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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菩提(白霭星)


“伽莲。”
大理寺卿薛青竹站在门外,清冷的面孔没有表情。他比赵无眠晚来,自然被“挡”在门外。
可人站在中庭,很难不注意到旁边那扇开着的门,还有那抹圣洁超凡的身影。
“薛大人。”
“有空?请本官喝杯茶如何?”
薛青竹性子向来冷淡,连让人请他进屋这事,都像在发号施令。可伽莲并非心胸狭隘之辈,依旧错身让他入门。
圣僧深谐茶道,冲出来的茶汤醇厚清香。薛青竹细细品尝,看向伽莲的目光颇为复杂。
放下茶杯,他用着谈论天气的语气,问道:“伽莲,你爱殿下吗?”
喉头滚了滚,茶汤比往常略微快速地滑进喉咙。伽莲慢条斯理放下空了的茶杯,只合掌道:“薛大人,贫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又岂会沾染世间情爱?
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薛青竹,又像在说服自己。
薛青竹仿佛也不想细究这话是真是假,权当是真好了。毕竟,这世道再宽容,也容不得出家人谈情说爱,更容不得当朝最负盛名的圣僧犯下色戒。
他悠悠端起茶,轻抿一口,如同闲话家常般说道:“坦白跟圣僧说,本官爱殿下。”
“所以薛大人,您与贫僧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薛青竹坦然看他,“但是你住在公主府,又是个男人。本官既心慕殿下,自然希望圣僧守得住佛门清规。”
伽莲很少真正对谁产生敌意。然而此刻,眼前这男子叫他反感。并非因为上次对方咄咄逼人,硬要他进大理寺问话,而是……
“这个无需薛大人忧心。只是,薛大人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跟贫僧说这些呢?”
薛青竹眉头轻蹙。
伽莲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无端染上几分冷意,“殿下近日诸多访客,恐怕,薛大人还需等上一阵子。”
他当然知道来找赵如意的男人不止他一个。
薛青竹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可这位手握重权的大理寺卿微眯起眼,却只道了句:“殿下貌若天仙,有倾慕者也是常事。不过,殿下不会选择他们的。”
伽莲心中轻震,就听见薛青竹用着志在必得的声音,对他说:“赵无眠不过是个吹箫唱曲的,厉冉再厉害,也只是个平民出身的武夫。我们薛家自前朝起便已是四世三公,又岂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比的?”
“此次和亲之事失败,皇上正为殿下的亲事烦恼。本官不日就会向皇上请旨,求他将殿下指给本官。”

第1章 圣僧入魔。
一身紫衣的无眠公子离开时, 还朝圣僧行礼道别,俨然与大理寺卿的咄咄逼人南辕北辙。
或许,薛青竹说的没错。
薛家自前朝起, 四世三公,是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名门望族。如今薛青竹作为薛氏新秀, 又因行事沉稳, 手段老辣而深得皇帝器重。
这样的人物,若真向皇帝求亲, 以赵如意如今的处境, 怕不会有比薛青竹更理想的驸马郎了。
窗外新栽的两色秋菊随风摇曳。
属于莲花的季节已然过去, 新的时节到来。四季更迭, 任谁也无法阻挡时光流逝的脚步。
就算圣僧亦然。
伽莲很难得的, 第一次有了悲春伤秋的抑郁。
赵薛二人来访翌日, 长公主做了个破天荒的决定——
她要出府。
“潇湘馆近来有了出新戏,着实好看,就连庆国公、安国公他们都连着几天来捧场。殿下若是有空, 务必前来观赏。”
赵无眠一句话,让赵如意无论如何都要出府。
伽莲自然不允。如今神都风声鹤唳, 先前皇帝在长街遇袭,尔后又急召黑甲军回朝护驾,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背地里,谁也不知底下暗流究竟多么汹涌。
