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返程就不得了,刚打下来的匈奴部落,怎么就又活生生地摆在面前了呢?
赵破奴欲言又止,要不还是我来带路吧?
周武浑然不觉,他跟着木兰行军三日,期间其实已经路过了那被剿灭的匈奴部落,但花将军没有停留,他也就没有吱声,这下又摸到一个匈奴部落,他觉得自己领会了花将军的意图。
是啊,他们丢了主将,如今孤身深入敌境,这是要罪责全军的,哪怕天子宽宥,他们这些带兵之人肯定是要倒大霉,那么,就放手一搏吧!
这新的一战,打得十分容易,因为语言不通,木兰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得这么容易,大概是因为这个部落人比较少吧。
事实上现在的汉军遇到的匈奴人,大多是有组织的骑兵,大汉从守势转攻还没有几年,如今深入敌境,打的都是毫无准备的敌人,本身就是比较容易的。
五千汉军正面冲杀进去,后头的万人骑兵还没全部撵上,匈奴部落已经被冲得稀烂,连有点规模的骑兵都没组织起来,就束手成擒。赵破奴揪起一个打扮艳丽的匈奴贵族少女,呱啦呱啦了一阵子,少女哭着呱啦呱啦几句,赵破奴毛发旺盛的脸上,有了不明显的迟疑之色。
木兰还是第一次知道赵破奴会说匈奴话,她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问了啥。
赵破奴犹豫着说道:“这女子说,她爷爷和父亲收到拉达部落的求援,带了很多战士离开了,前天晚上走的。”
木兰沉默片刻,试探着道:“是我们剿灭的那个部落?”
赵破奴点了点头。
木兰震惊了,两三天的路程,这才多大点地方啊,汉军这么多人,怎么就能正巧错开的?
当晚,匈奴人索敌未果,无奈返程,被早已埋伏在内的汉军一网打尽,牵俘虏的绳子甚至都没带够,只能结草编绳,赵破奴带着一些人持刀巡逻,让俘虏自己编绳,不少俘虏哭着在搓绳。
除了必要的警戒人手,今夜汉军都在欢庆,连破两个匈奴部落,杀敌近四千,经历两场战役,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汉军如今总计一万七千三百三十二人,比起前些天丢掉李息时,折损差不多四百人,这已经是极小的数字了。
遍地篝火之中,士卒们时而高歌,时而哄笑,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烤羊,和木兰当初的想法一样,除了一些常年守关的募兵,大家都不愿意宰牛,牛是农家宝,带回去能卖高价,羊就随便吃了。
周武手里举着一只蒸熟的羊腿挥舞,平日不大说话的人这会儿一只脚踏在桌上,一只手提着个酒壶,里面是匈奴贵族才能享受的美酒,他毫不爱惜地咕嘟咕嘟喝了半壶,大声地用蜀地方言嚷嚷着什么。
众所周知,蜀人善骂,周武先用李息全家开了个头,李息这狗东西,大半年转悠下来,光给他们追着大军吃灰了,就是后来吃点牛羊都是跟着卫将军混来的!卫将军觉得咱们可怜,叫人送来的!
别人吃羊,你喝汤!别人吃军功,你吃棺材板板!
这话引起军中许多蜀人的共鸣,之所以只是蜀人,是因为蜀音骂人语速极快,其他地方的人听不大懂。
周武先起了个头,又悲伤地叹了一句这几日不幸战死的同袍兄弟,随后便开始骂匈奴人,骂着骂着,脸色忽然温柔起来,他拉住木兰的衣袖,开始“花锅锅”“花锅锅”地叫。
木兰这句听明白了,周武,现年二十六,最大的儿子都十二岁了,征发兵入伍三次担任千夫长,一把大刀从匈奴前锋砍到后营厨子的猛人,醉后拉着她的袖子叫她“花哥哥”。
木兰属实是有些害怕了,她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军中的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亮,亮得要命呢?
她忧愁得连烤羊都吃不下了,手里端着一碗来不及放下的羊汤,顶着无数双热切的眼睛,僵硬地被醉醺醺的周武拉着到处跑,最后周武在军队一直携带的李字军旗前站定,抬手一指,高声喝道:“我说这个字,以后念花!”
花息在军帐里打了个喷嚏,引来不少卫青手下将领的怒目而视。
大军都要饿死荒原啦!饿死啦!你这鼠辈,还有脸打喷嚏!
