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依旧俯视他,但那双眼却让她感到不安。
可惜也没办法再想太多,赵如意脑子渐渐停摆,就在她差点吸不进最后一口气时,忽然间,对方松开手,空气骤然灌入喉咙与摔落在地,双重痛感同时袭来。
长公主只觉得头晕眼花。很快身后就有大批人赶上,有人将她双臂反扣在背后。浑浑噩噩间,她视野中出现了赵墨与伽莲,他们看着自己,然后——
她就失去了意识。
* * * *
成王败寇。
赵如意知道自己失败了。可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醒来时,不是被关在天牢里。
红色鲛纱帐,鲛纱薄如蝉翼,光照在上面能反射出隐隐的虹色光芒。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如此奢靡,将价值千金的鲛纱用作床帐,那就是长公主府。
兜兜转转,她竟然又回到自己曾经的府邸。但是这回,她不是主人,而是囚犯。
囚禁者只给她留着了一套衾衣,剥去她所有首饰,右脚脚裸处被金环锁住,环上连着细长的金链,链子那头就锁在床边。金链长度足够让她下床在两尺多的范围内行走。
醒来的第一天,一名圆脸少女送来吃食。赵如意伸手打翻盘子,任由饭菜散落满地,只捉住少女的手,狠狠说道:“叫伽莲或者赵墨来见本殿。”
少女慌慌张张地比划着,半句话也憋不出来。
第二天、第三天……赵如意终于知道,这是个哑巴。
他们竟然派了个哑巴来服侍她。
头天,赵如意打翻了食盘,半粒米都不愿意吃。第二天,哑女继续送吃食过来,已经饿得难受的长公主决定不委屈自己。
之后连着七天,除了这哑女三餐定点进来,赵如意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闹过、砸过,但就是没有任何动静,仿佛这世间除了这哑女与她,其他人都死光了。
赵如意知道这是阴谋,然而,真正被困在昔日的寝室,无一人可说话时,她才知道,无聊是极其可怕的事。
没有人可以交流,成天困在这张床上,由心底滋生出来的恐惧是无法掌控未来。
谁能告诉她,是谁囚禁了她?赵墨?伽莲?
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救她?
她有离开这里的一天吗?
因为无聊,所以会思考,一旦思考就会陷入泥淖。头三天,她靠着数枕套上的莲花绣线,慢慢熬了过去。后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难。
囚禁者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死穴。
她宁可死得轰轰烈烈,也不愿像只臭老鼠一样死在阴沟里。
第八天,哑女一如既往送来饭菜。她长相并不漂亮,但圆脸,眉眼带笑,看起来极为讨喜。
今日进门,她照常将食盘放在床前,正欲转身,忽然就听见咣啷一声,东西又被打翻了。大眼正睁得圆,哑女未曾反应过来,已被赵如意捉住。
短短瞬间,赵如意磕破碗,握住手里的碗片,将尖锐的那部位抵住哑女喉头,大声喊道:“叫你们的主子来见本殿,不然,本殿割破她的喉咙!”
外头并无人应答。哑女看着她,眼里顿时蓄满泪水。
赵如意冷冷笑道:“看你主子有没有良心了,没有的话,回头就是作枉死鬼,你也不能放过他。”
哑女的泪霎时断了线般落下。
……三、二、一,赵如意微眯起眼,手里碗片正欲刺入哑女喉间,这时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打中手背,逼得她吃疼了声。
松手的同时,哑女跌落在地,看见来人才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往他的方向。
只见一道黑色身影踱步至她面前,对方看了哑女一眼,只道:“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哑女朝他叩了叩头,神情激动地比了比,然后才退下。
赵如意看得出来,她是在谢恩。
“看来,你还是老样子。”长公主挑高眉,明明跌坐在地,气势仍如当初那般,“怜香惜玉呀,圣僧。”
一身黑衣勾勒出劲瘦的身躯,若说有什么与三年前不同的,除了那头束起的长发,便只有那副神情。从前的伽莲眉眼间尽是悲天悯人,生就佛陀慈悲相。
如今的李伽莲褪去喜怒哀乐,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叫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他上下打量面前堪称狼狈的女人,只道:“殿下也还是老样子,心狠手辣。”
赵如意笑了,眼底却一片冰冷:“怎么,本殿喊了那么多天,圣僧一直不敢相见。今天那哑巴快死了,你才冒出来,倒教本殿又见识圣僧的慈悲。”
李伽莲微眯起眼,视线停留在她脚边那条细长的金链,忽然说道:“你很失望吧?”
