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是要生大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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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莲回到房后,只是盘腿、打坐、诵经。
他待人以善,以至诚之心推己度人,却从未想过会遇上赵如意这样的。
初时心中那点愠色,在一遍又一遍的《心经》中,逐渐被抚开了去。
人生在世,本就诸多劫难。这位长公主,自是他悟道之路上的一个劫。
劫难劫难,渡过方可圆满。
今夜彼此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想来,这一劫,也应是差不多了。
翌日,早早拍醒伽莲房门的,却不是赵如意的人,而是伽释。
只见小和尚双眼噙泪,抱住他的手哭喊道:“师兄救我哇!”
半柱香后,伽莲出现在长公主的前院厅堂。
依旧绯红长裙的美人斜倚在贵妃椅中,身前摆着冰盆,侍女轻摇锦扇。美人享受着夏日凉风,视线不离手里的话本。
“殿下,请您收回成命,饶过伽释。”
不同于以往的热络,今日赵如意兴致缺缺,俨然不欲打理这位来客。听到对方主动开口,她才懒懒从话本中抬头,“饶过他?圣僧,你倒是说说,本殿是要打他板子,还是要砍他的头呀?”
伽莲知她是故意为之,也只能平静说道:“殿下,出家人不杀生。您要他去杀鸡,岂不是为难他。”
闻言,赵如意嗤笑:“这算什么为难?他放的捕兽夹害得本殿伤成这样,没要他受皮肉之苦。只要他杀只鸡,炖盅汤给本殿补补身子。圣僧,本殿足够宅心仁厚了。”
她顿了顿,又像突然想起来,说道:“上回圣僧为了救本殿,不也杀了个人么?本殿还记得你说过,不能墨守规条戒律。怎么,这话放你身上可以,换你的师弟就不行了,嗯?”
赤/裸/裸的迁怒。
伽莲压下心中沉闷,坦然请求:“殿下,一切罪罚,贫僧愿替伽释受过。”
“有意思,不过呢,本殿最喜欢强人所难,你想要替他受过,本殿就偏不——”
赵如意话还未说完,就有侍女匆匆进来通报。
“启禀殿下,皇后娘娘驾到。”
突如其来的贵客打断了他们对话。赵如意横过他一眼,在侍女的搀扶下,勉强下了贵妃椅,上前接驾。
“参见皇后。”
“长公主莫要多礼。”
年轻的皇后赶忙弯腰扶住她,水灵的眼睛盛满担忧,“听闻长公主伤势未愈,恰适本宫母家送了云疆的秘药,听说对刀剑砍伤甚有奇效。”
“东西呢?”皇后喊了声,身后宫女便呈上手中锦盒,打开后,里头躺着个鎏金瓶子。光看外形,都显得极为珍贵。
“这里头的药粉和了水,早晚抹在伤口处,很快就能活血生肌。”
赵如意命人接下,只是淡淡地说声:“皇后有心了。”
在旁的伽莲不禁看了赵如意一眼。
连日接触,他对这位长公主的性子也知个大概。爱憎分明,实际像个任性、还未长大的孩子般,是个很好懂的人。
皇后热心赠药,她却……
“本来,皇上也想同本宫一起过来看望长公主。可是下个月,番邦使臣就要来朝进贡。听闻此次还有位王子同行,皇上正要此事忙着呢。”
赵如意始终冷冷淡淡的。
皇后见状也再说什么,反而与伽莲说上话。
伽莲与皇后有过数面之缘。而且,皇后信佛,二人谈了些佛偈,尔后,皇后留下大堆的名贵补品,便摆驾回宫。
侍女们扶着赵如意重新躺进贵妃椅,伽莲才想起,昨夜他自绑双眼,并未瞧见她的腿。
那只受伤的腿难不成泡在水里……
“殿下,您的伤,太医应该有嘱咐过不能碰水。”
他这一开口,赵如意面色稍霁。知他是关心自己,她挑了挑眉:“怎么,昨夜没念着本殿的腿,今个儿倒想起来了?”
出口就是连嘲带讽的,伽莲无奈,“贫僧也希望殿下不要拿自己开玩笑。”
赵如意瞅着他说话时眉眼温和,不似客套,倒像是真心话。再加上那张令人心旷神怡的脸……
美色总是有特权的。
赵如意缓了缓声,莫名染上几分委屈:“伤得如何?你不如自己看看。”
说着,她一个眼神,旁边的阿桔便上前替她挽起宽大的裤脚,只见里头的皮肉肿胀发白,当真是泡过水了。
伽莲颇通药理,当下也皱紧眉:“还有药吗?”
