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伽莲对赵如意的担忧又减了三四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五更天末,正是黎明半至未至,这些守夜侍卫最为疲乏困顿之时,忽然寺中传来一声尖叫——
几乎在同一时间,伽莲瞳孔微缩。
“殿下!”
是赵如意的声音。
厉冉脸色一变,显然也认出来了,他快速对伽莲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伽莲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腾跃而起,飞奔往隔壁院落。
难道他料错了,苇绡教宁愿放弃皇帝这个终极目标,而是选择袭击赵如意?
为什么?挟持长公主威胁皇帝吗?一点意义也没有,甚至还不如挟持皇后来得有价值?还是因为之前……那些反贼一心只想报仇雪恨?
如果是这样——
伽莲一颗心坠至谷底。
白色身影几乎用着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瞬间便跃进长公主所在的院落,里头早已乱成一团。数名黑衣人正与侍卫、阿栗打斗,伽莲想也不想,直接运掌扫开那扇门,飞身而入。
“殿下!”
房中漆黑一片,他刚喊出声,耳朵敏锐动了动,直觉让他往旁边躲闪,果然原先那位置传来声响。
有陷阱!
“快,他在左边。”黑暗中有人说话。
紧接着像是利刃破风而来,伽莲目不能视,完全凭着习武者的本能与听力躲闪。偷袭者一击不成,身后又有同伙接应,伽莲又是翻身避开。
他凝住心神,很快判断出来这房内除了他,大概还有四、不,五个人。
“捉住他。”有人发号施令。下一刻,他能感觉周围杀气毕现,竟朝他围攻过来。
方才过了几招,他已经能渐渐适应黑暗作战。上回在公主府内,他蒙着双眼与阿栗过招,尚能赢她。这次,他也不会输。
暗自运气,伽莲屏气凝神,与这些看不见的敌人博斗。
这四人皆是用剑高手,四把剑形成剑阵,两攻两挡,进退结合,攻者凌厉狠毒,直指他各处死穴。挡着厚重难缠,丝毫不露任何破绽。
以一敌四,对方又是有备而来。起初伽莲战得极为吃力,双手双脚皆被刺中,然而这些并不致命。他真正担心的,是黑暗中还有第五个人。
那个人是谁?他准备何时出手?
还有,赵如意呢?
敌人招招致命,伽莲没办法细想,他使出达摩寺的绝技,也是让他成名江湖的绝招——拈花指。拈花指以柔克刚,以缠代打。佛家的功夫,向来不用于逞凶斗狠,攻守兼备,极难破解。
尤其是伽莲,拈花指他已入臻境。前面他以守为主,虽是受了不少伤,却也摸清这些人进击的路数。
如今,是他反击的时候了!
其中一把剑直朝他喉头而来时,伽莲将浑身内力集中于右手食指与中指,在刺中喉头那瞬间掐住剑尖。
黑暗中,他冷笑一声,正欲折断这把剑。这剑若断,这剑阵也就破了。
剑阵一破,这四个人就成散打游兵,根本不足为惧。
就在即将胜利的一刻,伽莲只觉得内力忽然一滞,像是奔腾的水流到中途横生生被截断,整条手臂顷刻变得软绵无力。
伽莲恍了恍神,刹那陷入迷茫中。
他的身体……为什么?
这时,处于黑暗中的第五个人忽然说话了。
“伽莲。”
圣僧怔然瞪大双眼,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这是……
赵如意的声音!
如意, 他的如意!
伽莲下意识朝她说话的方向走去,可高手过招,输赢只在毫厘之间。那四个剑客抓准他瞬间的失神, 再次起势向他攻来。
长年习武,筋骨、肌肉比起神智更具有意识, 四把剑从四个不同方向攻来时, 伽莲飞身而起,完美躲过这招截杀。可当他落地时, 双脚忽然被抽干了力气。
不, 是他的内力骤然像破了的布袋, 飞速流失着!
这一刻, 伽莲终于确定方才不是偶然, 他……中毒了。
但是什么时候?
伽莲十分肯定自己自踏入这房内, 并未闻到任何异味,不可能在这里中的毒,那是何时——
形势已不由得他多想。因为双脚无力, 他不得已单膝跪地,苦苦撑住。也不知那四人有何神通, 竟像夜能视物一样,精准地落在他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尔后,他只听得一阵异响,心想不妙,结果还未能起身, 盖天铺地的东西竟将他牢牢锁住。
伽莲伸手摸到是婴儿手臂粗的麻绳,锁住他的是网!
