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院回家休养的唐易,带着爸妈在糕点柜前议论着该买哪一种。
乔旺一家三口选了好几种,决定回去分着吃。可怜的小胖墩只能吃一口,对自己有选择权的唯一一个粽子,纠结了好久才选定。
电视台在节假日是轮休的,佟莉晚上匆匆赶来买到几个粽子,回家和孩子一起过节。
汤小满才去复查完,她胃口小,认认真真挑选了两个粽子一盒绿豆糕。一个是妈妈会喜欢、也是她从小吃到大的传统蛋黄肉粽,一个是她想尝试的桂花酒酿冰皮粽。这可是只有夜宵店有的味道,错过就没有了。
陈金宝笑眯眯地拉着装粽子糖的筐,有人来买粽子时多少送一把,念着糕粽高中的祝福,讨喜得很。
袁圆吸完一个粽子精华之气,听够了大家集体抨击嫌弃袁队长,开开心心挥了挥手,跟着路冰离开去找阴差轮回。
端午后,转眼就是高考。
阴雨从月初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不下雨的时候不是阴天,就是预报有雨,或者多云只出一小会太阳。
本来七号预报还有雨,大概是考生和家长们共同的心愿起了作用,阴雨天偏偏在高考当天放了晴。卷着风,不太热,温度恰恰好。
附近的餐饮店面,大多因为考试增多的人流,多买了菜备用。
只有夜宵店不为所动,备菜数量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叶泉去早市转了一圈,没看到有兴趣的新鲜菜,倒是河虾十分不错,肉满籽多,买回来放清水里养着。
慢悠悠吃完早饭,店里另外两个员工知道他们今天要去法院,都有些担心地看着方望娣。
陈金宝:“想做什么就跟老板说,千万别冲动!听说有厉鬼在法院显形,直接变成渣渣了!”
俞素素猛点头:“就是就是,有事找老板就对了!”
叶泉:……
方望娣却不像他们一样紧张,甚至没懂自己为什么会“冲动”。但即使不知道,方望娣抿住腼腆的微笑,还是细声细气地答应下来。
叶泉揉了揉方望娣脑袋,“走了。有我在,不用怕。”
纸扎的身躯受阴气控制,折叠缩小起来方便多了。方望娣缩小成巴掌大的纸片,跳进叶泉口袋,乖乖站好,只探出半个脑袋,乍看像是衣服上装饰的小人。
吉普车驶过街道,方望娣回头,车窗外,喜乐街隔壁的学校早早拥堵起来。
聚集在校门口开始进考场的学生们,和老师家长告别,奔赴他们的未来。
阳光灿烂地铺成一条金光大道,铺在走向前程的路上。
方望娣回过头,往前方看去,也是一片金光灿烂。
高考的广播声响起时,叶泉与方望娣踏入了庭审现场。
庭审旁听席的气氛有些奇怪,右边人很多,叶泉认出坐在其中的曾校长、路冰、佟莉母子和乔旺母女,左边坐着西装革履或裙摆精致的几个人。
都是来看庭审,中间却像有着不可见的沟壑墙壁,将两边隔绝。右边宁愿坐得拥挤一点,也不往左边去。
乔旺向来是个爱热闹的孩子,听见背后有人来了,立刻扭头眼前一亮,挥挥手。
叶泉看了一眼路冰,路冰无奈又想笑地摊了摊手。
明白了,不是路冰去通知的。
乔旺趴在椅背上小小声抱怨,“我专门跑了好几次,才看到公告。叶老板,你没有心!知道笔仙今天要沉冤昭雪,都不带带我!”
叶泉好笑地点着她的额头,把她推着好好坐回座位,“你来做什么?”
乔旺不乐意,“你不也来了?笔仙在吗在吗?我们来了,就是告诉笔仙,也有人在关心她的啊。”
佟莉和坐在前面的曾校长几人,一起回头看过来,泛起浅浅笑意。
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在不言中流传。
看到曾校长身边的两位白发老人,安静待在叶泉兜里的方望娣,突然动了动。
叶泉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
法庭大门关闭,庭审开始。
白庆被法警带出来时,左边的妇人猛地坐直了,前倾身体,几乎要扑上去,“儿子!阿庆!”
