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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菩提(白霭星)


这人她再熟悉不过了。
“没想到太后娘娘如此思念先皇,倒是先皇之福。”她冷声笑道,脸上满是不屑:“那般薄情寡义的男子,若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皇上没有死。”司徒妙仪放下笔,整个人像把出了鞘的剑,充满攻击性,“赵如意,你不用骗我。皇上没有死,本宫相信皇上肯定尚在人间,迟早会回来的。”
这些年,司徒妙仪名义上被尊为太后,还纳了礼王之子为儿子。然而事实是黑甲军日夜把守长乐宫,她不是大周的太后,而是赵如意的“太后”,一具傀儡而已。
“要回来早就回来了。”赵如意上下打量这个因思成疾,落得瘦如黄花的“弟媳”。
“其实你该明白,当年赵墨娶你,不过是因为他想巩固那个皇位。他有多薄情你是知道的,为了斩断与本殿之间的情缘,他不惜娶你。还放出风声,是你嫉妒本殿与他的姐弟之情,才逼得本殿出宫。”
“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日思夜想么?”
司徒妙仪咬紧下唇,双手按住桌沿,强撑住她身为赵墨妻子的尊严:“你不用挑拨离间!嫁给皇上,是本宫心甘情愿的。本宫与皇上是结发夫妻,无论发生什么事,本宫都相信皇上!”
自欺欺人。
赵如意正欲讥讽两句,司徒妙仪却忽然勾起嘴角,冷哼道:“倒是你赵如意。你与皇上自幼情深,可到头来你却谋权篡国!”
“你说皇上薄情寡义?真正薄情寡义的人是你。昔日圣僧为天下称颂,可自从遇见了你,他成了乱臣賊子不说,还生死未卜!”
一阵急风刮过,案台上的纸烈烈作响,幸而有镇纸压着,可画中赵墨的五官变得扭曲。此时,赵如意眼底掠过阴翳,脸上笑意更甚。
“以前本殿就好奇了,太后娘娘既是尚佛,缘何不去叨劳你那位同进佛门的好姑姑,偏偏时不时就去达摩寺找圣僧,莫非,你真的与圣僧之间有什么见不得……”
“赵、如、意!”司徒妙仪重重拍着案台,手边的笔骤然跳了跳,跌落案台。可惜,谁也没空理会。
“你莫要血口喷人!本宫与圣僧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苟且!你自己跟薛青竹厉冉那些男人荒淫无度,别把本宫看得与你这般下贱!”
“大胆,你岂敢对殿下无礼!”阿桔沉着脸,当即就要叫人将司徒妙仪拿下,却被赵如意喊住。
“行了,”长公主打量着眼前气愤难遏的女人,仿佛在审度她这番话的可信度,末了,她面色平静,宛若司徒妙仪当着她的面是在骂别人。
“春寒料峭,太后娘娘约莫是着了凉。风邪入骨,头脑不清才会说浑话。让长乐宫的人找太医给她看看,先把脑子治好再说。”
言罢,雍容华贵的长公主转了身,丝毫不理会后面歇斯底里大骂自己的年轻太后,慢悠悠地出了长乐宫。
阿桔望了望身后萧肃的宫殿,皱眉:“殿下,太后这般辱骂,您能忍,奴婢可不能忍。”
赵如意单手撑着额角,嗤笑一声:“这有什么不能忍的。这些年,朝中文武,那些个男人在背后骂本殿的话,比她的难听多了。”
若是被人骂上两句,她便气得跳脚,这摄政长公主不做也罢。她不怕人骂,怕的是那些骂不出口而在心里骂的人。
比方司徒妙仪。
“阿桔,你让人好好留意。”赵如意忽然坐直身子,敛住笑,沉声道:“方才本殿给了她由头,她必定会借着太医院那些人的手,给水月庵传递消息。让人记住她跟司徒飞虹传信的内容,信件务必要完好送到司徒飞虹手里。”
阿桔这才悟过来,主子竟然是故意激怒司徒妙仪的。
一时间,她对赵如意更加敬佩,忙应道:“是,奴婢知道,太医院那边奴婢会好好吩咐的。”
这些年赵如意给了司徒妙仪太后的头衔,对外则宣称太后因思成疾,在长乐宫养病,不见外客。表面上黑甲军将长乐宫看得紧紧的,可实际上却暗中放任长乐宫的人与宫外联系。
除了丞相府,去年开始,长乐宫与水月庵的联系越来越频繁。水月庵的主人,也就是当年被赵如意的父皇下旨剃度出家的司徒家大小姐——司徒飞虹。
司徒飞虹赵如意是没见过,可事迹却是听过的。二十年前,这女人曾经想嫁给她的父皇永泰帝,为此设计陷害她的母后乔楚。事发后,因着当年的太后极力保住她,所以永泰帝赐她终生在水月庵终老。
司徒家这对姑侄,倒是出奇一致地令她感到厌恶。如今她们竟然还想勾结苇绡教与她为敌。
与其围呀堵呀的,索性让他们拴成一条线,届时她将他们连根拔起,叫这条线的蚂蚱一同落在她手里。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下月初八。
这时,阿桔瞅出主子眼底那抹冷冷的杀意,斟酌许久,才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您雄才伟略,司徒家跟苇绡教那些反贼必然会败于咱们手里。只是到时圣僧……”
旁人或许不知,但阿桔当年清清楚楚见证过赵如意与伽莲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凭心而论,她不希望伽莲死。
赵如意目光斜过来,一眼便望穿她的心,“怎么,你希望本殿饶过他?”