再接着, 他只觉得颈后一麻,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赵如意呢
再次醒来时, 伽莲浑身惊出冷汗,心中更是空荡荡,感到一阵后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失神望着眼前铁栏杆,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中了毒,内力全失,然后失手被擒了。
那达摩寺呢?
赵如意又在哪儿?
“圣僧,你醒了。”旁边忽然幽幽传来一道声音。
伽莲转过头,不禁愕然:“……皇上?”
赵墨身穿玄衣,向来温雅的面容带着苦笑,“没想到,圣僧身负绝世武功,竟比朕还要醒得晚。”
不,这又是怎么回事?
伽莲这才发现自己与赵墨都被囚于牢房之内。不过,这地方就说牢房却也不贴切。四周并非衙门内那些冰冷的石墙,反而经过简单布置。前方是一条楼梯,楼梯下还摆放两个柜子,还有桌椅,上头放着晒干的花瓣。唯独困住他与赵墨的铁栏,倒显得格格不入,像是特地建造的。
四周弥漫的花香让伽莲意识到,这并非牢房,而是……花房。
神都王公贵族一年耗费香料巨多,于是有的就在自家往下挖,造了个地底温室,专门存放当季晒干的鲜花,以备四时之用。伽莲审度这间花房,乍看之下没什么,可若是细究,便能发现那些柜子通体描着暗金流纹,装花瓣的袋子是用金线绣出的图样,这绝非普通富户……
伽莲急忙转向赵墨:“皇上,这里恐怕是——”
“是宫里。”
出乎他的意料,赵墨相当平静,甚至,伽莲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无奈与伤感。
一个念头骤然乍现,伽莲下意识反问:“那是宫里有人与苇绡教勾结,还是宫中的人趁机作乱?皇上,您既认得此处,那这儿又是哪宫哪院?”
赵墨看着他,缓缓才道:“此处是碧霄宫。”
“长公主昔日在宫中住的地方。”
刹那间,白衣圣僧脸上露出怔然的表情。但很快,他皱紧眉头,愈发牵挂赵如意,“他们竟然用上殿下昔日的宫殿,那……”
此时,赵墨如哽在喉,一双唇抖着,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伽莲与他对视,慢慢的,他像是意识到这背后的原因,一颗心如坠入冰窖。
不会的……
顶上传来哐当声,是钥匙转动锁头的声响。两人闻声望去,就见一抹窈窕华丽的身姿从容进来,款步踏下石梯而来。
伽莲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浑身血液如同刹那被抽干。眼睛不是自己的,耳朵也不是自己的,所看见、所听见的都显得荒诞不堪。
女人依旧拖着绯色长裙,面容妩媚带笑,带着娇矜与高傲。
“你们都醒啦。如何,这里住得还惯么?”
伽莲猛地上前握住铁栏,“如意!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记在人前避忌,直接于皇帝面前直呼她的闺名。
赵如意笑道:“本殿当然在这儿。赵墨没告诉你,这儿是碧霄宫地底的花房么?”
“如意,告诉我,究竟、究竟是怎么了?你——”
“圣僧!”与他仅隔着一面铁栏的赵墨看不下去了,主动喊住他:“事到如今,你还没发现吗?”
伽莲怔怔望向他,只听他说道:“囚禁了朕与你的,显然就是长公主了。”
如意?不可能。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听到铁栏之外,赵如意轻叹一声,“说起来,本殿还是有些对不住你们的。你们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当世圣僧。本来本殿应该效仿汉武帝,一人一座金屋将你们好好养着。”
纤手戴着华丽护甲,随意捋过鬓发,长公主目光在这两个阶下囚之间逡巡,笑意更甚:“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唯有委屈你们俩了。”
伽莲恍然间,只觉得眼前这女人是披了赵如意的皮,他并不认识她。
她不是他的如意。
身为一国之君,赵墨也被这番话气得快步上前,沉声质问她:“所以,勾结苇绡教,在达摩寺掳走朕的是你!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要帮助苇绡教的人推翻大周、光复端朝吗?”