虽未施粉黛,仍旧妩媚娇艳的面孔怔了怔。
李伽莲又道:“因为出现在你面前的,不是赵墨。”
赵如意皱紧眉。李伽莲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语气透着几分不可闻的不悦:“赵墨已经重登帝位,你手里那个傀儡成了废帝,被送到越郡去,三天前启程,差不多也快到了。”
“至于你手下那些乱臣贼子,就算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到他们的下场。”
赵如意扶着床沿爬起来,只问:“薛青竹和厉冉呢?”
“哦?”李伽莲双手负后,游刃有余的姿态让她觉得异常陌生。
“我还以为,你会担心那个叫赵无眠的暗部头子呢?”
他勾起唇,露出重逢以来的第一抹笑意。淡淡的,却叫赵如意一颗心沉至谷底。
“其实就算你问了,我也只能告诉你,殿下那些蓝颜知己都是罪有应得。殿下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才对。”
他是故意的。赵如意暗暗握紧拳头,脸上云淡风轻,反而嘲讽道:“成王败寇,本殿既然输了,要杀要只剐随便。”
她刻意盯着他,如同挑衅般,说:“要是皱下眉头,本殿就不姓赵。”
“好个摄政长公主。”表面上这么说,眼神却打量她这一身的落魄,李伽莲边转身边道:“可惜呀,赵墨将你赐给了我。”
他俨然想走,此时赵如意猛地冲上前,就在金链扯得她脚裸生疼之际,她的手终于抓住对方的手肘。
“伽莲,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半侧过头,似笑非笑:“听不懂吗?你输了,我帮赵墨重登皇位,你被当成战利品送给了我。”
“很失望吗?也对,你是希望落在他手里的。不过很遗憾,他不想见你,所以就将你丢了过来。”
赵墨将她送给了伽莲?
赵如意脑中轰然闪过惊雷,抓住对方手肘的手愈发用力,混乱的思绪很快沉淀下来。
不对,事实不一定就是他说的。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她慢慢松开手,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呢?你那么恨本殿,怎么不杀了本殿?”
“杀了你?”忽然间,仿佛赵如意问了个笑话般,李伽莲转过身来往前靠。赵如意下意识往后退。
一人进,一人退。
很快,赵如意后背抵上床柱。昔日那张冠绝神都的脸近在咫尺,好似随时随地都能贴上来。
这样的场景,以前并非没发生过。或者是慵懒的春日午后,又或是高温过后的夏日傍晚,也可能是舒爽清朗的秋晨和外头飘着簌簌雪花的冬夜,通常是赵如意勾了勾手指,正在旁边的圣僧会放下手里经书,眼中透着无奈,可人却听话地靠过来。
他的唇很薄,吻上来的动作每次都轻之又轻,仿佛重一点,就会教赵如意受委屈。
她是他春天捧在手里的飞絮,夏天抚过的夏花,秋日落在肩上的彩蝶,冬天迎接的第一缕阳光。
每次肢体相触,都是万分珍重。
那些四季的画面烙在记忆深处,此时极不合时宜地闪现出来,赵如意的心不受控制加速跳动着。
“我不会杀了你的。”
他将她困在逼仄的空间内,甚至还伸手替她捋过微微凌乱的碎发,“你不说过,咱们之间的游戏结束了。现在我告诉你,殿下,咱们之间的游戏还没结束。”
猝不及防,赵如意被狠狠勾起下颌,被迫与他对视:“赵如意,不如咱们来算算总账。”
话音刚落,她眼前天旋地转,回过神时,人已被扔到床上。
男人行至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第1章 这样你就受不了了?
赵如意喉头滚了滚, 不自觉蹬着被子,往里头退了些。李伽莲嘴角微微勾起,上半身往前倾, 细细端详她的反应。
身体很诚实地在这样灼热的目光下,产生某些隐秘, 不能宣之于口的期待。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她的身体, 也没有人比她更为亲密地占有过他。
至少在目前为止,她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 赵如意屏住呼吸, 任由对方不断靠近。他伸出手, 正当她以为李伽莲要抚上自己脸时, 对方却堪堪停住。
“你以为, 我是想碰你吗?”
