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当朝丞相司徒礼,双目灼灼正看着前面绯色女子。
主位上空荡荡,长公主在次位坐下,先是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抿过一口才悠悠道:“司徒丞相,当日是伽莲向本殿献言,说春祭大典达摩寺一众高僧劳苦,所以本殿才想着依他所说,给各位高僧送上茶水,犒劳他们。”
“茶呢,是伽莲说要用龙井。那些茶叶还是他亲自挑过,过了他的手,才带到达摩寺的。后面寺中那些高僧都中了迷药,而苇绡教那些反贼又趁此来袭。混乱中,只有伽莲与皇上失了踪,这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赵如意放下茶碗,不无痛心道:“至于伽莲的身份,司徒丞相,您跟随父皇多年,当年李氏遗孤的事您也应该清楚。事发之后,寺中有弟子作证,伽莲胸口确实有莲花印记,而当年替李晋妾侍李氏接生的稳婆也作证,那孩子天生就有莲花形状的胎记。”
“您也该知道,前阵子不是传言苇绡教找到那名流落民间的李太子。恐怕,伽莲早就与苇绡教狼狈为奸,特地等着这个机会好捉住皇上,光复他们李氏江山。”
“可是殿下,此事臣仍觉得应细细查证——”
“查得够仔细了。”赵如意打断他,“大理寺亲自查的,薛卿家的能力,难得司徒丞相难道还不相信吗?”
司徒礼霎时顿了顿。对方抓住他这片刻的迟滞,又道:“司徒丞相,皇上如今落入贼手,本殿是他的姐姐,比起你们,本殿自然要担心得更多。如今最要紧的,是抓住伽莲,剿灭苇绡教,救回皇上。”
“此事厉将军已在加紧办理,司徒丞相您是大周的重梁,眼下国事繁杂,皇上又遭逢此劫,很多朝政上的事只能先劳您费心,务务稳住朝中群臣,莫要节外生枝才行。”
前面那番话,司徒礼或许不信。可最后“节外生枝”四个字,明显给这位儒雅精明的重臣套上枷锁。
赵如意说得没错。苇绡教袭击达摩寺,劫走天子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也瞒不住。如今天子失踪,且不说朝中人心惶惶,若是处理得不好,恐怕还有别有用心之人趁此作乱……
身为三公之首,司徒礼若不主稳住三公,稳住朝臣,怕是皇帝还没找回来,朝廷就先乱了。
片刻之间,这位从政多年的重臣将利弊缓急分析得清楚,同时不禁深深看了赵如意一眼。
“殿下所言极是,臣遵旨。”
赵如意满意极了,她从容起身来到司徒礼面前,言辞间带上亲昵:“司徒丞相,以前母后时常对本殿说,您非但是父皇的肱骨之臣,同时也是她的至交。如今皇上遭此劫难,父皇与母后的情况您是知道的,至于太后……她老人家常年卧病在床,如今本殿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您了。”
说到情动处,她的手覆上司徒礼的手,四手交叠,底下那双反射性地缩回去。
司徒礼后退半步,向来镇静的面孔难得浮现些许窘迫。眼前这位长公主,长得肖似她的母亲——
那位曾经让全天下为之疯狂,甚至引发籓镇之乱的“祸水妖姬”。
“殿下言重了。为皇上分忧,此乃臣的本份。”仿佛不愿意与她再同处一室,司徒礼朝她行礼,只道要赶紧回去处理紧急军务,匆匆便离开。
他走后,赵如意敛下亲和无害的笑意,冷冷勾起唇,目光转而落在那空荡荡的主位——
宣明宫是赵墨的宫殿。外厅正对着门的中轴线用墨玉砌出半人高的台,平日里,天子会坐在墨玉高台上召见臣下。
蜀锦织成的红鞋踏上玉阶,赵如意摸着以往皇弟用过御案,缓缓坐在那张龙椅里。她展开双臂,撑在御案两旁,不禁闭起眼,深深呼吸着。
属于权力巅峰的美妙气息。
厉冉进来时,见到此情此景,不禁放慢了脚步。他轻轻走到赵如意身边,才开口说话:“通缉令已经发出,现在全天下都知道达摩寺圣们伽莲,便是当年的李氏遗孤。还有苇绡教,我已按照着赵无眠给的位置,连夜发兵围剿,当场死者一百三十四人,皆是苇绡教副坛主及以上级别。又擒获五十六人,其中有些是普通教众,不过大部分也是各分坛的小管事。”
“嗯,”赵如意悠悠睁开眼,“那原先的教主李复呢?”
