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尘:“你想爬上去?”
花燃抬头看一眼高耸入云的大楼,默默摇头,伸手环住湛尘的脖子,这么高的楼,爬到腿断都走不到顶。
站在高楼的看台往上看,天上一片漆黑,幽冥无月也无星。
冷风呼啸,飞舞的长发缠住在湛尘脖子上,花燃看着他的脸色,问道:“生气啦?”
湛尘不答。
“你别生气,我最最最喜欢你了。”花燃无师自通地夹着嗓音,贴着湛尘的脖子软软道。
脖颈一片酥麻,湛尘身影僵硬,“别闹。”
花燃拉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脸往下拽,轻轻亲在他唇上,“别气啦。”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湛尘眸色沉沉,“不记得我是谁,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任由我结婚契?”
她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显得他卑劣。
可她如此无所谓的态度,还是激起他的怒火,如果抱着她的人不是他呢?她也能这样温言软语吗?
花燃莫名其妙,“因为是你啊,要是别人,我早就把人踹开了。”
湛尘不信,紧紧扣着她的手。
她总是很会骗人,心中的不安如烈火升腾,被他努力压下。
从高台处往下看,能将整个酆都收进眼底,街道亮着红色的灯笼,连在一起像是这座城的血管。
风吹得衣袍烈烈作响,像是吹碎一层屏障,花燃低头看一眼小指上的痕迹。
湛尘从背后抱住花燃,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中,望着下方的景色,微微弯腰贴在她脸侧,呼吸轻缓。
“我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我们永远生活在酆都,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地上摇摇晃晃地飘起一盏孔明灯,而后是第二盏、第三盏……
一盏盏孔明灯飞上漆黑的夜空,在看不到星星的幽冥,这些灯比任何地方的星子都还要闪亮。
有一盏被风吹着,摇摇摆摆朝花燃而来,她轻轻伸手抓住,一张纸条系在孔明灯底部,被风吹得来回摇荡。
愿阿燃此生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字迹笔走龙蛇,不似在寺中所见的刚正方直,收笔时笔锋锐利,力透纸背,带着重重心绪。
一盏又一盏孔明灯缓缓飘过,每一盏上面都写着不同的字,却都是同一人的笔迹。
【愿阿燃春生夏明朗,秋祺冬瑞康】
【愿阿燃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愿阿燃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无数孔明灯飘起,胜过最璀璨的星空,花燃偏头,看见湛尘眼中映出的灯火,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盛满这一句句祝福。
湛尘低头,刹那间所有灯火消散,漆黑的瞳孔里只装下花燃一人。
风的味道有点凉,盖不住他身上的檀香,高台之上安静极了,风吹过的声音消散无踪。
湛尘说:“往前看。”
花燃把头转回去,一道流光冲上天际,又轰然炸开,四散的烟火带着鲜艳色彩缓缓坠落,还未彻底散去,又一朵烟花盛放。
一朵朵天上的花束开放,转瞬即逝的美更有一种震撼。
漆黑的夜色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盖这夺目的烟火,一颗颗烟花升起盛放,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然。
湛尘:“喜欢吗?”
“……喜欢。”花燃手指扣紧栏杆,心绪不平。
远在高台之下,街上的所有阴魂也都举头向天望,在家中的也要探出窗户去看,欣赏这幽冥从所未有的盛景。
酆都城主抓一把浓密毛躁的头发,抬头看一眼外面的动静,嗤笑一声,“小和尚花招还挺多。”
他找来一颗留影珠将这个画面录下,决定以后闲得无聊就拿去给老和尚瞧瞧,让老和尚看看这个弟子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
奈何桥边,即将喝下孟婆汤的阴魂顿住,愣愣抬头看着天上的烟火,孟婆也忘了催促,同样看向天空,捞着汤的手逐渐慢下。
酆都城某个角落,十几个阴魂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其中一个小胖听到外面阴魂的讨论,瘪嘴道:“能不好看吗?拿命换的。”
旁边矮瘦的阴魂催促道:“下一个到谁了赶紧上,等会儿烟火都熄了,再上去就不好看了。”
一切悠然和美丽都是有人在背后负重前行,幽冥没有烟花这种东西,湛尘又说得突然,根本没时间准备。
为了做下这笔生意,卖杂货的店主呼朋引伴,喊来十几个老友拼上老命一起做出这场烟花秀。
每一朵炸开的烟花背后都有一个骂骂咧咧的阴魂,盛放的不是烟花,而是他们的身体和阴力。
牺牲小我,成就他人。
没办法,谁让湛尘给得实在太多了?