第18章
汉军杀敌计功一向是算“虏首”,也就是人头,征发兵也一样,达到了五级军功爵以上,不再是士卒等级,才有留在军中任职的选择。
作为一支辅助队伍,撇去跟着李息走的那些军官,木兰的这支临时大军里,军功爵最高的是校尉田十,其次陈千夫长,第三才是周武,军功爵制始于秦,以人头论军功,二十等爵最高封彻侯,不设其余限制,秦兵无不以封爵为目标。
而到了汉朝,爵位等级不再下于民,平民士卒得功最高不过第八级公乘,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民爵八级”,想要再往上升,要先做官,做得了官再得军功,爵也不能过大庶长,大庶长之上为关内侯,关内侯之上为彻侯,如今为避上讳,又改为列侯。
卫青的军爵便是关内侯,而在临时大军之中,校尉田十军爵为军爵第九级的五大夫,这是因为他在家乡郡里担任了官职,陈千夫长陈礼也是一样,爵为八级公乘,民爵八级里的最高等,这是因为他年轻时曾斩敌旗帜,论功受赏,周武差一点到公乘,他的七级民爵是实打实的人头堆上去的。
两场战役结束之后,汉军就开始干活了,出于不要太过残忍的想法,木兰犹豫了再犹豫,到底没让俘虏们去干这个活,至于干的什么活……割人头啊。
在时间没有保证的情况下,是割左耳,这样算下来的军功就很容易受人质疑,毕竟耳朵分不出死活,所以有条件的情况下,木兰还是想实打实地携带人头回去,她一开始看不得这个,看久了就习惯了,虽然血淋淋的场面有些可怕,但往好处想,死掉的匈奴人,他们至少不会疼。
匈奴部落里一片血腥气味,当日和接下来的几日,汉军的伙食都变回了干粮,这情形也没几个人还愿意吃肉。
军中当然也有干不了这个活的,而且不少,杀敌时敢于生死相搏,不代表就有胆子对尸体下刀,好在愿意做的人也不少,忙活了近两日,将人头装进麻袋,俘虏捆在马后,牛羊驱赶在侧,这满载的大军再次启程。
两日忙活下来,算得人头三千余,牛羊两万,木兰连军功都没计,先主持了分牛,杀敌有功的至少都分了一头牛,剩下的人也不沮丧,这次杀敌数目极多,回了汉境,怕不是要全军计功得赏!因此士卒们都很欢喜,恨不得跟着木兰在草原上再转悠几圈。
木兰却不想再深入下去了,后方的补给没跟上,是从李息丢了之后就没有补给了的,虽然后营还有存粮,缴获很多牛羊,但等存粮吃完,存羊也吃完,那岂不是要吃牛!
木兰连想都不敢去想,两万多头牛羊里,羊的数目是占大头的,牛有四千二百零八头,拉回县里乡里,那都是家家户户的宝,她是一头都不敢吃。
她决定回程,去和卫将军会合。说实话,她的事还没定呢,大家是一块儿弄丢李息的不假,但最开始的路是她带歪的,她是身上担着最大罪责的人。
木兰忧愁地勒着缰绳,把马头勒得有些偏,那马很顺从地微斜了一点身子。
赵破奴拼命地拦住了,他牵住木兰的马,给她调换了方向,说要回程,那别往西走啊!
