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八卦中心人物的余婵,低头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反驳老太太的抱怨和排斥。这样的话,她一年里已经听多了。
叶泉按下关门键,电梯一路上升。
高层两梯两户,电梯门打开。
叶泉注意到对门两家有些不一样。一边放了八卦镜黄符之类驱邪的东西,却没什么开关门痕迹,门口已经积了薄薄的灰。而另一家,打扫得很干净,显然有人经常住。
“我现在就住在这里。”余婵解释,打开了打扫干净的那户大门。
注意到叶泉打量对门,她有些无奈,“姐姐出事后,我一直在请人调查和作法,邻居不高兴,闹了几次,最后我出钱租下对面的房子,这一层都只有我在住。
“算是给邻居一点补偿吧。我也没去住过,毕竟那是别人家。请到的大师辟邪黄符之类的,我都放在了对面门上。如果姐姐真的回来了,不要走错门,看到有黄符,来对面回家就好了。”
余婵推开门,屋内的一切,依然还是姐姐喜欢的橘白温馨风格。
漂亮的射灯,柔软的沙发和挂画……都是姐姐曾亲手布置下的,她也曾挑过喜欢的摆件,像姐姐答应的一样,随时能回来住。
为小宝宝准备的边角包边条,糖果色的泡沫条在各个家具上都能看到,让房间里多了些童趣。
光是看看房间,就能感觉到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暖意。
客厅很大,南北通透,叶泉很快看到了对应楼下位置的窗口。
做法事留下的香烛气很淡,但对叶泉来说很清晰。
前面参与坠亡案的玄学人士们说得没错,这里并没有鬼。
甚至,“干净”得出奇。
鬼魂的阴气和天地间自然的阴浊阳清气息,都是存在的。只是阴阳气大多受风水和周围人鬼影响聚集分开,影响也很微弱,不至于沾染到活人,最多是碰到的时候觉得角落有点冷。
在对面屋子空置的情况下,本该略微不平衡的布局,这间却没积累一点阴气。
“邻居们都怕鬼,你不怕?”叶泉回头看向余婵。
她敏锐地发现,从进门后,余婵身上若隐若现的功德金光,更黯淡了一分。
余婵目光划过一个个家具,小区在市里位置又很不错,加上精致的装修,当年的价格相当美丽。
这套房子,是石斌和姐姐的婚房,住了快六年,却骤然空了。
姐夫石斌在办完姐姐后事后,触景伤情,不愿意再看处处有着夫妻生活记忆的屋子一眼,搬了出去。本来是想卖掉的,但死过人的房子不方便卖出,余婵也坚决不愿意,最终就交给余婵住了下来。
“别人怕的鬼,是我的姐姐啊,我怎么会怕?”余婵苦笑,“从小父母就是那个德行,没有姐姐拉扯,哪里有我呢?我倒是希望这里真的闹鬼,哪怕回来看看我,让我见一面也好。”
开门被吹起的白纱窗帘,高高飘起,拂过倒扣着的一个个相框,又落下。
余婵的心也从暖变得空荡荡的。
叶泉撩开窗帘,往楼下看去,十七层往地面看,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
余婵很快收拾好心情,打起精神,“我还有我和石斌的生辰八字、我的血……要画符的话家里还有黄符和朱砂!”
余婵回忆着这一年来大师们作法需要的东西,在屋子里翻找着。
“我不画符……”叶泉制止她的忙碌,话没说完,就听到门外电梯停下,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猛地推开门。
“石斌?”余婵愣了一下,“你又来做什么?怕我发现什么?”
姐姐的死亡真相即将有一个答案,她本就调查中积累了怀疑,现在看着石斌急急赶过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忍不住夹枪带棒起来。
石斌长得很不错,年轻几岁,大概是校园里被追捧的阳光校草类型。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人到中年风度翩翩。
石斌皱了皱眉,像长辈一样轻斥,“小婵,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语气放缓,“明天就是婉婉的忌日了,你还要带人来瞎闹,你放过婉婉好不好?让她安安心心地去。”
石斌无奈地笑了一下,像看着不听话的孩子。
余婵瞪着他,越看越厌恶,“你不愿意继续查,我来查!我做妹妹的,一定要还姐姐一个真相!”