赵如意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府。
可长公主偏偏要。而且, 圣僧无法阻拦。
日上三竿,赵无眠已在府外候着。长公主施施然出来, 拖着逶迤长裙,在紫衣公子的搀扶下缓缓踏上马车。临弯腰入内时, 她半侧过头,视线精准捕捉到后方那抹白色身影,却只是抿紧唇,什么也没说,没入马车内。
侍女阿桔特地绕到后方,“圣僧,不如还是让奴婢为您备个车……”
“无妨,”伽莲合掌拜谢:“贫僧步行即可。”
阿桔:“……”
也不知道这对冤家又闹什么不愉快的,这出趟府,一个坐马车,一个偏要走路。
她家主子坐在车内,还有个无眠公子陪着。圣僧铁了心要走路,一身白色僧衣跟在马车后头。这场景,饶是坐在车前的阿桔头皮都在发麻。
只是圣僧还不知此去是何地,若是知道了……
怕是难以善了。
伽莲看见“潇湘馆”三个字时,脸色微微沉下来。
神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月宝地。不过,这风月宝地其实名声并不差。传闻潇湘馆的老板是个风雅名士,这里头养着许多相貌俊美又才华横溢的少男少女,也不做那皮肉生意,反而是编排戏曲、举办诗会,让清倌们陪着客人饮酒赏戏。
这样的场所,寻常人家自然是进不来的。
不消说,长公主也不是第一次来。以往这时辰,潇湘馆还在沉睡中。今个儿迎贵客,自长公主踏下马车,里头便有人迎上来,先是奉上香茶漱口,又是弯腰引路,谄媚献笑。
伽莲亦步亦趋,不理会旁人好奇探究的目光,跟着赵如意进了大厅。
全程,赵如意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倒是赵无眠特地来问了他了一句,圣僧是否需要休憩?
伽莲此行是为了保护赵如意,自然要贴身跟着,便摇了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
不过,他很快便明白赵无眠为何要问他这句话。
和尚来风月宝场已是怪事,怪上加怪的,还是看这出《春香怨》。
春香怨这出戏是潇湘馆里一名清倌写的,故事内容惊世骇俗——
富家小姐春香家里收留了落魄公子丁云鹤,尔后两人私下相爱、互许终生。幸运的是,春香是独女,父母也极为喜爱丁云鹤,便招他入赘。两人新婚后无比恩爱,原以为会幸福度过此生。
谁料,父母仙逝后,丁云鹤竟开始豢养外室。丈夫不仅在外头有女人,甚至,竟与外室合谋要在酒中下毒谋害春香性命,好独占家产。幸得忠仆相告,春香索性反手将毒酒换与丈夫。
最后丁云鹤中毒身亡,春香又将外室告了官。有忠仆作人证,县官信了春香,不仅判丁云鹤身亡乃咎由自取,同时亦将外室收了监。
守住了性命与家产的春香不再相信男人,反而独当一面,自己掌管家中生意,生意蒸蒸日上,还豢养了许多男宠,过得逍遥又自在。
这样的戏出了潇湘馆,自然是为世人所不容。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风月宝地,又变得理所当然。
这世间又有哪条铁律,注定女子生来就得相夫教子?又有哪条道义,能保证男子不会薄幸?
命运,自然还需握在自己手里才对。
潇湘馆这出戏,内容新颖,而又有坦然露骨的曲词,诸如“妾身心念着郎君,身也念着郎君,郎君何时入我屋”“娘子身甜如蜜,为夫只愿化作铁杵永驻□□”。
长公主看得津津有味。
厅中不少人悄悄瞄向后方的白衣圣僧,只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听,又似乎这些淫/词艳曲没一个字能进得了他的耳。
阿桔忍不住看了又看。这些词曲,饶是她一个未婚嫁的女儿家听了都脸红心跳,更别提圣僧。平日里古佛青灯,哪见过这阵仗?
她是真怕这位达摩寺第一高手突然发难。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出《春香怨》从晌午唱到日暮西斜,圣僧纹风不动,面色如常,当真巍如泰山。
赵如意全程没往后瞄过一眼,赏完戏,赵无眠已经安排好酒宴款待长公主。
见状,伽莲忍不住劝她莫要在外逗留,但长公主哪里肯听?