“有的,奴婢这就去拿。”阿桔将药散取来,不过里头所剩无几,只抹上薄薄一层,俨然不够。她想了想,又将刚入库的云疆秘药取来。
“皇后娘娘这药送的忒及时,像是知道咱们府里药没了似的。”
阿桔笑着拧开鎏金瓶子的圆盖,倒出里头褐色药粉,又依着方才皇后所说,用清水和匀了,淡淡的药香弥漫在空中。
她正要将药涂在赵如意的伤口上,伸到半空的手却被截住。
“等等。”
赵如意望向伽莲,只见他面色微沉:“这药,有问题。”
阿桔一听,吓到手颤了颤,涂着药糊的棉棒失手掉落,却被伽莲拿住。
他放到鼻间嗅了嗅,眉头拢得愈紧。
“圣僧,这、这药有何问题?”
“这药没问题。”伽莲将东西放回旁边侍女的朱盘中,转而看向怔然的赵如意。
“但是,殿下既已用了太医院的药,便不能再用此云疆秘药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伽莲往前靠近赵如意搁在躺椅的右腿,方才覆上的那层褐色药粉已渗进皮肉。
“太医给您开的药,是普通的金创药,应该还加了不少其他药材。但是金创药的话,里头有一味是石脂。”
他们达摩寺研制的伤药,通常也会加石脂。
赵如意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伽莲指着朱盘里的鎏金瓶子,“这云疆秘药贫僧虽未见过,可方才里头有个味道却极为明显,是官桂。”
“官桂与石脂,这两味药相冲。倘若殿下二者并用,定当产生毒性,非但对伤势无益,还可能伤及殿下凤体。”
闻言,屋内所有人齐齐变了脸色。
尤其是阿桔,她喃喃道:“皇后、皇后她是不是知道 ——”
“闭嘴。”向来乖张的赵如意冷冷截断侍女的话,“东西处理了。管好你们的嘴,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知道吗?”
“……是。”
发生这样的事,长公主也没心情见客了。
庭前芍药娇媚,随风摇曳,夏日凉风习□□府内目光所及,每处都是精雕细琢,美不胜收。
伽莲缓缓踱步,思绪沉浸在方才屋内那瓶药中。
赵如意的反应有些奇怪,以她的性子,若发现有人要加害她,必定暴跳如雷。好比那夜意外被捕兽夹误伤,掉落山洞后又哭又闹。
还有,皇后送这瓶药,究竟是无心,还是……
身后传来脚步声,伽莲转头就见阿桔带着两名侍女,她们手里抱着的东西眼熟得很——
是早上皇后送过来的补品。
见到他,阿桔自然是带着人过来行礼。别说伽莲如今是主子的贵客,单凭达摩寺圣僧之名,寻常见到这位身上像带着佛光的大师,总不自觉恭敬几分。
伽莲向这些姑娘行完佛礼,顺口问道:“阿桔姑娘,你们这是……”
阿桔打发了身后的人先去办事,左右见无人,才压低声音说:“圣僧,刚才您也看见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些东西咱们怎敢让殿下用呢?”
“说来,这次还多亏大师。要不是您精通药理,发现那两味药相冲,说不定殿下又要遭罪了。”
伽莲敏锐捕捉到这个字,“阿桔姑娘的意思,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
“啊……”阿桔揉着鼻子,目光游移开来。
见状,伽莲也知自己冒犯,当场便道:“是贫僧逾越了。这是殿下的私事,贫僧无意窥探,还请见谅。”
“其实,”阿桔犹豫片刻,才下定决心,“圣僧,是您的话,我也就没啥好担心的。”
赵如意喜欢他,而且伽莲的为人行事有目共睹。就算天塌下来,阿桔也相信伽莲不会害人。
她招手,示意伽莲随她到角落处。墙头枝叶茂密,撑出一隅阴凉。两人站在这儿,避开路过侍从的视线。
阿桔问他:“您应该知道,殿下与皇上并非亲姐弟吧?”