“你以为婉婉不在了,只有你伤心难过是不是?”
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压抑着痛苦反问,声音有些哽咽,“那是你的姐姐,也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们相爱了十年,我以为我们能一起白头到老……她就那样不在了,我也很难受……”
同样的对话,一年里发生过无数次。
余婵不假思索地冷笑,打断他,“少假惺惺的。我不相信姐姐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就去世了!招魂招不到,我就找人找到能招魂回来为止!”
余婵原本已经要坚持不下去了,叶泉找到的新的变化,像给她注入了一记强心针,让她依然能倔强地反击。
“你当我没找过吗!”
石斌像被戳中了心痛处,攥起拳怒吼,“我去磕过长头,去求过漫天神佛菩萨道君!婉婉不在了,祂们谁怜悯过我和婉婉?都是骗子!被吹上天的白云观那些人都没用,你找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像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露出了风度翩翩下的真实悲伤。
吵架声传出去,整个楼梯间都是回声。在家的邻居往外走了几步,就在楼梯间里遇到了同样出来吃瓜听八卦的人,对视一眼,都啧啧两声。
“小石这人不错,对老婆没的说。人总要朝前看,那天我说给他介绍个女孩子,他都拒绝了。可惜老婆死的早,小姨子胡搅蛮缠的,他也不容易。”
“真是,这小姨子住进来还不够,成天搞七搞八搞得一层都乌烟瘴气,那天下楼梯吓我一跳!小石也不是每次都能赶过来,她们家又没长辈管,造孽哦。”
“大师都说了没有没有,就她不信,闹得姐姐没法安心投胎她就舒服了。说不定,就是心虚……”
“嘘,别乱说。”
叶泉倚在窗口,若有所思地看着石斌。
过于平静的态度与吵起来的两人格格不入,目光落在身上让人难以忽视。
“叶大师不是你说的那样!”
余婵刚想反驳,想起自己的怀疑,把叶泉查到了新的信息的事,又咽了回去,只怒气冲冲地瞪着石斌。
“真的?”石斌目光动了动。他吐出一口气,不再与余婵剑拔弩张,有些疲惫地看向叶泉。
“见笑了。您是小婵请来的大师吧,抱歉先前遇到了太多骗子,是我太激动了。”
风度又回到了石斌身上,崩溃后留下的脆弱让人忍不住更想相信他、帮他一把。
“您既然愿意帮婉婉,能不能请您看看,看看婉婉和宝宝现在过得好不好?我不求别的,只要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很担心,很想她们。”
石斌哽咽了一下,眼眶泛红,恳求地望着叶泉,像是被余婵的话点亮了一点期待。
他的要求很低很低,仿佛即使只要能听到一点消息,他就心满意足。
……哪怕是欺骗,能骗过这个可怜的男人,被骗过无数次的他也愿意相信。
连余婵看着这样的石斌,都没法跟他吵起来了。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痛苦,一样沉浸在失去里无法自拔。
余婵同样期待得到姐姐的消息,期待地看向叶泉。
叶泉却摇了摇头,“不能。”
拒绝声冷漠又清晰。
石斌愣了一下,“为什么?我可以给你钱,一百万够吗?对不起,我刚刚情绪激动说了重话,其实我尊重所有有本事的玄门大师的。我没想做别的,只要知道婉婉还好……我和婉婉从校服走到婚纱,恋爱十年,我们曾以为真的能白头偕老。”
石斌陷入了回忆,疲惫脸庞上浮现出一点恍惚的笑容。
“是我的错。婉婉刚毕业那几年工作上升期,不适合要孩子,一晃就过了三十,不是最佳生育时间了。但我们商量后,还是想要个孩子。
