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赵墨那双细长的眼再次审度着他,仿佛要从这张俊美圣洁的面孔上看出些属于普通人的心思。
可惜,他看不到。
眼前这位,仍是他所熟悉的,慈眉善目的俊美佛子。
“既然如此,朕懂了。”
赵墨将手里的红山茶扔到枝头里,这抹灼目的美已经让皇帝感觉厌倦。他上前搭过伽莲的手,温声道:“圣僧光风霁月,又一心向道。朕甚为佩服,你与长公主之间,朕知道是她强迫于你。朕向你保证,一年之后,无论朕的皇姐是否愿意,你都可以永远地离开公主府。”
“对了,听说你原先打算远行求道。也就半年的时间,到时朕再赐你袈裟权杖,效仿当年玄奘高僧西行,为你饯行。”
“皇上,不必——”伽莲正要推脱,且不论他并不在意皇帝赏赐,单就远行一事。如今的他,已然深陷与赵如意的情爱中,又哪里舍得走?
可赵墨没给他说不的机会。
“你等朕说完,”赵墨与他缓缓往前走,声音沉下来,“朕有一事需要圣僧相助。”
“此事,普天之下,也只有圣僧能帮得了朕了。”
“七日后便是春祭, 到时朕要到达摩寺进香。”
这事伽莲知道。只是自赵墨继承皇位后,每年达摩寺主持春祭的人是他的师傅。
“若是往年,这也并非大事。不过近来你也知道, 朕的身边藏了苇绡教的奸细。大理寺查了那么久,也揪不出幕后真凶。”
自去年神都长街遇袭后, 赵墨不仅将羽林军, 更将后宫都查了个遍,最后只查出个宣明宫端水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只供出他是苇绡教的人, 随后咬舌自尽, 线索就断了。
自此后, 赵墨不再信任羽林军, 就从西南召了厉冉回来。
“这次春祭, 朕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想请圣僧为朕护驾。”
伽莲甚为不解:“皇上,贫僧听闻厉将军武艺卓绝,又是武状元出身。论行兵布阵, 有厉将军足矣。”
赵墨脚步一停,特地环顾四周, 面容忽然变得凝重:“若说,厉将军……朕也不是百分百信任他呢?”
此话既出,就连伽莲也忍不住错愕。在世人眼中,厉冉是赵墨一手提拔出来的,又长年在西南打仗, 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苇绡教扯上关系才对?
“皇上……”
“当然, ”赵墨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朕也只是直觉罢了。厉将军对朕忠心耿耿, 朕没怀疑过他的忠诚。可近来,朕总是处于不安之中。”
他知道伽莲此刻肯定惊讶,不免自嘲笑道:“让圣僧见笑了。朕虽是一国之君,可整个大周千头万绪,朕也并非圣人,也有许多无奈的地方。”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在这点上,伽莲忽然能与这位年轻的天子灵犀相通。苇绡教突然崛起,连番作恶,又揪不出那幕后真凶。更有甚者,说不定那名所谓的李氏遗孤随时要现世,推翻大周王朝。
眼前这人所承受的,确实非常人所能及。
伽莲双手合十,坦言:“阿弥陀佛,蒙皇上信任。贫僧愿尽生平所能,竭力护皇上周全。”
“圣僧,那真的太好了。”赵墨握住他的手,脸上笑意盈盈:“实不相瞒,比起其他人,朕总对圣僧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圣僧武功盖世,若有圣僧相助,那朕心已安矣。”
答应皇帝春祭为他护卫一事,伽莲并未瞒着赵如意。
“那万一那日真有反贼,本殿与皇帝同时遇袭,你要救谁?”
夜雨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落在水里,像是下个不停。这样缱绻慵懒的夜,赵如意倚在情人怀里,问了个令天下男人都难以头疼的问题。
救她不救皇帝,是为不忠;
救皇帝而不救她,是为不义。
无论怎么答,都会落个不忠不义的结果。这像极了赵如意的性子,闲来无事便喜欢给他出点难题,好看他皱眉的样子。
伽莲莞尔,他喜欢赵如意,喜欢她的凌厉高傲,喜欢她的妩媚娇艳,也喜欢她这种刁蛮任性的样子。
对于这个难题,他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私下无人时,他在赵如意面前,从来都是自称\"我\",而非“贫僧”。
女人颇为得意地吻上他的脸,“所以说,在你心中,本殿要比皇上重要得多,对吗?”