“这……”阿桔心里明白,这绝对不可能。她的主子何等的心狠,又岂会饶过与她作对之人?
想了又想,阿桔深吸一口气,直道:“殿下,奴婢想说,念在当年圣僧对您也是真心的,倒不如给他个痛快吧。”
闻言,赵如意定定看着她,尔后却扬起嘴角,明显被取悦了。
“好阿桔,你还真是喜欢他。不过……”
她刻意顿了顿,眼底闪烁着狩猎般的光芒,“他那么好,本殿哪舍得让他痛快走呢?”
阿桔的心霎时沉坠入谷底。
三天后的夜晚,从长乐宫出来的太医院药侍,趁无月的夜出了宫,然后悄悄来到水月庵。

五月初八子时
“殿下, 苇绡教还有江北许氏、河西方氏、上东柯氏等反贼已于半时辰前到达水月庵。”
赵无眠挥手,示意探子退下,对着上位优哉品茗的女人说道:“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接下来, 就看厉将军的了。”
不等赵如意开口,旁边向来寡言的冷峻将军瞥过他, 沉声道:“林云已经带着三百精锐埋伏在周围, 沿途布下的五千黑甲军,只会叫他们有来无回。”
“黑甲军威名举世皆知, 区区几个反贼, 我相信他们难逃林云副将之手。只不过,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捕蝉用的是林副将, 黄雀的话……”
赵无眠掩唇轻笑, 眉眼间尽是厉冉最厌恶的轻佻,“还得劳烦您厉大将军了。”
厉冉冷哼一声,索性不去看他, 只对赵如意作揖:“殿下请放心,末将必定为您生擒贼首, 以绝后患。”
“好,”依旧拖着绯丽华裙的长公主起身走下台阶,宫灯照亮她妖媚带笑的脸。赵如意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替心腹大将抚平衣领褶皱,“此行还需阿冉费心了。擒拿反贼事小, 你莫要受伤才最重要。”
宽厚的手握住她,厉冉一如既往, 那双眼只倒映出赵如意的面容:“我会的,你不用担心。”
斜瞥旁边仍旧带笑的赵无眠, 厉冉敛住不屑,撂开衣摆大步流星走出碧霄宫。
初夏的夜,风从中门吹进来,送来丝丝凉意。原本应该陷入寂静的宫殿,如今宫灯高悬,烛火照亮绘着仕女图的窗纸,底下正是一片欢歌盛宴。
昔日名动神都的无眠公子,正双手持箫,吹奏名曲《春江夜》。箫声婉转多情,像是夏夜江边的少女,对着静谧的江面倾诉无处可放的情思。情思绵绵,亦如江面粼粼波光。
赵如意单手支额,目光黏着在前方紫衣公子身上,四目相接,彼此眼丝交缠,好不风流快活。
顶上灯花摇摇作响,风变得又猛又急。往常早已陷入宁静的碧霄宫,如今仍旧灯火如白昼。
迤逦的箫声正吹至高音时,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箫声霎时停下。原本懒懒斜靠长塌的赵如意坐直身子,五指不禁扣住边沿。
率先踏入碧霄宫的,正是厉冉的副将林云。
赵如意忽地松开手指,扬起嘴角。
林云年过二十,年轻的脸上溅满血迹,那身黑甲更是滴着血。从他矫健的步伐来看,黑甲上的血该归属于他的敌人。
“末将参见殿下。”
林云后面,还有黑甲军押着一男一女。
“起来吧。”赵如意抬了抬手,视线却落在他身后被双手缚住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张,她曾经无比深爱过的面孔。
时隔三年,对方依旧俊朗,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便这三年来,他从云端跌落泥潭。
“哟,好久不见。”赵如意莲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
赵墨沉着脸,冷哼:“皇姐,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
赵如意颇为得意,“当然,本殿自当青春永驻。”
“不,”赵墨只道:“朕说的,是你还跟当年一样的狠。”
“朕?”赵如意被他的自称逗笑了,“赵墨,这三年来你是躲在老鼠洞里出不来了么?竟不知,‘先帝’已死,如今咱们大周有资格称‘朕’的,只有宁安帝赵睿,岂是你这个假冒先帝的反贼?”