伽莲点了点头。
他虽一心向佛,但达摩寺是国寺,与皇室诸多往来。就算他不打听,寺中好事者如伽释这些,也时常闲聊皇家秘闻。
赵如意与赵墨不是亲姐弟,这并非秘闻。不过,真正非先皇所出的,不是赵如意,而是赵墨。
二十多年前,大周开国皇帝永泰帝赵春芳从河东起军,一路攻入神都,结束了端朝李氏的统治。他登基后,只纳了当年被称为李氏皇帝强抢入宫,引得天下大乱的美人乔楚为皇后。
永泰帝与乔皇后只生下一女,就是赵如意。
此后传闻因乔皇后身体抱恙,无法再育,所以永泰帝便过继了已故表兄遗子赵墨为子,三年前,永泰帝将皇位传给赵墨。
“我们殿下与皇上自幼一同上学、一同玩耍,自然亲好。可是,皇后娘娘就看不惯他们这样。”
阿桔叹了口气,将往事娓娓道来。
当今皇后,闺名司徒妙仪,是司徒丞相之女。
三年前,赵墨登基时,朝中大臣便上书理应同时立后。选秀大典上,赵墨一眼便相中司徒妙仪。
司徒妙仪出身世家,身份高贵,容貌端庄,性情淑婉。立她为后,当时朝野内外一片赞同。
可拟封后的圣旨还未盖上章,司徒夫人因病逝世。司徒妙仪事亲至孝,自是守孝三年。直至三年孝期满,三个月前,赵墨才下旨册封她为后,迎入中宫。
“皇上对皇后情意深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当年皇后还未入宫时,就……就因为觉得殿下与皇上太过要好,表面上是没说什么,但私底下……”阿桔顿了顿,才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跟前的人说,皇后娘娘抱怨过殿下,所以后面为了避嫌,咱们殿下才从宫里搬了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的缘由?
伽莲无意窥探宫中秘事,可赵如意搬出皇宫是因为这个,确实是始料未及。
“后面的事您也听说了。”阿桔长叹一声,“殿下从宫里出来,时不时就让些男子入府。日子久了,外头的人怎么看殿下,您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当奴婢的,可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这些年来,皇后娘娘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可殿下鲜少入宫。就连皇上的面,也是能少见就少见。我自小跟着殿下,看见她跟皇上生疏至此,心里也难过。”
“可方才您亲眼看见皇后赠药,我也不敢说这背后究竟是巧合还是……唉,总之,这种事确实不是第一次了。”
话峰一转,话题就转到伽莲身上。
“圣僧,往常那些人殿下权当是消遣。但您不同,奴婢觉得殿下对您是真心的。”
阿桔特地后退半步,郑重地福了福身子,“还望圣僧莫要辜负殿下一片心意。”
伽莲:……
他当然不可能接受赵如意的心意。
只不过,今日阿桔这番话,倒教他心生感慨。
一者为赵如意,他从未想过,这般如火张狂的女子,竟也有许多无奈。
二者为皇后,他与皇后已是旧识。那样端庄娴淑的女子,却也会暗生猜疑嫉妒之心。
但皇家内地的勾心斗角,终究不是外人能说三道四的。
伽莲回了屋,不久伽释又找上门来。
“师兄,”他还是泪眼汪汪的,不过,这回倒是高兴不是吓的,“是您跟长公主求的情对吧?她们不要我杀鸡,只要我砍柴就行了呜呜呜……”
第一天进府,刚被安排去砍柴时,伽释还气得跟传话的侍女斗嘴。现在,不用杀鸡去砍柴,他高兴得不敢多在伽莲这里逗留,怕那位喜怒无常的长公主殿下一个不高兴,他又得去杀鸡了。
伽莲笑而不语。
这天赵如意那边倒是消停了,没传他陪膳,送来的饭菜也是普通的一菜一汤,与他平日在达摩寺吃的差不多。
过了晌午,伽莲照常打坐诵经。周遭一切,亦在他可感知范围内。
一切并无异常。
待到日头西斜,伽莲做完功课,起身活动筋骨,又想起赵如意的伤。
从柜中包袱取出他们寺中研制的伤药,藏于僧袍当中,伽莲主动往长公主的院落走去。
“殿下这会儿正在赏鱼。”
“不了,贫僧只是想着早上你们说殿下的药已用完,贫僧这里还有……”