这个毋庸置疑。
伽莲捧起这张妩媚娇艳的容颜,或许,连自信如赵如意,也猜不透她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为了她,他甘心踏入情这道劫,背弃了心中一直向往的佛。
春祭,达摩寺……前面等待他的,又是一道难坎。
但为了她,再难的坎也是要过的。
“如意,你是我此生唯一,也最重要的人。”
他知道,赵如意喜欢听缠绵情话,可他自幼出家,从来不会说那样的话。这一句是他心中珍藏,也是他仅有的情话。
女人定定看着他,再次依偎进他怀中,手指有意无意描摹胸口那朵莲花印记,呢喃道:“我知道,伽莲,我爱你。”
“我知道。”
他相信赵如意爱他,正如他爱赵如意。
所以,春祭那日,无论如何,他都会护赵如意安全。只是……
“放心吧,你与皇上都会平安无事。”
眼中闪现着前所未有的战意,无论是赵如意,抑或是赵墨,他都会护他们无事。因为——
他是达摩寺圣僧,亦是天下无人可敌的伽莲。
* * * *
大周立国后,沿袭前朝旧制,重农桑。帝后于开春后到达摩寺行春祭大典,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丰收富饶。
近来外有苇绡教作乱,但这等大事仍是不可怠慢,一切按照祖制。先是选定吉日吉时,帝后提前先行沐浴焚香,翌日再行祭祀大典。
本来为安全起见,不少朝臣谏言春祭从简,免了沐浴焚香的礼制。可皇帝不愿向外界示弱。倘若因为反贼几次闹腾,便吓得连春祭这样的大事受影响,传言出去,定会损了朝廷的威名,也让他们赵家为天下耻笑。
于是仍是按照往年,赵墨提前一天携领皇后妃嫔,还有诸多皇室宗亲大臣到达达摩寺。
天幕还是黑的,赵如意便与伽莲一同进宫。只不过伽莲奉召护驾,自进了宫,便同厉冉一左一右守在赵墨身边,护着御驾由宫里出来,直到上山。至于赵如意,他就是想,也没机会说上话了。
达摩寺上下早已安排好。从帝后到诸位公主王爷,人人都安排好厢房。赵如意自然是挨着帝后的地方住下,眼下赵墨与司徒妙仪正依着礼制,各自在禅房中沐浴焚身,以净身心。
今夜无月也无星,寺中各处厢房处都点着灯。早在上山前,赵如意就当着伽莲的面,吩咐下人备着今岁刚进的明前龙井,这是送给达摩寺众僧的。
常言道,爱屋及乌。
先前众人在殿前散下后,她已命人借了厨房砌出茶来,送给各院各僧。
而她自己特地备了茶水和点心,带着心腹,目标便是皇帝的禅房。
当然,东西不是给她的弟弟。
这会儿,她的情郎正站在皇帝的房门外。
然而人还未走近,一道身影却迎面而来。借着灯光,赵如意很快看清这个对她怒目而视的男人。
啊不,是和尚。
她记得这个人,是伽莲的师兄,好像叫……伽蓝?
伽蓝原先就对赵如意深恶痛之,如今更是如怒目金刚。赵如意只觉得有意思,不禁勾起唇角,就是这个动作,惹得对方当即忍不住了。
“长公主殿下,贫僧斗胆想问,你究竟要戏耍伽莲到何时?”
“戏耍?”赵如意扶了扶发髻,不以为意笑道:“大师这是何意?本殿何时戏耍圣僧了?”
装腔作势。
伽蓝怒道:“难道不是吗?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苦纠缠他?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就在达摩寺长大,一心向佛、与世无争,如今他却为了你——”
“为了本殿怎样?”
懒懒打断他,赵如意云淡风轻反问他:“你的好师弟,不是还好好的,是个和尚吗?”
伽蓝一口气堵在胸口,看着这个华贵妖艳的女人慢悠悠说道:“本殿没要他还俗,也没要他喝酒杀人,不是吗?”