店主目光呆滞,拿着纸笔做统计,“我还需要炸三百二十一次,老张还有两百九十次,老韦一百零六十次……”
高台上,烟花逐渐落下帷幕。
花燃幽幽叹口气,“你做得这么隆重哄我开心,我要怎样才能对你生起气?”
湛尘抱得更紧,“想起来了?”
“有时候听人劝也不是件坏事,起码不会发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突然多了个道侣。”花燃语气平静。
湛尘:“你要解开吗?”
婚契能结也能解,跟风陵渡的结亲一样,不想接着在一起就和离,毕竟人心易变,结契的时候说着一生一世永不离弃,时间一长就相看两厌。
花燃:“能解吗?”
湛尘:“不能,我不愿。”
花燃:“合着你就随口问问是吗?”
湛尘:“别解,求你。”
花燃头皮一麻,实在受不了湛尘如此语气,更不用说“求你”两字,他说得自然,听在她耳中却犹如万蚁挠心。
她气笑了,“之前我失去记忆,答应结契的时候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什么?”
比如说一句“求你”就能让她心软什么,绝不可能!
湛尘又是一句:“求你。”
花燃:……
这个气是怎么也生不起来了,她还能说什么,打不得骂不得,除了忍受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今天晚上,湛尘得以回到床上睡——他自己单独的床不算床,仿佛找到拿捏花燃的诀窍一般,各种不符合他气质模样的词张口就来。
当然,这也仅限于在花燃面前,出门在外仍是冷着一张脸的漠然模样。
花燃第不知道几次叹气,觉得先前湛尘爱搭不理的样子简直太好了,如今黏人得真的就像是一只大狗。
带着热意的手掌从腰部向上摸索,花燃困意全无,捏住湛尘的手腕。
“阴气的七情六欲已经影响不到你,别给我继续发疯,再乱动就滚出去!”
湛尘:“你……”
“求我也没用!”花燃强势打断他的话。
湛尘:“我……”
“道侣又如何?你趁我不清醒骗我欠下婚契,我说不作数就不作数。”花燃再次抢答。
清心咒怎么念来着?先前在净光寺听过一次,可惜她实在没记住,现在这个情况湛尘非常需要听上它个百八十遍的!
湛尘沉默片刻,起身掀开被子走出去。
花燃狐疑:“你干嘛去?”
现在的湛尘依旧受到些许阴气的影响,他体内融于筋骨的阴力实在无法抽出净化,幽冥里又全是阴气,正常呼吸吐纳也会将其新的阴气吸入。
她怕湛尘一个不清醒,又跑出去搞出什么事来……虽然好像也没闹出过事情。
“我去外面守着。”湛尘的声音清清冷冷。
脑中一旦产生过欲念,就无论如何都无法根除,佛此刻也渡不了他,他无法再平静与花燃待在同一张床上。
花燃不知他的想法,只当他不高兴了,打了个哈欠翻身躺下,“守吧守吧。”
不跑出去发疯就行,爱守多久守多久。
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酆都城主都研究多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明天必须逼他加快进度!