听到“假冒”二字,赵墨终于变了脸,恶狠狠反驳:“赵如意,你当年弄具假尸体真以为就能诓骗天下?只要朕将皇陵那具假尸掘出来,你的罪行自当天下皆知!”
“呵,”赵如意满是不屑,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旧日天子,满身尘泥,落魄不堪,她稍加一想,便能想像出方才水月庵中的情形。
“你们以为召集许方柯那三家乌合之众,就想着要让天下人知道真相吗?未免也太过天真。”
美眸越过他,锐利地停留在赵墨旁边那张风韵犹存的面孔上。
这是个年届四十左右的师太,一身灰色僧袍,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丽。现在她同赵墨一样,被黑甲军押着。
“水月庵是什么地方,”赵如意踱步来到师太面前,嗤笑:“司徒飞虹,你该不会以为你与你的好侄女私通往来,无人不知吧?”
昔日司徒丞相府的千金大小姐,如今水月庵主持司徒飞虹面色冷静,只是双目灼灼盯着她,“你与你母亲长得这么像,心肠倒要比她歹毒多了。”
黑甲军闯入水月庵,将她们重重包围时,她已知道,她们中计了。
闻言,赵如意掩唇轻笑。宫灯绰绰,照落在这张妩媚面孔上,像是话本中的美丽精怪从纸上走出来。美得叫人心惊,也叫人胆颤。
下一刻,“啪”一声响起,叫碧霄宫内众人心头跳了跳。
司徒飞虹红肿着右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她:“贱人,你竟敢——”
话音未落,她的左脸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赵如意慢吞吞整理护甲,斜瞥她的目光倏忽冷下来:“本殿有什么不敢的?司徒老尼,当年你和永寿宫里那个老家伙想尽法子要我母后的命,这笔账,父皇念着情份饶你不死。可你竟然賊心不死,还想着勾结苇绡教造反!此刻,本殿就是将你拖出去五马分尸,相信丞相府也不敢多说个字。”
瞧出她是动真格,司徒飞虹脸上终于露出慌张,她下意识看向赵墨,“皇上!”
此时此刻,被缚的赵墨用眼神安抚她,却奇异地勾起嘴角,只道:“皇姐,你当真以为你赢了么?”
赵如意深深看着他,面容看不出喜怒。
从小到大,他们曾经相濡以沫,甚至孩童时同分一碗羹、同盖一张被。没有人比赵如意更了解赵墨,也没有人比赵墨更了解赵如意。
在过去那些日子里,他们相爱,那份爱并不仅仅是爱情,同时也夹杂了太多的亲情。
所以,赵如意等着赵墨的下一句话。
“从我们来到你碧霄宫这一刻起,你就输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姐姐,这一仗,是我赢了。”
赵墨眼底浮现难得的怜悯。
与此同时,外头骤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刀剑相击那仿佛滴血般的响声。
赵如意也笑了,“本殿是螳螂,你是蝉,黄雀就是伽莲。你是想说,本殿耗费心机在水月庵捉了你,不过是你们苇绡教故意为之。你们真正的目的,就是串通司徒妙仪,让她的人私自开白虎门,让你们攻入皇城是吗?”