赵如意执意留在潇湘馆用膳,伽莲自然也要跟着。潇湘馆备着上等厢房还有酒菜,开席前,阿桔特地问了伽莲,圣僧是否需要另行安排地方用膳。
待会的场景……恐怕又要让圣僧“大开眼界”了。
伽莲望着被赵无眠搀扶的女人,缓缓摇了摇头。
长公主不是第一次来潇湘馆。伽莲却是第一次。
厢房中摆着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大桌上,赵如意坐在主位,左边坐着赵无眠,右边坐着方才戏台上扮演春香与丁云鹤的两名戏子。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这些风月宝地的优伶,素来极擅讨人欢心。几杯酒下肚,便起哄着赵无眠吹箫娱情。
而小桌子这边只摆着青菜白饭,伽莲坐在桌边,却连筷子也没动。
无眠公子一曲箫声动神都。缠绵绮丽的曲调中,俊美的优伶举起酒杯,送至赵如意嘴边,谄媚劝道:“殿下,这杯小人敬您,一愿您吉祥,二愿您如意,三愿您常来。”
“好,听你的。”赵如意眉眼勾起笑,就着对方的手将酒饮了下去。
另一人也不甘示弱,举起酒杯来凑到她身边。长公主自然不会厚此薄彼,饮酒同时,不忘摸了摸对方俊雅细滑的肌肤。
伽莲盯着桌上的饭菜,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隔着几丈远,女人微眯起眼,掠过一丝阴翳。
很快,赵如意饮下身旁男子送来的酒,却是捏起对方下巴,目光斜向不远处的白衣圣僧:“你们这样吵闹,也不怕惊扰了圣僧清修?”
一时间,屋中欢笑声停了下来。优伶们脸上带着几分无措,看向赵无眠。
长公主……这是何意?
赵无眠心中一震,正准备向伽莲致歉,可这位尊贵无比的客人又轻笑出声:“不过嘛,你们这地方,本就是让人开心的,吵闹也是自然。所以,不如请圣僧尊驾另移。”
众人齐齐望向小桌子。
伽莲抬眸与她对视,一个“不”字还未出口,慵懒的嗓音像是漫不经心,只道:
“别人不喜欢的东西,本殿向来不会勉强。”
白衣圣僧忽地站起身。脸上宛若凝着阴云,平静回了句:“既然如此,贫僧不叨扰殿下雅兴。”
阿桔心中预想成真。此刻圣僧脸上依旧如常,可不知怎地,她却隐隐生出几分畏惧。
伽莲径自出了屋。里头那些优伶面面相觑,唯独赵如意微眯起眼,忽然寒下声:“酒呢?”
众人恍然回过神。
门合上的瞬间,留给伽莲的,是屋内男女嬉笑的画面。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经文字字从心头游走,眼所见的,是女人勾起男人下颌的轻佻;耳所听的,是男人邀宠的谄媚。
形形色色,魑魅魍魉。
他告诉自己,房间里头是色相,是魔鬼。他的前路唯有佛光普照,渡尽一切苦厄。
不能迷茫,不能被迷惑,不能……嫉妒。
生平所念的佛偈真言像泰山般压下,可始终压不住心中阴暗处那道充满危险的声音,他问:
你为什么要忍?
里头那些人,哪个比得上你?
她不是说过,你是她唯一的男人?
除了你,这世间还有谁能拥有她?
不是的。
那只是一场意外。
他已经悔过,也已经做过选择,万丈红尘不是他的归途,他应该——
你明明就想得到她,不是吗?
种子萌发的力量足以撼天动地。那道危险而充满诱惑的声音,已经盘踞在他心中,吸收足了阴暗的力量,此刻破土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推倒一切,包括……
那座高高的佛像。
紧闭的眼忽然睁开,昔日清明澄澈的眸蒙上了像雾般的阴鸷。
这一刻,佛不是佛,佛已成了魔。
那道曾经令他畏惧的,称之为“情/欲”的大门,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迈过去。
昔日,释迦牟尼未成佛前也曾娶妻生子。他既非真佛,又非圣人,既是凡人,犯了错也是常事。
更何况,情/欲这扇门,他早就领略过个中美妙了,不是吗?
* * * *
屋内欢声笑语不断,涂满蔻丹的手划过优伶的喉结,正欲往下……
房门猛地被推开。
所有笑声戛然而止,数双眼睛齐齐望向来人。
白衣圣僧踱步迈过门槛,他没有说话,可浑身散发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气息。甚至连围坐在赵如意旁边的男人们都不自觉地起身,往后退了数步。
唯独赵如意捏着酒杯,微沉双眸盯他。
眼中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期待与兴奋。
“殿下,昨日大理寺卿薛青竹薛大人曾说,不日内将向皇上求亲。薛家四世三公,乃名门望族。殿下既已好事即至,又何苦与这些戏子同流合污,辱了您的清名,也让薛大人失望呢?”