作者有话说: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李凭箜篌引》李贺
春生夏明朗,秋祺冬瑞康——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宋玉《高唐赋》
一岁一礼,一寸欢喜——《四库全书》
◎一碗孟婆汤换一条性命◎
在花燃每隔一个时辰就催促一次的频率下, 酆都城主无法再拖延时间让花燃多感受一点酆都风情。
花燃又一次站在酆都城主厨房外敲门,身侧是时刻跟随的湛尘,酆都城主看着花燃一日千里的修为颇为眼热。
净光寺那老和尚总跟他炫耀说有一个多么出类拔萃的弟子, 他实在很想把花燃收为徒弟, 也好出了忍气吞声多年的这口恶气。
他拿捏腔调, 慢条斯理道:“事情已经有些眉目, 但是我还缺一个弟子,你帮我找个弟子,这个交易才能成。”
花燃立即接口:“师父。”
酆都城主:……
不是,没一点拉扯, 就这样轻易地喊出口了?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花燃要是不答应他肯定要接着软磨硬泡,可如今花燃答应,又干脆得他郁闷。
这样随口一句的“师父”,一点尊师重道的意思都没有, 跟在大街上买东西喊的一句“店家来给我两个包子”有什么区别!?
酆都城主皮笑肉不笑:“拜师可不能这样随意,叩首敬茶一样不能少。”
花燃也笑:“不知城主可知, 梦蓬莱弑师叛师门的人可不少,契约只是束缚名门正派,要是入了魔可就什么都管不着了。”
酆都城主:“这点无需你忧心, 我既然敢收, 自然做足准备。”
今日他非收这个弟子不可!
“可她不愿。”湛尘上前一步。
漆黑眸色中阴气翻滚, 他静立在一旁, 偶尔有风吹过, 他的衣袖也是不动如山, 浓厚得如同一团看不穿的沉沉雾霭。
酆都城主眉头骤然拧紧, 厉喝一声:“静心!”
这一句是梵语, 佛光涌现盘旋在湛尘上方,湛尘眉眼间阴气缭绕,一颗红痣鲜红刺目。
花燃来不及惊讶酆都城主怎么会佛修的招数,看见湛尘因抵挡而微微暴起的青筋,便觉那金光碍眼起来。
她问道:“你干什么?”
酆都城主:“他体内的阴力根本没净化完全,现在就跟随时会炸的丹炉似的,他这样多久了?”
花燃:“从一开始就这样……”
哪有人能完全摒除七情六欲,混在阴气里的情绪被花燃清除,可被勾起的属于湛尘本身的爱欲,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净化。
金光下的湛尘闷哼一声,半跪在地,眼角殷红,看上去颓靡又脆弱。
花燃语速极快,“他没什么问题,都这样多久了也没见闹出什么事来,你别乱扣帽子,快收手,当心伤到他。”
“哼,倒也是个鬼修的苗子。”酆都城主盯着湛尘,良久才从鼻孔冷冷哼出一句。
又转头看向花燃,“你就宠着他吧,迟早败在男人手上!”
花燃:……?
金光散去,酆都城主摆摆手,“快点拜师,然后带着他滚出幽冥,本座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
花燃:……
这个情况下还不忘拜师,酆都城主对于收弟子这件事到底有多深的执念啊?
她敷衍道:“行行行,拜就拜。”
在此之前还得安抚好湛尘,她扶起湛尘,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低声道:“拜师也没什么,只不过一个名头而已,别担心。”
倒茶下跪敬茶,酆都城主接过茶水饮下,这拜师礼就算完成,一整个流程走得极快。
酆都城主美滋滋看着自己新收的弟子,手中掐诀,半空便映出一面镜子。
“想知道过往,自己看吧。”
结局花燃已经知晓,如今看的只不过是一个过程,她心平静气,轻拍着湛尘的手背,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安抚湛尘。
镜面中出现一抹残魂,正是阿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阿烟没有直接消散是因为她的血。
血无意中涂抹到阿烟死去的树下,以至于阿烟死后残魂没有直接消散,而是附在那棵树上。
镜中是过去的回放,她看见自己离开村落,走后不久便又有一批黑袍人出现,他们在村中停留不久,便四散着往各个方向而去。
花燃陷入沉思,她一直想不明白村子会遭遇这场屠杀是因为什么,后来把原因归为是有人得罪仇家引来报复。
可现在看到镜子里的画面,似乎事情不是如此,这些黑袍人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镜中画面加快,在黑袍人离去后又过两天,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化成废墟的村子里。
花燃惊讶,竟然是老和尚?