“我想要个我们共同的宝宝,男孩像我们一样聪明,女孩像她一样漂亮。婉婉可以教孩子读书,她在研究所忙的时候,我可以带孩子去看山看海,看看爸爸给她打下的零食江山……婉婉也说,她亲缘薄,妹妹不想结婚,她生个孩子她们姐妹就又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余婵捂住嘴,忍住一声呜咽,别过了脸。
姐夫石斌的话像将她带回了过去的日子,可能很辛苦很累,但有姐姐在,总是快乐的。
石斌叹了口气。
“怀孕后,大概是激素原因,婉婉比过去更敏感、容易情绪波动。
她不适应身上多了个孩子,回来经常哭、吃不进东西,我想了很多办法,找了防妊娠纹的润肤油,找了胎教,学了做饭,和她一起做瑜伽锻炼身体……我没办法代替婉婉生孩子,只能在这些小事上注意点。
到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婉婉又被网上生完孩子身体变差、不好看、生孩子很疼很疼那些议论刺激到,忽然说要打胎。
婉婉在做妈妈之前,也是个女孩子,害怕也正常。好在她听进了我的开导,很快又平静下来。
孕期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
睡到半夜还忽然嘴馋过,想吃她没法吃的冰可乐和烧烤。外面卖的不敢让她吃,我就自己想办法做,我新开的孕妇幼童线零食,就是那时候捣鼓出来的。婉婉很喜欢,大家也很喜欢。
孩子出生后,小慕真的很可爱,很像她,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我心都化了。”
他们也曾期待过宝宝出生,也曾一起为宝宝的降生高兴。
“婉婉的确身体没有年轻人好,坐了双月子养身体。婉婉娘家父母有自己的孩子照顾,我、小婵和我妈一直轮流陪着她们,还请了专业的育儿嫂。
宝宝三个月的时候,婉婉一天天好了起来,在计划回去工作。接下来要交给我带宝宝,我也忙起来,尽量之后把活交给下属去做。
那天我妈托人买的老母鸡到了,她去拿,想着婉婉在家,还有育儿嫂,离开一下没关系。谁知道……”
但厄运很快降临了。
石斌痛苦地闭了闭眼,“我接到小区电话赶回去的时候,地上……全是血。我甚至分不清,是她们谁的血。”
谁都没想到,看起来很正常的余婉,会抱着孩子一起跳楼。
“我后悔了。”石斌喃喃,“要是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要婉婉生孩子了。跟她比起来,孩子算什么呢。”
疲惫的男人恳求道,“我不求婉婉原谅,我只希望知道她在下面好不好。您如果真有本事,帮帮我和婉婉,行吗?”
石斌进门太匆忙,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小心,门没关严。
痛苦的祈求声传出屋子,楼道里闲的没事听八卦的人们,感情丰富的几个人已经在抹眼泪了。
“小石重情重义,确实可惜了。他只是想知道老婆怎么样了,这大师心肠太硬了,没必要这样冷漠地拒绝吧?”八卦群众们怜悯不已。
叶泉不为所动,甚至笑了一下,“你想见她,想知道她怎么样了,但她想见你吗?”
余婵感觉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一时却没反应过来奇怪在哪里。
石斌痛苦不已,“我知道我对不起她,我也是没想到……没想到婉婉明明看起来没事,怎么会产后抑郁呢?婉婉不在了我才知道这有多可怕,但想要弥补已经晚了。”
八卦群众们听着不住点头。
“这也不是小石的错,谁能想到呢?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别人都没事,就是他家太倒霉了碰上了,小石也没嫌弃不是?我听说小石还给产后抑郁和生病儿童捐款,要不是把老婆孩子放在心上,没必要这样撒钱啊。不在的人一了百了,小石也太可怜了,还要这样被人说。”
余婵气得发抖,一把拉开大门,“他重情重义可怜,他清高,他了不起!我姐姐不可怜吗?我姐姐只是没了命,他可是失去了老婆孩子是吧?!那是我姐姐自己的身体,谁在乎他嫌不嫌弃啊,我们自己嫌弃受不了,不行吗!”