右边的人群同样骚动起来,却是咬牙切齿。
“肃静!”法官警告地敲了敲锤。
关押多日,曾经再被当做钻石王老五的人,如今看起来也跟其他的凶手没什么区别了。大概是心里有鬼,犯罪败露后显得更为瘦削阴沉。
白庆冷漠地略过母亲。
白庆手上累累血案,一桩桩梳理后,法院当庭宣判死刑。
右边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哭声,曾校长扶住身边泪流满面的母亲,叹了口气。
曾校长的母亲姓洪,曾是清江三中当年的教导主任。
这么多年,她印象最深,始终无法忘记的正是这个孩子。发现方望娣尸骸,打电话找当年经事的人确认档案时,接起电话,洪教导主任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她找到了?”
在以为方望娣是自杀时,老人就愧疚了二十年,后来的清江三中,再无一例霸凌。
曾校长看向旁边头发花白瘦小的老人,前些年老人每年都会来清江三中,她很熟悉。
曾坚持让方望娣上学的小学老师,姓林,她多年过去还在小镇上,只是从老师变成了校长,带着一个个女学生们走出小村。当年只有林老师坚持认为,方望娣不可能跳江自杀。
林老师这些年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已经没办法一线教学。她也有两三年没能赶来清江市,来看看她第一个考出小村,却去世了的学生。
收到方望娣找到了的消息,不再年轻的林老师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林老师咬着牙,泪水从眼角纹路沟壑里淌下,却没发出一丝悲痛的声音。她睁大眼睛,眼中愤恨的火光亮得惊人。
她要亲眼看着凶手被判决,深深印在眼里。
“阿庆……我的儿子,你明明还有那么好的未来……”妇人追着被法警带出去的白庆呜呜哭了起来。
右边的人们对白家一家怒目而视,乔旺愤愤不已,“白家还有脸哭?白庆的未来是未来,别人的就不是了嘛?他的未来好,不在了的姐姐们的呢?她们的未来呢?!”
叶泉低头,按住口袋里的小纸人。
方望娣呆呆看着前方,神色依然平静而腼腆,只有眼角不知不觉,流下了一滴泪水。
依附于纸人的阴气剧烈波动着,晶莹剔透的泪滴从纸人上滚落,落到叶泉手心,宛如水晶。淡淡的透明红色泪滴,散发着强烈寒意。
已经死去的鬼魂是哭不出来的。
只有极度情绪波动时,才会有泪水,但最多也只有一滴。那不是泪水,是鬼魂的执念与情感汇聚,凝着血色。
据说地府有名的酒,黄粱一梦,一口醉三百年,大梦中历经爱恨情仇,就是用鬼泪酿成的。
叶泉碰了碰泪滴,复杂的情感从里面溢出,感染着碰到的人。
唔,有空倒是可以试试酿酒。
方望娣被叶泉碰了一下,才从呆愣中反应过来。
“我、我哭了吗?”
方望娣呆呆抬起头,“我……还可以哭吗?”
方望娣活着的时候,也很少哭,毕竟,她一直是那个“幸运的孩子”。
“方望娣,你有什么放不下的遗憾吗?”叶泉捏着纸人,轻声问道。
叶泉再次问出,初见时清静曾没问到答案的问题。这一次,方望娣却没有乖巧地笑着摇头,而是沉默了。
法庭宣判结束,周围或愤恨或悲痛的哭声中,方望娣沉默地看着法庭上的一切。
她一直被告诉,弟弟饿了摔了是她的错。班级分低了是她的错。丑和不懂得一些知识是她的错。不乖乖被欺负也是她的错……
方望娣卑微地活着,珍惜每一点得到的东西,知足常乐,善解人意害怕给人添麻烦。连死后,要不是丢失尸首被困住无法离开,方望娣大概也就早早跟着无常走了,甚至没有报复和怨恨的念头。
她像石缝长出的小草,有一点点阳光雨露供她生长,就会开心的笑出来,平静柔顺地接受不公,在可以允许的缝隙里挣扎向上,放下伤害,拥抱幸运。
——但她是天生就这样“大度”的吗?