“逃走了。”
瞬间,秋眸划过厉色,她沉下声:“怎么如此大意?”
厉冉面露愧色,“那总坛内藏有秘道。黑甲军攻入总坛时,外头的人燃了信号弹。等他们攻入总坛时,李复早就从秘道中逃走。”
赵如意盯着御案上未写完的字贴,那是赵墨临到一半的《肚痛贴》。
“当日,咱们用赵无眠伪装成李太子,去接近李复。但是李复生性多疑,或许是赵无眠哪里露出马脚,并未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总坛藏有秘道一事,李复也瞒着他。”
苇绡教沉寂多年,皆因他们一直在暗中搜寻当年李晋的遗腹子。赵如意比任何人都先发现,伽莲便是那名李氏遗孤。
她的计划大胆又疯狂。一方面,她想方设法留伽莲在身边,另一方面,她又在赵无眠胸口依样画葫芦,做了假的莲花印记,然后暗暗放出当年稳婆的消息给苇绡教。让李复他们自己找到那个接生的稳婆,相信赵无眠就是李晋的遗腹子。
就这样,苇绡教以为寻回李氏遗孤,在赵无眠的指使下兴风作浪。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计划行至现在这一步,虽则苇绡教的首领逃了,但仍可称得上顺利。
赵如意站起身,莲步来到厉冉面前,忽地放柔声音,只道:“无妨。一个小小的前朝余孽,不见了再抓回来便是。倒是你……”
纤白的手轻轻抚过这张冷峻的面孔,她主动向前,依偎进男人宽厚的怀中,如同柔弱无力的藤蔓攀附磐石,“近来辛苦你了,宫里宫外,还得你费心些。咱们多年心血,如今正是关键时刻。”
厉冉忍不住拥住她,向来寒冰般的眼神也化为春水,只剩满满的爱意,“殿下,放心吧。你想要的,我绝对会为你拿到手。”
他怀里抱的,是比他的命更为重要,他独一无二的宝物。
“我说过,这辈子,你是我的命,我的神。”
“阿冉,谢谢你,你真好。”
赵如意从他的怀中抬起头,踮起脚尖,轻轻吻上那双薄唇……
赵如意没有再出现了。
自从那夜她亲自来到这花牢, 暴露出她阴狠狡诈的一面后,便再也没来了。每日三餐,都是由侍女送进来的。
赵墨被劫走时, 手上只戴着一枚戒指。如今,他就是用这枚戒指在墙上刻下印记, 记录每次日落。一划又一划, 足足十五划,他们被关进来, 已经有半个月了。
任凭昔日是何等呼风唤雨, 手掌万千生杀大权, 一旦被关进这里, 与世隔绝, 天子也成了悲哀的阶下囚。不过, 赵墨发现,伽莲的情况比他更糟。
从三天前开始,他就拒绝吃喝了。
“我要见她。”
他跟传饭的侍女如此说。
那侍女只看了他一眼,从未作任何回应。
一日又一日,连赵墨也看不下去, “圣僧,你这又是何苦呢?”
隔着铁栏,对面的白衣圣僧盘腿打坐,闻言,只是微抬眼帘, “有些话,贫僧一定要当面问她。”
十五天, 半个月,这日子长得足够他们冷静下来。由最初的惊愕、痛心、暴怒慢慢沉淀下来, 只余下丧败,和各自藏在内心的悲痛与恨。
赵墨咽完最后一口饭,用帕子擦拭嘴角。说来讽刺,赵如意囚了他们俩,除了没有自由,其他地方倒是一点也没亏待他们。
这两格牢里都配上木床软被,每日吃食还是御膳房做的,送给赵墨的两菜一汤,荤素搭配,送给伽莲的则全是素菜,还贴心地备上手帕和漱口的茶水。
赵墨看着对面丝毫未曾动过的斋饭,摇了摇头:“她未必会见你。朕没猜错的话,现在她必定忙得很。皇帝突然失踪,朝野必定大乱。她既要稳住朝局,又要应付太后、皇后,甚至还有太上皇与母后他们。”
伽莲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有,依旧闭上眼,双手合十,俨然在默诵经文。
若是往常还在宫里,赵墨应该会让人将他“请”出宣明宫。可眼下这里只有他与他。
皇帝沦为阶下囚,能够说话的,也仅有这么一个“同伴”。
赵墨心生不悦,又看不惯他如此自欺欺人的态度,索性决定戳破那层窗纸,让对方看清楚现实。
“你应该也能猜到,那晚谁是她的同谋吧?”