赵如意瞥过陷入茫然的伽莲,提步行至赵墨面前,饶有兴致地回答他:“掳走你们的是本殿。至于勾结苇绡教……”
忽地,她眼中寒意毕现:“区区一个苇绡教,用‘勾结’二字,未免太辱没我了,赵墨。”
“那样的货色,顶多……算是本殿的走狗。”
此话一出,连赵墨也变了脸色。
“等等,”终于回过神的伽莲,双手扣紧铁栏,饶是他强撑住冷静,然而声音依旧止不信轻轻颤着,“你在说些什么,苇绡教……你和苇绡教是一伙的?”
这个说法显然赵如意勉强能接受,她也轻轻笑起来,耐足性子跟昔日的情人解释。
“当然。不然,你们以为当初他们那么容易就能混进达摩寺,又‘恰好’挟持了迟到一步的长公主?”
伽莲脑中轰隆一声,宛若大厦倾颓,愣愣望向她:“……去年的祈福大典,是你设下的局?”
“嗯哼,”高贵优雅的女人伸出手来,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护甲,“羽林军中有本殿的人,他们故意让苇绡教的人混进去,然后又故意让你发现,被你赶出寺来。”
去年的祈福大典,是他与赵如意初次邂逅。在今天之前,伽莲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便是世间注定的因缘,是佛赐予他的,斩不断、舍不下的情劫。
可是,现在赵如意告诉他,那是一场局。
她精心设下的局。
伽莲就这么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整个人如同失了帆的船,在狂风疾雨的大海上飘摇。
倒是赵墨很快理清思绪,冷声问她:“所以,你三番两次遇袭,都是你命令苇绡教做的!你借机接近圣僧,利用他逼得瞿越太子退亲,然后利用春祭在达摩寺抓了朕。”
“你机关算尽,又将我俩囚禁在此。到底,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赵墨,你这问的倒失了你明君的水准呀。”赵如意微抬下颌,艳冠天下的面孔浮现睥睨天下的傲气,“本殿当然……是要取你而代之。”
她想要取代皇帝?
伽莲喃喃道:“你疯了……”
“本殿可没疯。”此时此刻,赵如意眼中流露的,是对权力的极度渴望。她以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俯视败于她裙下的两个男人,“现在举世皆知。三日前,当朝帝后率领妃嫔宗亲在达摩寺参加春祭大典。是夜,达摩寺中有人与乱党苇绡教勾结,下药迷晕了寺中一众高僧。尔后,乱党头子,也就是前朝遗孤李太子劫走皇帝,至今下落不明。”
关在铁牢中的两个男人满面愕然。尤其是伽莲,这番话在他听来简直荒谬至极——
“什么李太子?是你迷晕了师傅还有寺中弟子……”
尾音因为隔壁赵墨而渐渐消失,伽莲对上皇帝惊愕的目光,霎时后脊一凉,隐隐的,仿佛前方有极具危险,又颠覆他所有认知的事情在等着他。
“原来他……”赵墨喃喃说着这三个字,不禁望向赵如意。
女人脸上泛着悦色,悠悠开口:“没错。”
两人打哑谜似的,伽莲罕见急躁地追问赵如意:“是你,那晚是你送了茶水给他们。还有我,你喂给我的那杯茶是下了药的。你也是故意引我去你那里,然后让四个剑客伏击我。”
聪慧如他,顷刻已理清那晚所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寺中僧人会中毒?因为赵如意以他的名义送了茶水给他们。他的师傅、师兄弟断然不会怀疑。
为什么敌不过那四名剑客?因为事前赵如意亲自给他喂了茶,那茶里已经下了毒。
只是明白归明白,说出来的同时,他像同时在拿刀剜着自己的心。
说一句,便滴出一滴血来。
“那晚你在那间房里……”
而且,见他明显要取胜,故意开口唤他,扰乱他心神,恰好他体内的毒发作,才被那些人擒住。
扣在铁栏上的五指因用力而泛白,伽莲忍着心头冒出的血,残忍地复述:“你同时捉了我和皇上,又传出那样的谣言,诬陷我是前朝太子,然后好将朝廷的视线全部转移在苇绡教,自己完全摘得干净,是吗?”