阿桔掩嘴轻笑,“还是请圣僧亲自交给殿下吧。”
说罢,她一个眼神,旁边的侍女纷纷退下。
伽莲轻叹,却也不扭捏作态。于公于私,他都希望赵如意的伤能早日痊愈。
此事起于达摩寺,他有脱不开的责任。
长公主的院落俨然是请能工巧匠打造的,前后院间的庭院,周围栽着奇花异草。一目望去,在碎金的阳光中,姹紫嫣红,宛若身临仙境。
昨夜追着黑衣人,伽莲自然无心景色,如今他轻易便看见右边亭里的身影。
这庭院刻意开了水路,引出一汪清泉,还在右处建了座石亭以供休息赏玩。
绯红窈窕的美人坐在亭边长椅,手挎着栏杆,支着侧脸,百无聊赖往水里扔饵料。
她的右腿,就架在长椅上。
伽莲走近时,嘴角不禁弯起。这样的姿势甚为不雅,可不知为何,放在这位殿下身上,倒是一点也不出奇。
其实就是个任性的孩子。
水面波光粼粼,落金般的光洒上去,折射回来。妩媚妍丽的面孔染上烟霞色,化去往日的狂傲,那双眸中,隐隐泛出些许罕见的情绪。
不知为何,伽莲却读懂那里头藏着的,名为孤寂的伤感。
她……在难过吗?
伽莲缓步走到赵如意身边,也驱散了那烟霞般的孤寂与脆弱。
美人懒懒抬起眼皮,尔后又望向底下水面。
“你的好师弟没跟你说,本殿已经免了他去杀鸡么?”
纤白的手被染成金色,随意抓了把饵料抛进水里,引得一群红鲤争相夺食。
“伽释已告诉贫僧,谢殿下宽宏大量。”
“哼,叫他好好砍柴,若是不仔细干活,小心本殿明个儿不叫他杀鸡,叫他去杀人。”
伽莲嘴角笑意更深,明白这是长公主的任性话。
“贫僧自然会好好教导他。”
他没忘了此次来的目的,“殿下,您的脚可还有上药?若是还没有,鄙寺的消痛散,尚有些许功效,殿下要是不嫌,也可先用着。”
从僧袖中掏出的,仍是上回那个小瓶子。
赵如意双目静静盯住他,眼中情绪变化。末了,她放下饵料,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饶有兴致地问:“好呀。不过,这会儿她们都在忙着备膳,还请圣僧为本殿上药,可好?”
伽莲自然不会入套。
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只道:“男女授受不亲,贫僧岂敢冒犯公主?”
“哦,你连本殿的身子都看过,这会儿倒是正经起来了。”
“善哉,贫僧当夜误闯殿下寝室,是以为苇绡教的人意图对殿下不轨,并非有意。而且贫僧目不视物,殿下千金之躯,贫僧自然不敢窥视。”
赵如意讨了个没趣,忽而又觉得此人尤为可恶。竟然绑着眼睛,都打赢了自己底下的人。
那晚简直是她人生中的耻辱。
长公主的怒气说来就来,她撅起嘴,“不要就不要,拿来,我自己擦。”
青葱五指张开,晃晃向他讨药。伽莲只能将瓶子给她,赵如意拿过药后,才打开盖子,又被里头的药味呛了呛。
抹药之事,长公主哪里干过?
药瓶子是在手,可想到这药粉倒在手里,又会污了手,赵如意赌着一口气,握着瓶子,左右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最后,她忿忿瞪了伽莲一眼,将药瓶重重往旁边石椅放下,“不擦了,这条腿坏了就坏了。”
伽莲:……还真像个孩子一样。
但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断然也没有无故为她上药之理。
赵如意见他一动不动的,愈发来气,“本殿知道,你跟其他人一样,巴不得希望本殿越惨越好,对吗?”
这又从何说起?
伽莲无奈至极:“殿下,贫僧从未这样想过。”
此时的赵如意像是寻到发泄口,连日的委屈混着不甘,非要一骨脑倒出来。她不快活,也不能叫别人舒心。
“说不定,司徒妙仪正是看不惯本殿要你入府,才特地送了那瓶玩意儿给本殿。她最喜欢听你念经,心底肯定无比恨着本殿呢!”
“殿下。”伽莲不免加重语气,“药性相冲之事,说不定只是巧合,您又何苦以恶意臆测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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