真凶被绳之以法的这一刻,方望娣捂住胸口。
砰砰,砰砰,明明该不存在的心跳,却跳得如此快,如此满当当充满了胸膛。
原来,她也是可以有遗憾的。
她也是有遗憾的。
方望娣想起了来法院路上,看到的灿烂阳光下的考场和考生们。
这些年,方望娣除了学习,很少关注其他事。但现在,她忽然有点想知道,考场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期待。被她清晰抓住了。
方望娣细声细气地说:“我想试一试高考。”
叶泉一直没有催促,等到方望娣开口,轻笑一声,“好。”
“谢谢。”方望娣尝试着笑起来。
不是抿着嘴腼腆的笑容,是她看着一届届清江三中的女学生们,逐渐学会的笑容。
她越来越大的嘴角弧度,像极了一代代女学生们慢慢扬起的唇角,慢慢阳光灿烂,盛着希望。
高考还在继续,拿到打印的题目,在夜宵店布置的“考场”认认真真做了两天卷子,方望娣踏着交卷铃声走出房门。
刚出来就闻到了一股鲜香。
“考完了?”叶泉给面条浇了一勺子浇头,粉色的小小虾仁淋着泛着红的汤汁,浇透了面条,散发出浓郁的鲜味。“来吃饭吧。”
夏至前后正是河虾虾籽饱满的时候,这会吃姑苏有名的三虾面恰恰好。
细细滤出虾籽,和橙红的虾脑分别炒熟。空掉的虾头过油炸过,加水煮成高汤,滤掉壳子不用。小虾仁滑炒变粉,放入虾脑虾籽继续炒制,鲜甜浓郁的味道彻底被激发出来。
煮好的面条加一点虾籽酱油,两勺虾汤,浇上浇头,细细撒上翠绿的葱花,色泽鲜艳的浇头满满裹住了细白爽滑的面条。
河虾虾仁很小,比不了对虾、黑虎虾等个大肉多的海虾。但清鲜上毫不逊色,季节恰好的初夏,带着虾籽更是海虾难比的美味。
一碗面大概要剥两斤的河虾,相当费时费力,吃到口中,便觉得费的力气都值得了。
一筷子面里,缠住满满的浇头。鲜甜Q弹的小虾仁,细小的虾籽嫩嫩的,像爆珠。醇厚的虾脑带着炒制后沙沙的口感,像爱吃的流沙咸蛋黄,但又比蛋黄鲜美得多。多重口感融入一碗面里,纯粹的鲜美,极致的享受。
方望娣吃着吃着突然笑了出来,“小时候夏天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去小溪摸虾。大多数得留下一家人吃,偷偷留下一两只,丢进灶里烤熟,趁大人没回来,赶紧吃完。
林老师那时候刚来镇上,自己也没多少钱,夏天放假了,每周会叫我去补课,上完课,她和我一起去捞虾。煮一碗虾仁面,我们一起吃点好的。
她说,等我考上大学,我们一起去姑苏吃一吃正宗的三虾面,到底有多好吃。”
二十多年前的虾仁面,当然没有细致又讲究的三虾面好吃鲜美。
但方望娣忘不掉那个味道。
大概,林老师也忘不掉。
方望娣尝试做的是文综卷,虽然没有正经做过高三考生,但这些年在清江三中徘徊时,该听的也听过了。
刚吃完饭,俞素素就咋咋呼呼急着要判卷子看分数。
判卷是拍照让路冰找的人,大部分阅卷老师都忙碌起来,没被选中的老师也很乐意看看新的卷子。
分数消息弹出,俞素素探头一看,脱口而出,“妹妹,你高低得是个状元啊。”
刚说完,她就觉得不太好。
分数高,但方望娣已经死了。
“那很好啊。林老师说得没错,我还是很聪明的呀。”方望娣倒不太在意分数代表的什么,笑着跑回了房间。
方望娣从房间里抱出几个本子,交给叶泉。“这是我总结的学习经验,也许林老师和校长他们能用到。除了初高中的学习,还有几种语言的学习思路,不知道有没有用。”
厚厚的几大本,一天多时间写出来,即使是鬼也得不眠不休才能写完。
叶泉翻了翻,忽然问道,“你愿意公布在网上吗?”