俊美的容颜, 已留长的黑发,如今在她面前的,确实如当初所臆想般, 是丰神俊朗的浊世佳公子。只是男人眼中闪现着轻蔑,嗤笑道:“赵如意, 别傻了,我不是你那些相好。”
“像你这样人尽可夫的女人,我是不会碰的。”
手收了回去,李伽莲站直身子,“你放心, 我既不会杀,也不会剐了你。对你来说, 让你死了是一了百了,太便宜你了。”
“我会留着你, 就用这根金链锁着你。”
赵如意怔然望他。尔后,狂怒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愤恨向前扑,已经预判中她反应的男人往后退,直接让她扑倒在柔软的床褥里。
“伽莲,你不是恨我吗!”她抬起脸,低声吼道:“你不恨我骗了你?还要杀了你?”
李伽莲从容欣赏她濒临溃败的模样,慢悠悠说:“恨啊。所以,我才不会让你轻易解脱。放心吧,殿下,我会好好‘报答’你。”
边说,他转过身往回走,只是临出门的那一刻,他侧过脸,轻笑着道:“我会让你长命百岁的。”
“伽!莲!”
赵如意大声吼道,可惜空荡荡的门已无人回应。
他是故意的。
整个人趴在曾经熟悉的大床里,她死死攥紧手里的棉被,心里没由来生出一股恐慌。
正如她所猜想般,赵墨已然夺回了皇位。伽莲和赵墨他们合成一伙,谋夺了属于她的政权。如今大周又落在赵墨手里,他还将她给了伽莲……
难不成,真按伽莲所说,这辈子自己就要被囚在这公主府中么?
李伽莲走过拐角,就见哑女正缩在红柱后,他招了招手,对方怯生生地过来。
“以后还是由你负责她。”
哑女打了个激灵,拼命伸出手比划着,李伽莲失笑,正要开口说话,这时旁边忽然走出一名黑衣侍卫。
“大人。”
他走到李伽莲身旁低语,后者神色倏忽又变得淡漠,只挥了挥手。
接下来,哑女识趣地福了福身子,恭送主人。
公主府对于李伽莲来说并不陌生。他踱步行至左侧厢房,里头早有人在等着。
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主位上喝茶,她身穿黑裙,头发只用簪子挽起,岁月在她曾经娇媚的脸上留下风霜,眼尾处每道皱纹深刻又无情,为这张面孔添上凌利的感觉。
李伽莲拱手,恭敬地朝对方行礼:“姑姑。”
妇人放下茶,锐利的眸上下打量他,开口就问:“听说你去找赵如意那贱/种了?”
李伽莲不予置否。
妇人见状,眉头瞬间皱起:“那贱/种早就该杀了,你留着她又有什么用?”