伽莲再次睁开眼。赵墨冷哼道:“你是着了姐姐的道,可是厉冉那厮呢?他若不是内应,朕又岂会落在她的手里?”
黑甲军骁勇善战,厉冉又是武状元出身,倘若真的打起来,那些乌合之众哪里会是对手?
“原先朕就觉得奇怪,平白无故羽林军中出了奸细。而且,怎么也查不出来。现在想来,恐怕奸细早就在当初厉冉进了羽林军时就安插好的。还有大理寺!”
赵墨眼中恨意浓稠,“薛青竹三番两次都查不出什么,说不定根本就是她的人。”
厉冉、薛青竹……这两人的交集就是赵如意。
想到他们多次拜访公主府,还有与赵如意的关系,伽莲不自觉地僵住身子。
圣洁的佛裂了慈悲面具,赵墨隐隐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他知道伽莲在想些什么。
伽莲在想赵如意。
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在赵如意心中还占有特殊地位吗?
“所以圣僧,你该明白的,姐姐是用什么将他们绑在一条船上。”他刻意顿了顿,说出恶心自己,也恶心对方的话:“说不定,眼下厉冉立了大功,姐姐正在‘犒赏’他呢。”
伽莲没注意到赵墨此时的异样,向来儒雅的君王露出嫉恨难看的神色,他抿紧嘴角,脑中不自觉跳出那盒软桃糖来。
赵如意、厉冉。
念着这两个名字,嫉妒那株毒藤又疯狂生长,伸出尖刺,紧紧攀附他的心,那些刺破开肉,刺出血,叫他疼得连灵魂都在颤抖着。
他是她的同谋,才是她真正交心的男人么?
又有人开了门锁。是侍女进来收拾碗筷,先是收了赵墨的,然后来到伽莲面前时,对尚未动过的饭菜已经见怪不怪。只是伽莲又再次对侍女说:“跟她说,我要见她。”
侍女连看也没看他,径自将东西收走。
赵如意会见他吗?
不知道。
可是除此之外,伽莲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见到赵如意。那晚,他喝的那杯茶被下了毒,他虽不知道毒药的确切名称,但可以辨认出来,是会让内力流失的毒药。如今的他,跟个赵墨并无二样,都是束手被困在这逼仄的花牢内,无能为力。
他只能赌了,赌赵如意会不会见他。
赵墨又用戒指在墙上划了三道横线。
寻常人将近六天不吃不喝,早就活不了了。但伽莲不同,如今虽则内力暂失,可从前也数次辟谷修炼。六天,竟然生生熬了下来。
待到第七日时,门锁照例打开,可这回进来的却不只一名侍女,为首的竟然是阿栗。
昔日美丽娇俏的女孩冷着脸,轻轻挥手,身后两人上前打开牢锁,从里面硬生生拖起圣僧。这二人内力深厚,如今的伽莲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他们轻而易举将伽莲双手绑起,又在他头上套上黑布。
赵墨忙问:“阿栗你们要带他去哪?去见姐姐吗?”
阿栗回望他一眼,并未作答,只示意手下离开。待牢房重新关上,赵墨缓缓坐回原位,却是紧紧绷着脸。
姐姐……你竟然真的愿意见他?
伽莲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儿,他只知道自己爬了石阶,然后又坐上马车,然后左拐两次,又右拐三次,接着就被人带下车,来到一处香风扑鼻的地方。
很快,有人揭下他头上的黑布,乍然重见光明,伽莲下意识眯起眼,躲避直射而来的光线。待到适应后,他才抬起眼帘,一抹绯色在视野中由朦胧变得清晰,像是花开的样子。
赵如意依旧穿着她最爱的绯色长裙。然而,她的装扮更为奢靡华丽。头上梳着望仙九鬟髻,插上金翠玲珑步摇,流眸顾盼间,步摇金光熠熠。而握着酒杯的手,尾指戴着长长的护甲。
她还是那么美,可却仿佛高贵得好像踏在天宫上,离他有九天之遥。
如今她坐在贵妃榻上,单手靠在小几上,看他的目光透着怜悯。
“圣僧,怎么数日未见,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憔悴?”