出家人修身养性,不轻易动怒。伽蓝自认为在心性这方面,已堪当寺中楷模,如今胸中那堵气瞬间炸开了,逼得他反讽回击:“殿下伶牙利嘴,贫僧说不过你。可你用美色权势诱惑、逼迫伽莲,致使他犯下色戒,连从小养育他长大的达摩寺,和我们这些师兄弟他都要弃之不顾!敢问殿下,这也叫‘好好的’?”
闻言,赵如意柳眉一挑,隐隐猜到刚才里头的事。
“伽莲跟你说了什么?”
伽蓝暗暗握到拳头——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上回他到公主府找人,伽莲避而不见,他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但公主府是什么地方,他若不想出来,自己也无法闯进去。好不容易等到春祭,伽莲还奉了皇命护驾。方才他寻了机会,特地要找自己的好师弟聊一聊。
他是达摩寺首座弟子,靠近皇帝禅房并不难。伽莲见到他,自知已是避无可避,答应同他说会儿话。两人就站在角落处,伽莲能一眼望到窗户纸上还倒映出里头的人影。
赵墨正在看书。
“说说,你跟长公主是怎么回事?”伽蓝压低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伽莲轻轻看他一眼。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事,纸也包不住火。更何况,公主府还有个伽释同住。依他的性子,也早就忍不住说了出去。伽蓝应该在新年后就知道自己跟赵如意相好。
瞒不住,也没必要瞒。
“诚如您听到的。”
伽莲并不后悔,他要赵如意,也知道要了她之后,自己该面对的东西。只是当真正感受到自己师兄震惊痛心的目光时,他……
仍是觉得有点疼。
“你疯了!”伽蓝狠狠扣住他手腕,凌厉骂道:“当初你怎么说的,什么情爱是镜中花水中月,你跟那妖女掺和在一起,师傅知道了怎么办?你圣僧之名又怎么办?咱们达摩寺又该怎么办?”
堂堂天下第一寺,举世闻名的圣僧,结果犯下色戒,成了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此事若传出去,他们达摩寺定然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伽莲呼吸窒了窒,不敢直视他:“师兄,放心。等春祭过后,我自会与师傅说明一切,然后请师傅逐我出寺,日后我不再是达摩寺的弟子。若有事,也不会玷污达摩寺清誉。”
伽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为了那个女人,你要背叛师门?”
第1章 惊变。
“阿弥陀佛, ”伽莲垂下眸,低声说道:“不是背叛。而是,我自知再无资格当达摩寺的弟子。”
既是出家人, 又岂可动尘心、起妄念?他既已涉红尘,又岂可还以达摩寺弟子自居, 污了这座名寺的清誉?
在潇湘馆的那晚, 他踏入那间房,吻了赵如意之时, 便早已有了觉悟——
当日种下的果, 来日他必定百倍承担。
为着那甜蜜入骨髓的情爱, 他自然要抛弃圣僧之名。至于达摩寺, 也只能成为过往。
伽蓝扣住他手腕的力道不断加大, 甚至让伽莲疼得眉头轻蹙。
“你、你简直混账!”出家人骂不出再难听的话, “那妖女有什么好……”
“师兄,”伽莲不愿听他再抹黑自己心爱的女人,稍加用力就挣脱对方, 后退数步,合掌拜道:“此事我心意已决, 您不必再劝。皇上正在里面,此地不宜多谈。等明日过后,我自会到师傅面前说明一切。”
他是伽蓝从小看到大的,摆出这样的姿态,说明已经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伽蓝怒不可遏, “好、好、好,你愿意自甘堕落, 谁也救不了你!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师弟, 你也不用叫我师兄!”