右贤王部连丢两个大型部落,没几日就被发现,右贤王罗姑比震怒,亲自点兵三万,率众追击,一直追出贺兰山脉,进入河西走廊,不光没找到那支汉军,罗姑比年事已高,得知昔日旧部连死两人本就怒急攻心,强行点兵来追,路上更是不幸中暑,一天厥过去三回。
罗姑比醒来时已是深夜,他顾不得老迈的身体,深夜大点兵,命令军队继续深入河套地区,老贤王人老心野,思忖着既然白羊王和楼烦王这两个废物被撵出了这里,他趁此机会收复旧土,将汉军驱离,这偌大的河套平原,水草丰美,六畜蕃息之地,将再归他手。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驱赶着大量牛羊和俘虏,又存粮充足,完全没有追兵压力的木兰临时大军走得很慢,期间再次路过一个小型部落,杀敌二百余,俘虏三百多,缴获牛羊约三千头。
将士们又在那个部落休息了两天,直到右贤王部怒而兴师出了贺兰山,进入河西追赶卫青,木兰才带着大军从另外一个山口转悠了出来。
于是目前战局是这样的:
转悠出来的木兰部
↓ ↓ ↓ ↓
愤怒追击的右贤王
↓ ↓ ↓ ↓
返回河套的卫青部
↓ ↓ ↓ ↓
右贤王急速行军追击,他预料那支汉军在奔袭而来,屠灭他两个部落之后快速撤离,人困马乏之下必然战力折损,只要先追赶上,打他个措手不及,这仗基本上就定了,白羊王和楼烦王那两个废物,就是被绕后突袭又断了退路,大军一开始就溃散得不成样子,吓得一路扔牛羊跑路。
卫青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他熟读兵书,十分看重战前准备,重用向导和斥候,在他的军中,斥候的赏赐一向丰厚,右贤王部刚刚接近就被斥候发现,很快连夜禀报上去,卫青从睡梦中惊醒,不见一丝迟疑,立刻开始着手布置应敌之策。
跑是跑不了的,两方大军之间距离已经极近,此时撤退军心不稳,大军溃散,那就算能跑得几个将军又有什么用呢?卫青从一开始就摒弃了这个方案,几路斥候将右贤王兵力探明,迅速来报,右贤王也不是等闲之辈,在两方大军接近之时,也已经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判断出了对方兵员多寡。
正是:三万对三万。
双方主将同时意识到了这将是一场苦战,尤其卫青这边还有一项极大的心理压力:右贤王追出贺兰山脉,必然是已经将那支失联军队打灭了,也不知溃逃几人,伤损多少。
卫青将心中多余的心思挥散,命部下苏建、张次公各带一万兵马正面应敌,自己则是领一万精兵绕后,摸向右贤王的侧腰。
现在战局成了这样:
右贤王 ↑
↑↑→↑
木兰赶路不紧不慢,不早不晚,过了山脉,到处都是平地草原,将士们也都疲惫极了,于是就地扎营又歇了两日,到第三日早晨行军,中午又歇两个时辰,全军上下连带后营都饱饱地吃了顿羊肉,才在过午后不那么热烈的阳光下开始行军。
临到傍晚的时候,木兰和田十赵破奴周武几个人商议,大家今日都没怎么赶路,才吃了羊肉也没多久,精力充沛的不如行军赶路,咱们到后半夜再睡也不迟。
这是很正常的提议,夏季行军本就苦不堪言,许多有经验的将军都会叫将士尽量不在大太阳底下行军,夜里虽然很多人看不清路,可大家都到了平原上啦!跟着花将军大旗走就好啦!
今夜天气是很好的,孤月高悬不见星辰,月色十分明亮,比起白日的炎热,这会儿夜风吹拂人面,让行军也不那么辛苦,就在寂静的夜晚,渐渐的前方传来马蹄踏踏的声响。
田十第一个跳下马来,仔细趴在地面上听了听,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他对木兰道:“将军,前面有大批匈奴兵汇聚,匈奴人的马蹄声和我们不一样。”
木兰震惊地道:“白羊王和楼烦王又回来了?”
众人都不清楚这个,他们先前都是捡破烂吃灰打下手的,田十当了十多年校尉够有经验了,也料想不到是右贤王追出来了。
他们都是看过匈奴二王被卫青打得抱头鼠窜的,而且才剿灭了两大一小共计三个匈奴部落,人头都割得手麻!正是人心齐聚,士气旺盛的时候,故而也没害怕,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采。
要知道,一万七千多骑兵啊,有人分得了牛,甚至几头牛,可许多人都是两手空空呢!
木兰还想更谨慎一点,但前方忽然起了喊杀之声,虽然离他们还远,但众人哪个想得到是前方还有汉军,都以为是匈奴人发现了他们,再不赶紧迎击,等着被冲散阵营吗?
木兰也来不及多想了,抄起大旗一声令下,喝道:“丢下俘虏辎重,全军迎击!”