伽莲双手还被绑着,眼睛却微微红起来:“赵如意,我有话想问你。”
赵如意抿下手里的酒,又主动为自己又倒了杯,才慢条斯理答道:“放心,今夜本殿有的是时间。咱们不急,听说你连着七天不吃不喝,现在饿了没?不如,本殿请你喝一杯?”
说罢,她对上伽莲愤恨的目光,又轻笑道:“是本殿的错。忘了,出家人不吃酒不吃荤。来人,给圣僧布膳。”
“我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赵如意,我只想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我是吗?”
赵墨说的,他宁可一个字都不信,他要听到赵如意亲口告诉他。
偏偏,长公主高高在上俯视他,并未给他一个痛快,反而悠悠说道:“圣僧,本殿说了让人给你布膳,有什么话,等你用完膳再说吧。”
伽莲正要说“不”,女人往后倚,慵懒之余也浮现不悦:“你应该知道,本殿最喜欢你那张脸,如今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本殿又岂能平心静气跟你聊天呢?”
连日来,中了毒,又饿了这么久,饶是冠艳神都的美圣僧,也显出形销骨立的破败感。伽莲知她故意戏耍,可他却拿她无可奈何。
很快,饭菜便传上来。阿栗正要让人喂伽莲,赵如意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解开伽莲手上的铁锁。
“可是殿下,圣僧眼下虽没内力,但他好歹也是达摩寺第一高手……”昔日,他蒙着双眼都打赢过她,阿栗实不敢掉以轻心。
赵如意不以为意,噙着笑道:“你看他,现在连踩死只蚂蚁都没力气了。更何况,毕竟也是圣僧,这么绑着手让你们喂着吃,传出去只会让世人骂本殿辱没圣僧。”
伽莲低垂眼帘,仿佛没听见她隐隐的嘲讽。
“……遵命。”阿栗自然不敢违背命令。
铁锁被卸下,伽莲坐在矮桌前,双手连抬起来都极为费力。只见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才堪堪握得起那双竹筷。
见状,阿栗微微放下心。
可变故也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刻——
只见伽莲眼中骤然凛过杀意,刹那便跃身而起,在众侍卫猝不及防间,竟如鬼如魅直袭向那高高的主位。等众人回过神时,白衣圣僧已经用筷子对准长公主如天鹅般纤白的脖颈。
“殿下!”阿栗高喊一声。哪知,赵如意对上那双恨意极深的眸,却沉声回道:“退下。”
伽莲死死攥紧手的筷子,他对准的,曾经无数次在红帐之中,他百般顶礼膜拜吻过的地方。他还能记得,女人的肌肤像是白玉雕刻般完美无暇。每次他吻上她的颈,她总是不自觉颤栗着,然后唤着他。
红帐中,赵如意喜欢唤他:“我的佛”。
如今,他要化身为魔,将她碾成灰。
“为什么?你一直是在利用我是吗?”
“是。”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伽莲拿着筷子的手轻颤了颤,可底下的女人却笑了。
“放手吧,你不敢杀我的。”
“谁说的!”伽莲想,自己曾经为了救她,已经破过杀戒。杀一人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更何况,她——
她欺骗了他!利用了他!
温热带着幽香的手臂忽然攀上他的脖子,女人笑意吟吟,顷刻,伽莲闻着那熟悉的体香,恍恍惚惚,又好像回到公主府里那些耳鬓厮磨的夜。
她吐气如兰,只道:“你不舍得杀我的,因为,你爱我不是吗?”
第1章 她好狠。
鎏金宫灯摇了摇, 投射在身下美娇颜上的光恰好掠过那双朱唇。曾经,他也吻过无数次,比蜜糖还甜, 会说出无数动人的情话,叫他骨也酥, 心也软了。
一个“爱”字从这双唇里说出, 霎时让他拼凑出来的意志瞬间冰封瓦解。
阿栗瞄准他这片刻的迟疑,飞身上前, 一掌将他逼退。伽莲连连退后, 旁边两名侍卫同时出手。他原本就是拼着一口气抢占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可惜, 机会毁在他自己手里。
身体如同强拉的弓, 卸力的那一刻已注定他再次沦为阶下囚。
阿栗扶起赵如意, 台下的伽莲已再次被擒住,双手重新上了铁锁。
“殿下,您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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