选择忽略伽莲怔然悲痛的神色,伽蓝拂袖就走。他整个人气得仿佛要炸开,结果拐角就遇到让自己师弟“堕落”的罪魁祸首。
赵如意听到他的话,知道伽莲竟打算明天后就要与达摩寺断绝关系,眼底掠过讶然。这一刻,谁也没看见,长袖下的手悄然握紧又松开。
无人知道长公主在想什么。
她静静与伽蓝对峙,平静无波的眸对上达摩寺首座的怒目,谁也不遑多让。
直至身后阿桔小声提醒她,赵如意回过神,忽而又勾起唇,“伽莲要怎么选,那是他的自由。无论是本殿,还是大师,都没资格开口。”
不等伽蓝说话,她脸上笑意更甚:“倒是大师,您火气这么旺,回去记得喝多点茶水。常说火气大肝气旺,对身子也不好。”
阿桔赶紧补道:“是啊大师,方才我们给您和寺里众位大师都送了雨前龙井。这龙井还是圣僧挑的,他说龙井最得各位大师品味,还请您莫要辜负了殿下与圣僧的心意。”
若说提到圣僧二字,伽蓝脸色稍霁,末了一句“殿下与圣僧”,直接叫他拉黑了脸,连行礼也没有,直冲冲就离开。
“这和尚好生没礼貌。”阿桔皱眉。
“算了,别管他,正事要紧。”赵如意脸上浮现冷意,不过很快,她又端起笑,仪容端庄地领着人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赵如意刚走近皇帝所在的禅房,守在周围的黑甲军纷纷向她行礼。
“参见殿下。”
“免礼。”
禅房门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宛若两道门神,镇住八方妖煞。厉冉身穿那套标志性的黑甲装,而伽莲依旧一身白衣,飘逸从容。
赵如意朝厉冉颔首示意,人却走向伽莲,丝毫不避讳,“站了这么久,吃过晚膳没?累不累?”
连名字也没叫,足见二人之间的亲昵。
伽莲忍不住看向自己今天的同伴,只见厉大将军目光停留在赵如意身上。他心中既是甜蜜,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贫僧不饿,倒是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呆子,还不是怕你饿了。”素知情郎办事严谨,赵如意料想他定然连晚膳都搁下,一心就守住这间房。“给你带了些茶点,先吃些垫着吧。”
她挥了挥手,阿桔立马打开食盒,里头果真放着精致的绿豆糕还有茶。
肩头担着护驾这样的重任,伽莲一刻也不敢让赵墨离开自己的视线。先前他曾辟谷修行,一日不吃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此刻赵如意亲自送茶点给他,莫说真的不饿,光是这份心、这份情,都叫他心化,不舍得辜负她的心意。
“来。”白皙细滑的手接过侍女倒出来的茶,赵如意亲自将茶送到情郎嘴边,“嗯?”
当于人前如此亲昵,本来是极为不好。可伽莲瞥见旁边厉冉投来的目光,那里头混合着些许不甘,霎时,无欲无求的圣僧油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与酸涩的嫉妒不同,被唯一选中的喜悦像浮上水面的泡泡,连连胀开,撑满整个胸腔。
只有他能独占赵如意的爱。这个认知让伽莲眉眼变得温柔,甚至有违平时作风,低头就着爱人的手,抿了口温热清香的茶。
他知道,此刻厉冉心中必然与昔日的他相同。不甘、嫉妒,也无能为力。
可是,是他赢了。
圣僧看着长公主的眼神充满无限爱意,后者勾起笑,又捻起茶点喂他。
一杯茶、一块饼,不消片刻功夫,伽莲便摇头,不想再惹人注目了。
赵如意抬高眼帘,像猫似的,半是得意地收回手。不经意瞥向厉冉,只问厉将军需不需要用茶?
厉冉冷着一张脸,只说不用。
长公主不以为意。她又嘱咐伽莲无需过于紧张,然后望了眼那倒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施然离去。
伽莲目送她离去,原先因为遇见伽蓝那股愧意顷刻烟消云散。嘴里残存的清甜,是情爱的滋味。
赵如意值得他付出一切。
他不后悔。
这一刻,伽莲更加笃定,明日祭祀后向师傅坦白一切,然后离开达摩寺,与赵如意长相厮守,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 * * *
月上中天,禅房里头已熄了烛。门外黑白两位护卫却丝毫不敢懈怠,伽莲屏息静气,禅房内并无异动,皇帝早已就寝。
至于厉冉,虽则两人之间弥漫着淡淡的,不值一提的对抗意味。但伽莲能确定,这位厉将军深藏不露,眉宇间杀气极重,倘若真的反贼来袭,对方绝对会将他们置之死地。
他不是托大,只是他俩在此,苇绡教再神通广大,要接近此处也绝非易事。至于赵如意那边,阿栗的武艺他信得过,还有,那位李太子以光复端朝为目的。若真要偷袭,目标肯定是皇帝。
偷袭长公主除了打草惊蛇,暴露自己,并无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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