打赢了辎重自然再拉回来,俘虏捆着也丢不了,打没了,那就啥也不用再想了。
正常迎击的情况下,双方互相跑过来,那没多久就短兵相接了,结果木兰这边战马跑出好几里地,才远远地看到了匈奴人的后方兵马,马累得够呛,众人也累得够呛,最令人奇怪的是,匈奴人好像……没有先锋的样子。
毕竟右贤王还是个脑子比较正常的将领,没有在后方设前锋。
木兰歇了一口气,她毕竟没有读过兵书,也没有见识过多少战役,对打仗的那点经验完全来自卫青,她迅速分出七千人交给周武去绕后突袭,自己领着剩下的一万骑兵冲杀而去。
与此同时,带兵绕后而来的卫青也远远地看到了夜色下高高飞扬的李字军旗,不由浑身一震。
神兵天降!
第19章
人都有疲惫的时候,卫青带着军队驻扎下来没多久,许多人都是刚刚从梦乡中醒来,而右贤王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不错过战机而一路奔袭,双方第一次交战都是精神紧张,互有损伤。
热血是需要一点点唤醒过来的,所以战争的最开始,反而是死人最少的时候,随着时间推移,用于冲阵的重骑兵后撤,到了弓马轻骑的战场,箭矢飞散,两军混战在一处,白刃相加,那才是真正的猎杀时刻。
卫青带人奔袭当然不是简单的绕后,这一路策马飞奔,心血渐热,突袭之时对上还没有进入状态的对手,杀伤力自然极高,但两军对垒之时,平庸者对耗,善战者减小消耗,卫青做的就是减少消耗,仅此而已。
这世上许多能做到以少胜多的将军,反而带不赢人数相当的大型战事,而带着大量军队的将领,被对面少了几倍的敌人以少胜多,也常见于史册。
这是因为人数越少,机动性越强,将令越有效,名将的才能充分得以发挥,赢了史书留名,败了寂寂无名。而几万人的大军团战在一处,除非对面失心疯,否则大量伤亡难以避免,但若已方有大规模的援军呢?那坐蜡的就是对面了。
眼前援军直插后营,卫青深吸一口气,将横放的大旗竖立起来,一声令下,带领万骑奔袭而出,从斜侧如一柄尖刀穿透敌营。
右贤王位于前军之中,他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虽然已经养老多年,但战争经验还在,渐渐发觉对面人数不如一开始,思索片刻遣麾下将领二人,分兵去守卫后营,然而将令刚下,后营之中忽然冲出来许多汉军,将右贤王的大营冲得七零八落,主力前军正在前线对垒,分兵也不过数千,很快就被如狼似虎的汉军吞没下去。
此时侧腰方位也冲出一支大军来,和漫无目的到处砍杀的汉军不同,这第二支汉军令行禁止,哪怕军功在侧也没人多砍一刀,追随着前方卫字军旗直线穿透大营,向着右贤王罗姑比本人冲杀而来!
擒贼先擒王。
木兰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她自然不认识罗姑比,但她以为是白羊王和楼烦王回来了,那也是两位匈奴主将,可她刚冲进匈奴大营,就懵住了,怎么像闯进了后营似的,这遍地的辎重和粮车立即拖慢了骑兵的步伐。
用辎重抵挡骑兵吗?这是什么新型打法?木兰看不懂,但她知道,他们大军冲进来,对面的二王,或者二王里的一个应该很快就会防备起来,没办法突袭擒王了,她并不知道前面有大军牵制匈奴主力,不得已下令全军迅速绕过辎重,直接杀敌。
夜战其实都是有些乱的,不过匈奴人和汉军的差异很大,匈奴人头发披散,汉军束发,衣着服饰也大为不同,所以两支汉军遇到一处,连个水花都没起,许多杀晕头的木兰部卒还十分丝滑地融入了卫青军中,稀里糊涂地跟着去杀罗姑比。
毕竟这年头不认识字的人太多了,那个卫字看起来长得虽然不像李,但军旗的形制很像,夜里一个不留神就跟上去,也是非常合理的。
木兰一边带兵冲烂右贤王空虚的大营,一边也不由感慨,这白羊王和楼烦王确实战力很弱的样子,而且军队也不多,怎么就有胆子敢回来呢?
携兵三万的右贤王罗姑比正在亲兵营的护卫下急急逃遁,他的主力被前方军队牵制住了,身边留下的兵力差不多五千,而这五千人正被那从后营突袭而来的汉军追得哭天喊娘,罗姑比又气又急,差点又厥过去,他身边的亲信冒死护卫着他逃跑,可汉军实在太多了,亲兵营的人数也在不断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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