方丈看见阿烟的魂魄,阿烟被困在树上仍有意识,求他把她放出去,她不想做一棵树,宁愿魂飞魄散。
方丈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道:“我在来时的路上碰到一对夫妇,女子正在生育中,她腹中胎儿三魂七魄不全,生下来会是个死胎,你愿意补全胎儿的魂魄吗?”
阿烟的魂魄也并不齐全,像个满是破洞的衣服,缝缝补补倒是也能用,补全胎儿魂魄与轮回转世差不多。
“就算转世,我也已经忘记过去,不再是我,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阿烟说着,又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我愿意,希望这个孩子的眼睛能替我去看一看阿燃。”
这就样,一人一魂达成共识。
阿烟不能离开树,方丈便把树连根拔起扛走,带回去找生育中的女子。
女子处于难产之中,产房外的男子急得来回转,方丈说明来意,夫妻两人都同意,于是两道不全的魂魄融合,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夫妻两喜极而泣,方丈悄然离去。
后面的事情也已经明了,这个婴孩就是孤月影,夫妻俩对她很好,她本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但一切截止于百花城,花燃也与她在此相遇。
默默看完全过程,花燃脸上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她早已猜到孤月影与阿烟有联系,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波折,兜兜转转,孤月影的眼睛还是看见了她。
只是世上已经没有阿烟,孤月影是独立的人,她不是阿烟。
镜子散去,酆都城主沉默不语,这就是净空老和尚不再测天机的原因?
那女子肚中的胎儿命中本是死胎,净空干涉了因果轮回,本该死去的人没死成。
干涉轮回的代价是再也无法测算天机,净空早早算出变数,却没和他说过这变数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这个被逆转命运的婴孩吗?
在离开幽冥之前,花燃去找孟婆,本不想带上湛尘,奈何实在摆脱不掉他。
她跟孟婆要一碗汤。
孟婆拒绝,“孟婆汤不是一般的东西,不能带出幽冥,你听话,不要闹。”
花燃开出条件,“你给我一碗汤,我帮你完成一件事。”
在奈何桥边独自一人打着一碗碗汤,送走一个个转世阴魂,孟婆又不是鬼差,执念只会比酆都里任何一个阴魂都要浓烈。
这个条件让孟婆陷入犹豫,花燃继续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我下次来幽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你还难道还遇得到第二个像我这样要和你做交易的人吗?”
孟婆挣扎着,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她无法否认花燃的话,这样一个机会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孟婆回想过去,温软的目光忽然变得怨毒,几乎要淬出血来。
她说:“帮我杀一个人。”
她做孟婆已经有好多好多年,久到她已经忘记自己原先的名字叫什么,人人都叫她孟婆,她变成了孟婆。
在孟婆还不是孟婆的时候,只是一个生活在风陵渡的普通凡人,家境平凡,生活在还算繁华的镇子中,成年后经媒人介绍认识丈夫。
丈夫家中做些小生意,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家中公婆为人敦厚,婚后生活也平淡温馨。
两个琴瑟和鸣,婚后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她取小名为昭昭。
昭昭三岁的时候,丈夫出一趟远差,归家时带回来一个深受重伤的男人,他的心地一直都很好,见不得他人苦难,能帮则帮。
丈夫请来大夫,又命人照顾男人,男人醒来后说自己是去探亲的路上被山贼所劫,九死一生才得以保命。
男人性格爽朗,见多识广,和丈夫很快成为相谈甚欢的知己。
孟婆却不怎么喜欢男人,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她就是很讨厌男人看她时的眼神。
这件事她隐晦地提醒过几句丈夫,得到的却只是宽慰,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时间一长她也就不再说了。
意外发生在某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丈夫去庄子里查账没有回来,她哄好昭昭,回到房间正要宽衣休息。
男人闯了进来,一身酒气,嘴里胡言乱语着孟浪之词,意图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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