佛口所出,字字诛心。顿时,赵无眠等清倌们脸色惨白。
赵如意放下杯子,哂笑道:“佛家常说众生平等,怎么,如今在圣僧眼中,他们也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阿弥陀佛。”伽莲眼中丝毫没有往日的和煦,反而像积攒着一场暴风雨,“六道众生,又岂有真正的平等?”
余光扫过那些俊雅的面孔,第一次,众人眼中的圣僧目光隐含着鄙夷:“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
简直欺人太甚。
赵无眠白着一张脸,正欲与他对峙。偏生赵如意抬起手,沉声说了句:“出去。”
空气有过刹那的停滞。尔后,赵无眠带着不甘,引着同伴退下。垫后的阿桔忧心忡忡看着他们二人,不忘合上门。
今夜的圣僧……看起来有点可怕。
气氛突然陷入死般的安静。率先起身的,是赵如意。
她行至伽莲面前,上下打量他,轻笑:“圣僧还真是热心。上回是瞿越太子,这回又是薛青竹,你就怎么怕本殿嫁不出去?”
朱唇噙着笑,眼底却如冰一样冷。
伽莲直视她,“你愿意嫁给薛青竹吗?”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赵如意怔了怔,胸中又燃起一股怒意。但是,她笑意更甚,“当然。诚如你说的,薛家四世三公,乃名门望族。本殿跟斛昌罗舒的亲事也吹了,不嫁薛青竹,还要嫁给谁?难不成嫁给你一个出家人么?”
谁都没忘了,当初赵如意说过,为了伽莲她不嫁瞿越国太子。
所以,这是讽刺,也是挑衅。
赵如意等着伽莲那些阿弥陀佛的大道理,也准备了更多的冷言冷语要与他战斗。
她就是不甘心,不服输。
她的人生没有退而求其次,只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伽莲占有了她,还要全身而退,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她会与他战斗,至死方休——
腰间猛然被环住,整个人猝不及防被压在红柱。所有思绪顷刻断了线,唯有唇上温热的触感是真实的。
她被狠狠吻住了。
向来主动的长公主生平难得迟钝,微睁着眼,被“登徒子”压着吻了个彻底。
等对方微微松开时,两人温热的气息紧紧交缠着,浓稠得化不开。她听到圣僧微微喘着气,道:
“不要嫁给其他人,嫁给我。”
赵如意瞳孔微缩,下一刻,却是扯紧僧衣领子,狠狠回吻上去。

第1章 恩爱两不疑。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公主府的。下了马车, 踏入大门,进了寝室,底下的人谁也不敢靠近, 白衣圣僧运掌一扫,厚重的朱红大门应风而合。
没了被外人窥视的危险, 赵如意急切地勾住伽莲脖颈, 狠狠吻上那双仿若带着幽莲清香的薄唇。
常说,薄唇之人也薄情。
可此刻, 她能从伽莲身上感到澎湃汹涌的爱意以及……情/欲。
高高在上的佛, 终于被她亲手拉下神坛, 堕入这万丈红尘中。
* * * *
修长的指划过眉骨、脸廓, 来到唇, 沿着往下便是喉结, 再往下……就被抓住了。
女人露出狡黠的笑,偏生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伽莲想起赵如意养的那只猫儿,高贵、骄傲又带着几分孩子气。
手将怀里的娇躯揽紧, 他微侧过头,吻了吻乌黑的发, 却是合上了眼。
赵如意本就精通察言观色,方才又是红烛销罗帐,正是你侬我侬,心意相通之际。她感觉到自己依偎的男人并不开心,或者说, 并不如她开心。
“怎么,后悔了?”涂满蔻丹的手按在温热胸膛上, 感受到瞬间的起伏。
伽莲静静嗅着她发间香味,并不言语。倒是赵如意撑起上半身, 长发霎时垂落在他宽阔胸肌,恰好挠过心头那朵莲花印记。
女人的眸掠过那胎记,生出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来。
“先说好,这次是你主动招惹本殿的,不准你当缩头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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