“姑姑,”李伽莲坦然直视她:“赵如意的用处还大着呢。”
妇人张口欲言,然而对上他笃定的目光,最终却将质问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道:“罢了,现在苇绡教的教主是你。既然你觉得她有用,那便留着她。”
仿佛那张妖媚祸国的面孔就在眼前,她微眯起眼,丝毫不掩饰话里的厌恶:“那贱/种当初用个赝品来诓骗我们,如今落到这样的田地,也是活该。”
她冷冷笑出声,“不过他们赵家向来也没出什么好种。”
说罢,妇人站起身,直接走到李伽莲面前,“现在赵墨那厮封你为北丽王,又给了你辅国之责,留你在神都。说来说去,无非都是暗中在防着你罢了。”
她伸手搭上侄子的左肩,语重心长说道:“切勿被他们姓赵的麻痹,忘了咱们的复国大计。”
“放心吧,姑姑。”李伽莲垂眸,态度极为恭顺,“我知道该怎么做。”
妇人这才满意地收回手,转眼间又挂上笑:“国事你要上心,可咱们李氏传承的事也不能耽搁了。”
李伽莲视线盯着地上红色毯子,就听得对方又说:“你跟兰心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咱们虽屈居于赵家之下,不过赵墨还需仰仗我们,趁这机会,你们该把大事给办了才对。”
那红色毯子上绣着莲花图样,忽然间,灰蒙蒙的天色从记忆中翻腾出来,就这么突兀又鲜活地唤醒他也不曾刻意记得的画面。
那是三年前,他自以为最幸福的时刻。一个阴沉沉的秋日,赵如意最讨厌阴天,于是窝在他怀里,强拉着他一同躺在长塌中。
缱绻过后的男女能聊什么,无非都是些你爱我我爱你的无聊话。伽莲曾经四大皆空,陷入情爱后却像极那些跪于菩萨宝像前,反复诚心祷告白首偕老的信男信女一样。
他听着外头呼呼风声,双手却抱紧怀里的女人,偶尔是一个吻,偶尔是一句爱,把打座诵经的时间都荒废在情爱里。
可曾经的他甘之如饴。
赵如意躺在他的怀里,忽然指着地上的毯子,说:“伽莲,为了证明本殿对你的爱,从今日起,这公主府里不用其他花,只用莲花,就连这些毯子,都用上莲花图样。”
说到做到,翌日,这府里的织品都换上莲花图样。
“你们好好聊吧。”李伽莲回过神时,这位姑姑早已错身走出厢房。他转过身,就见一名相貌与对方有几分相似,却如春风流水般柔美的少女正朝他走来。
“表哥。”少女穿着湖蓝色纱裙,白皙的双颊透出薄红。
李伽莲看着这张美丽的脸,轻轻唤了声:“兰心。”
* * * *
门被推开,赵如意从双臂中抬起头,眼前又是熟悉的一幕。
哑女将食盒中的饭菜放上方桌。自从上回那件事后,他们将方桌从房间中央移到离床不远处,恰好是那条金链长度的极限——恰恰能够让她能够坐上去吃饭。
哑女在方桌那边动作,甚至也头也不敢抬。赵如意冷冷盯着她,忽然放轻声音,问道:“你是苇绡教的人吧?这么小的年纪就进了反贼窝,你父母是什么人?”
“前朝官员?还是李氏宗亲?”
哑女摆着筷子的手顿住,随后又继续她的活。
赵如意讨了个没趣,冷声哼道:“苇绡教意在反抗我们赵氏,你跟他们迟早会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手里的活干活,哑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就走了。
呿,无趣。
赵如意挣扎着下了床,下意识往右瞥,浑身瞬间僵住。李伽莲并没有动这寝室的布置,床的右前方依旧摆放着她曾经最爱的梳妆台。
只是梳妆台上只余留下一面镜子,现在镜子倒映出女人苍白的面孔。她只剩衾衣,头发披散在肩侧,曾经开至荼靡的花,如今凋零成光秃秃的枝条。
这就是现在的她。
赵如意忽然就明白伽莲的险恶用心,他留着这面镜子,他要她亲眼看着自己变得丑陋,变得连她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多少天了?她根本不想记。天亮又天黑,那条金链锁着她,她在极端的无聊与寂寞中倍受煎熬。
好难受!
镜子中的女人枯槁难看,如果是曾经的她,只看一眼都觉得对方可怜。
丑陋、可怜……什么时候,她赵如意也会沦落到让这两个词落至自己身上?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赵如意双目渐渐变得通红,如同野兽般,她猛地扑到方桌上,拿到那些碟子碗直接甩到那面镜子——
“砰”地一声,镜子应声而裂,米饭汁水横流。
心中那股洪流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只要是视野中出现的物品,都成为了她的武器。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输?为什么伽莲不干脆杀了她?为什么她会被锁在这么间屋子里,成了可怜又丑陋的囚犯?
毁了它们!连这个世间一起毁灭了更好!
赵如意拼命地扔、拼命地砸,桌布、纱帐、床褥被她扯下来,撕不开的就甩在地上,梳妆台也被推倒在地,余光瞥见上头刻着的莲花纹路,她甚至不管不顾,直接抓起地上盘子碎片,任由它们刺进手心,流出血。
她握着那碎瓷片划过那朵莲花图样。一下、两下、三下……血顺着流进那些划痕中,和着她的恨,将曾经名匠雕刻的珍品,毁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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