赵墨沉默不语。
正如他了解她,她也了解这个便宜弟弟,兼昔日的情人。
“赵墨,你太天真了。我早就料到你不会那么蠢,将机会压在司徒飞虹身上,你真正想压的,是司徒妙仪。”
赵如意啧啧摇头,“可惜呀,当初我就跟你说过,那个女人平庸又愚蠢,除了爱你之外,根本无一可取。”
赵墨听到这番话时,表情微动,像是愠色中又掩不住不明意义的喜悦。
“你们真的以为,黑甲军的主力都去了水月庵么?”
厉冉早就带着真正的精锐埋伏在白虎门。眼下,他恐怕押着伽莲要进来了。
想到那抹白色僧影,赵如意眼底泛起兴奋之色。
一道身影急促而进,她转过头,扬起的嘴角猛地僵住。只见来的人确实如她所料,是她战无不胜的厉大将军。
可是,却是头发散乱,盔甲溅满鲜血的厉冉。
赵如意从未见过厉冉像现在这样狼狈,素来沉着的面孔难得浮现窘迫与愧意。
“殿下快走!咱们中了圈套!他们想要攻打的并不是白虎门!”
什么!?
赵如意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乱影晃过,厉冉已经上前猛地捉住她的手往后跑。
碧霄宫后面有通道。赵如意回过头,就见成群的黑衣战士持刀冲进来,林云只抵抗了几刀,整个头都被砍了下来。赵墨与司徒飞虹则被人簇拥着……
为什么?那些苇绡教的人怎么进得来?就算白虎门失守,可其余三个门她都秘密增派黑甲军守着,不可能让这么多人攻进皇宫的!
厉冉拉着她,几乎是冲向后院,嘴里还向她解释:“白虎门那些老弱残兵只是幌子,他们真正是从当年李晋逃出宫的那条密道进来的!”
被迫跟着奔跑,赵如意满脑子乱轰轰的,只余下“不可能”三个字。
前朝皇子李晋逃出宫的秘道?不可能,那条秘道早就被她父皇堵上了,而且外人哪知这条秘道所在?
后头到处都是厮杀声,赵如意感觉自己像只风筝被厉冉拼命拽着往前飞,连吸进胸口的每口气都是疼的。甚至,连两只脚都不是自己的。
这时,拽住她的人猛地停下,赵如意猝不及防撞了上去,厉冉双手顺势环住她,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喘了口大气后,赵如意终于知道厉冉为何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前方站了个人。
明月当空,夜风肃肃吹着,眼前之人一身黑衣,衣角烈烈作响。清辉的月光洒落在他过于俊美的面容上,照不出喜怒。
眸色掠过环在柳腰上的手,骤然黯了几分。然而对上这对亡命鸳鸯时,他双手负后,极为平静地说道:“好久不见,厉将军,还有……殿下。”
厉冉额头沁出汗,咬着牙说了句:“果然是你,圣僧。”
“不,你说错了,我不是圣僧。”
他盯着厉冉怀里的女人,只道:“我姓李,李伽莲,苇绡教的教主。”
这一刻,赵如意感到一股由心底蹿出的凉意。同时,她注意到,夜风袭来时,吹起面前男人身后几缕黑色长发。

倏忽间, 赵如意脑中凭空冒出这句话来。
环在腰间的手忽然松开,她回过神,就见厉冉已往前一步, 握紧手里的刀。
对方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可赵如意却能感觉到,挡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正在紧张。
厉冉在害怕。
三年前, 达摩寺圣僧的武功早就臻于化境。赵如意无数次被他护在怀里, 只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能伤到他们的。
如今,伽莲成了敌人。
赵如意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真正感受到他的强大。厉冉握紧刀狂奔上前, 她只看见, 那刀锋在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然后, 不过一个晃眼, 对面之人竟已闪现在她数步之遥。
赵如意回过神, 就见那握刀的身影颤了颤。曾经西南一带的传说,竟然轰然倒塌。
下一刻,强劲的力道瞬间攫取呼吸。赵如意喉咙一紧, 已被掐住脖颈,甚至于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下意识攀住那双手, 窒息之际,她撞入男人那双眸中。那双眸,如同一个黑色无边的漩涡,看不见底,也看不见光。
曾经的伽莲是很好懂的, 他的眼总是清澈澄明,是佛祖的慈悲眼, 照见世间苦厄。床笫之内,她喜欢高高在上俯视他, 那种掌控佛,掌控神明的感觉凌驾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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