闻言,赵如意挑高柳眉,却伸出食指摇了摇:“不是谣言呢,我的佛。”
伽莲怔住。
“那个李太子,前朝李氏遗孤就是你。”
但,那怎么会是他?
“不可能。”茫无头绪中,伽莲却硬生生挤出这三个字。只是赵如意勾起唇, 那抹笑充满嘲讽。她正欲再说,这会, 身后铁门打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下来。
阿桔快步走到赵如意身边,低声道:“殿下……”
赵如意听完侍女的话, 瞄了一脸茫然的伽莲, 颇为遗憾说道:“本来想跟你们好好聊聊的, 不过呢, 倒有些苍蝇蚊子飞进宫里了。下次吧。”
红袖一摆, 她拖着那绯色长裙, 头也不回地踏上石阶。倒是阿桔,她转过头看了一眼铁牢中的二人,随后掩眸跟着主子出去。
随着“咔哒”的落锁声, 这座简陋的牢房又恢复了安静,唯有弥漫在空中馥郁的花香。
赵墨亲眼见着伽莲还望向那扇门, 整个人成了木娃娃似的,没有了灵魂。他轻叹一声,方才,他并没非没注意圣僧口口声声叫的,不是“殿下”, 而是“如意”。
“圣僧。”赵墨唤了一声,那具“木娃娃”并没有回应, 他又唤了两次。直至第三次,伽莲才僵硬地转过头来。若要用形容这位圣僧此刻的表情, 那大概……如泰山崩塌,只余下满地残石。
“李太子……”伽莲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向来澄明的眸蒙上雾,完全看不清前面的方向,宛若求助般问着赵墨:“我……我怎么会是李太子?”
赵墨目光一顿,却是落在他的胸口。
“圣僧,你那处是不是有道胎记,形似莲花形状?”
错愕瞬间布满伽莲俊美的脸,“你怎么知道?”
赵墨苦笑。环顾这四周,他索性盘腿坐下,“圣僧,那是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不过朕想,现在朕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讲,你也有时间慢慢听。”
这铁桶似的花牢,莫是这会儿,说不定……这一辈子他跟伽莲都逃不出去了。
十九年前,端朝末代皇帝荒淫无道,苛税于民,引得民间怨声载道。是年,李皇因迎娶绝代美人“乔氏女”而从各节度使府征重税,兴建大宸宫,由此逼得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其中以河东节度使赵家最为厉害,当年赵家二公子赵春芳带兵直攻神都,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各路兵马中,赵家率先攻入神都,占据皇城。
攻城那夜,李皇逃亡中意外撞到假山而死。他的次子李晋,却事先得知形势不妙,在赵家攻入皇宫前,便携带大量金银珠宝由秘道逃出神都,投奔了江北的娘家许氏一族。
后面赵德亡,赵春芳继位。赵春芳,也就是赵如意的父亲,一直要剿灭李晋这个心腹大患。又过了一年,赵春芳亲临江北,引出李晋不说,还亲手将他斩杀。同时,李晋的妾侍许氏也被带回神都,当年她腹中已有身孕。
“听说,许氏曾经救过母后,所以母后恳求父皇饶她不死。”赵墨缓缓说着前尘往事,“后来适逢母后怀上姐姐,父皇为了替她与腹中龙裔积德,就让许氏生下那孩子。”
说到这,赵墨看向他的胸口处,只道:“这件事,父皇只告诉过朕,那位李氏遗孤出世当天,本是隆冬大雪的季节,谁知他甫降世,不仅大雪骤停,而且产房外池塘上的冰顷刻都化了,水里早已凋落的莲枝也长出绿叶,开出红莲。”
伽莲心中一震,就听得他又说道:“接生的稳婆上报,说,那孩子胸口有道莲花印记,又是天降异象,此子必定是神仙降世。”
“朕从来没料到,原来,你就是那个李氏遗孤。”
伽莲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胸口,刹那间,他忆起,初次邂逅那一天,那名苇绡教的刺客划破他的衣裳,赵如意……她看到了。
看到这道印记。
* * * *
“伽莲圣僧是李氏遗孤一事,是真是假,现在还未有确切定论。殿下,您现在就向天下发布通缉令,是不是为时过早呢?”身穿紫色官服,男子虽已过而立之年,可眉宇间依旧不减昔时风采俊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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