“啊?”方望娣懵懵的,没理解有什么区别,“都可以的。”
叶泉拍板,在大眼仔和视频平台分别注册了一个账号。
认证名字时,叶泉拿着手机,挑眉看着她,“要叫什么?”
方望娣面对叶泉的问题思考了很久,给出了新的答案,“就叫方林吧。”
她从没有说过,她其实并不喜欢望娣这个名字。
成为鬼魂已经不能改变使用的名字,但网络是宽容的。
初次尝试录制视频的鬼魂,和兴致勃勃凑热闹的俞素素一起,对着软件噼里啪啦一通输出。
AI合成音和教学字幕PPT组合成视频,和方望娣整理的笔记,分批整理发布上网。
网络时代,没有教师认证也没爆点引流的视频,投出后只泛起了一点水花,没有立刻迎来关注。
但方望娣不在乎这个。
方望娣看着新名字下,满满的记录,笑了起来。
“老板,我好高兴。”
叶泉靠在躺椅里,嗯了一声。
叶泉问了问路冰,林老师在哪。最终带着方望娣和她留下的资料,再次来到清江三中。
高考刚结束,清江三中的高一高二恢复上课。老旧的教学楼站着最后一班岗,等到暑假就要动工拆除。
虽然出资的白庆被抓了,但曾校长又拉到了新的投资,加上市政拨的款,足够翻修学校了。
看着叶泉递过来的资料,曾校长沉默了很久。她知道这份资料来自谁,也因此心情更加复杂,有难过,也有愧疚。
“三中和村镇中学达成了联合结对,书本和资料的捐赠已经审批通过,我们也增加了给这部分孩子的助学奖学金。希望能过得好一点。”
曾校长没有问方望娣怎么样,但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未来会好的。
方望娣的确开心地笑了起来。
闲聊了几句,曾校长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道,“不知道叶老板还接不接类似的委托?”
“嗯?”叶泉挑眉,“没去找白云观吗?”
曾校长苦笑,“倒不是。是找了没看出问题,但我表妹不信。”
曾校长妈妈的妹妹、她的阿姨去世的早,家里留下姐妹两个一起长大。在亲爹和后妈手下,生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好在姐妹俩都争气,考上了好学校,生活渐渐好了。
姐姐去年产后抑郁,抱着孩子跳楼自杀,姐姐的丈夫悲痛欲绝,坚持认为不可能。妹妹也坚信着,姐姐不可能自杀,要求警方调查,也去找了玄门人士介入。
但仔细调查后,并没有他杀痕迹,玄门调查也没有找到疑点。所有人都放弃了,觉得丈夫和妹妹都是接受不了姐姐的死亡,才纠缠着不放弃,只有妹妹一直坚信着绝不可能。
“……时间久了,小表妹也开始不确定,是不是她错了。白云观没看出问题,如果说有人能看出来,我只能想到叶老板了。要是叶老板也看不出,大概她就能死心放弃了。”曾校长叹了口气,“其实也不一定真是凶案,但,看一看,也算让她放下吧。”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警方和超管局也犁过几遍,叶泉懒得管闲事。
要不是亲眼看着方望娣的案子有了新结果,曾校长也不会想起来。
提起两个表妹,她不无惋惜,“我这个小表妹为了这事,本来好好的事业都一团糟。要是没出事,这会正是她承包的果园结果的时候,别人种的樱桃,都没有她和农科院研究员们合作研究出来的好吃。唉,我也就是想起来提一提,如果叶老板没空,就算了。”
叶泉眉梢微动,摸出一张夜宵店的名片,“她要是想来,就让她来找我吧。”
曾校长其实看出了叶泉拒绝的意思,没想到峰回路转,高兴地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告诉她!”
离开三中,重新走上江堤,江堤上有人静静站着。
“要去打个招呼吗?”叶泉知道那是谁,是审判当天坐在曾校长身边的林老师,贴心地给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