每次和石斌吵架,最后总会变成她无理取闹。这次似乎也一样,只是多了个大师陪她一起被指指点点。
“真要这么在乎,早干嘛去了!让人怀的时候不后悔,生的时候不后悔,人没了你后悔了,虚伪!现在后悔后悔,过两年娶新老婆,还觉得他重感情也会宠爱妻子,什么也不耽误哈!”余婵扭头瞪着石斌,辛辣讥讽。
余婵冲楼梯间吼完,外面安静了一会。有人小声嘟囔,“但人已经不在了,做人还是要朝前看,总不能一直为这个让他忏悔吧?”
余婵还想继续争辩,却听到背后叶泉的声音。
“你的妻子魂魄不在人间,已经毫无留恋地去投胎了,还不足以说明,她不想再和你有联系吗?人要活在现实,要往前看没错,但你去过了自己的生活,不要来打扰死者的安宁。死后万事皆休,如今是你后悔了,还是你想靠着她死后还好安慰自己,你其实心里明白。”
叶泉凤眼微垂着,显得漫不经心极了。
石斌仔细看着她。除了态度过于平静置身事外,太过年轻的明丽少女,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她真有什么本事。
余婵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之前叶泉在果园时,可不是这样说的。现在这话听起来,和过去找的那些有点本事的大师说的,没什么区别。都只说了姐姐不在人间无法招魂。
但她没有问,就凭叶泉怼了石斌,她也愿意相信叶泉是来帮她的。
“没错,事后再后悔有什么用?就像现在,你根本没有为我姐姐考虑过!人都死了,还想再利用一次,让自己心里好受点是吧?”
余婵推开大门,比了个手势,“现在这里是我买下的房子,我们还有事,不留你做客了。”
石斌苦笑,“既然不愿意见我,就算了……我承认是我失职,我没想到她会产后抑郁,没发现她笑着的时候心里很痛苦,但小婵,婉婉已经不在了!她看到你这样,也会难过的。”
“姐姐才去一年,你成天都说自己深情自己痛苦,实际什么事都没干,是不是你为了巨额保单害死了姐姐?”余婵冷冷看着他。
石斌怒了,“你说我害死了婉婉,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你怀疑我,你不一样也有嫌疑?你那会儿创业资金不足,保单的钱你可没少用!你想害死我们全家,你独吞是不是?!”
余婵脸色唰地苍白如纸。
石斌双目赤红,像濒临绝望的困兽。他急促呼吸两下,慢慢又平静下来,叹了口气,“小婵,你是婉婉的妹妹,也是她这么多年照顾长大。我们几乎把你当我们的孩子,做什么,都没关系。但你不能这样戳我的心。”
他像忽然老了许多,“如果你真要这样想,是我的关心错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来的……明天婉婉忌日,扫墓的时候再见吧。这位大师,无论可不可以见到婉婉,小婵只是病急乱投医,现在也没多少钱了,希望你不要乱来。”
石斌最后的话,就像真的担心余婵被骗一样。他唉声叹气地离开,十分无奈的样子。邻居们看热闹看得心满意足,一哄而散。
无论他是尊重、祈求还是警告,叶泉都不为所动。
石斌情绪变动极为激烈,感情爆发感染力很强。但……就像一张演员的面具。
余婵关上门,也是一身疲惫,“抱歉,耽误了时间。大师,现在可以开始找我姐姐的魂魄了吗?还是要等到晚上?”
余婵记得之前大师们招魂做法,都是午夜才开始的。
叶泉摇摇头,“不需要。你在屋子里走一圈,让我看看就行。”
余婵一头雾水,按要求每间屋子转了转。最后一间,站在罩上防尘布的主卧门口,她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甚至有些迈不动步子。
“可以了。”叶泉越过她,走进房间。
主卧里大床边婴儿床、奶瓶玩具和相框之类的,都还像一年前一样,位置都没变过。只要揭开防尘布,似乎这里的主人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很快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