,还不如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将人揽入麾下。
卫府这边是早得了卫青来信的,萧载一登门就有人去禀了夫人,卫夫人带着长子卫伉来迎。卫伉年纪小,但礼数周全,没有让母亲多与陌生少年交谈,很热情地把木兰往准备好的西苑领,见到花父花母,小少年微微行了一个礼节,顿时叫乡里来的两口子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回应。
木兰其实也没和这么干净这么贵气的孩童接触过,卫伉想亲切一点,拉着她走,她都好几次避开了,怕自己身上的虱子传给人家了。
她其实还满脑子是卫夫人的模样,卫夫人穿得素净,可料子闪闪发光,首饰不多,但个个精美别致,面上有妆,木兰满脑子都是那雪白雪白的妆,红红的一点唇。
女人,是可以漂亮成这样的吗?
木兰见过的同性寥寥无几,除了吵架厉害的大伯娘和吵架更厉害的她阿娘,也就是村里农妇了,如卫夫人这般美丽的女人,真是平生仅见。
卫伉把木兰一家带到了西苑,又叫来奴婢各六人,奴是男仆,婢是女仆,叫他们认了新主子,又歉意地对木兰道:“家里毕竟没有像样的主人翁,不好列席招待,只能请振武侯自便。西苑是独立的住宅,厨下也备好了菜肴,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就行。”
他再三表示了歉意,花家一家子都干巴巴地摆手,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话,全家一块儿像呆头鹅一样整整齐齐地送这位贵家少年走出西苑大门。
一出西苑,卫伉的脸色就沉了下来,绕过拐角,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还拍下两只虱子来。
跟着他的一个小奴试探地道:“大郎君,不喜那一家?”
卫伉压抑着怒火道:“粗鄙之家,其他人也就算了,那个花木兰,竟敢一直盯着我阿娘不放!”
小奴不敢说话了,卫伉来回走了几步,冷声道:“走,去找表哥,我们商量一下对策。”
霍去病今日不在天子身边当值,他喜好蹴鞠,平时不当值的时候,十次找他八次是在蹴鞠场上找到的,这次也不例外,卫伉不喜欢这种灰尘和汗水齐飞的游戏,耐着性子等霍去病踢完一轮下场,才哒哒跑了过去。
霍去病用外袍擦了擦身上的汗,见到卫伉跑过来,有些奇怪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作为私生子,霍去病出生的那年,卫家大姐都没嫁人呢,所以他是同辈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底下这些表弟表妹们个个都跟他差着几岁,虽然小孩子更容易崇拜大哥哥,但大哥哥自己不愿意跟小孩儿搭伙玩啊!霍去病对表妹们敬而远之,对表弟们也不大亲热。
卫伉急忙道:“阿兄,不是来找你玩的,今天那个振武侯来了!”
霍去病眉头一挑,他兴致勃勃地问道:“看起来是不是很威风,多大年纪?舅舅的书信里说和我年纪相仿,二十几岁?总不能十几岁吧?”
卫伉拼命摇头,“看起来比你还小呢,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不是个好人,今天阿娘来招待他,他一直盯着阿娘看,把阿娘看得都急了,我把他拉到西苑去,他还一副魂都不在了的样子!”
霍去病愣了一下,心头火起,“那还叫他住府里干什么?当场给他赶出去啊!”
卫伉都要哭了,“我倒是敢啊,不是说他杀匈奴人跟杀小鸡仔一样,一脚踢死一个,一拳打死一个吗?”
只看外表他是真没觉得多可怕,但那手被他拉过来,手上的茧子比他鞋底子都硬呢,这一定是拿刀拿出来的,杀人杀出来的茧子!
卫伉觉得自己能和坏人虚与委蛇,将他暂时稳住,跑来寻找救兵,实在很聪明勇敢了。
霍去病是个急脾气,把外袍系在腰上,赤着上身就跟着卫伉往回走,他也是住在卫青府上的,舅舅不在家,这门户由他来守!
卫伉还在边上跳着脚,“阿兄,你带一把刀去,府上就有刀,我阿父的刀!”
霍去病撇撇嘴,把人赶出去就行了,最多打一顿,还真能提刀杀人啊。
然而刚走到西苑门口不远处,霍去病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女音,又娇又柔地道:“我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你年纪轻轻,倒是很会说话。”
一眼看去,一个灰扑扑的高瘦少年背对着他们,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正对着他们,笑得花枝招展。
霍去病站定了,对卫伉说道:“去拿舅舅那把刀来。”

卫少儿今日过来,是来等霍去病的。
自从和陈掌成婚之后,诸事繁杂,陈掌发妻留下来的几个孩子也都视她为敌,女孩儿还隐忍些,陈掌长子直接搬出了陈家,二子也整日在家里聒噪不休,卫少儿气得发疯,对陈掌的感情也不如以前。
陈家不好待,她每日早出晚归,和贵妇人玩笑嬉游,又渐渐想起自己的亲儿来。她年过三十了,这辈子大约也就这一个孩子了,难道还指望陈家那两个小子奉养她终老吗?卫少儿因此常常来找霍去病,有时给他带几身华服,有时带些糕饼甜汤。
今日一来卫府她就知道霍去病不在,卫夫人也没来招待她,她在卫青这儿跟回娘家没什么两样,先去看了老母,得知今日振武侯来了,不免心中好奇过去看。这放在别人身上显得轻浮,可卫少儿从小轻浮到大的,便不觉有什么,结果一到西苑就遇到个粗布麻衣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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