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湛尘,“致远,这么多年不见,怎么见到我这个哥哥也不知道打声招呼,当年你不声不响就跟一个老和尚离开,怎么现在跟女人厮混在一起,是被驱逐出寺了?我倒是可以把你引进到洛水寺。”
他说话的咬字很轻,带着轻蔑,姿态高高在上。
若是他的身板挺直些,脸再好看点,说不定还真能看出点睥睨的神态,可惜他又老又丑,做出这幅姿态实在荒诞可笑。
花燃懒得废话,一脚把人踹倒,鞋底压在对方心口上,“圣水拿出来。”
钱千文挣扎道:“你会遭报应的!我可是洛水寺的弟子,你这样做一定会遭到佛祖的惩罚!”
一句话来来回回就是“报应”两字,也不知是他词汇量太过稀少,还是真的十分相信世上有报应这种东西。
花燃加重力道,“圣水。”
胸口传来钻心般的疼痛,钱千文的咒骂声顿时变成求饶,“轻点轻点……别打我!圣水、圣水就在我口袋里,我给您拿!”
他拿出圣水,目光怨毒地盯着湛尘,他不敢对花燃怎么样,连骂也不敢骂,生怕被打。
花燃是个陌生人,还是个极其凶悍的陌生人,怎么比得过他最熟悉的出气筒。
“致远,还不快扶我起来!”
湛尘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每次钱千文在毒打他之前,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然后找个借口打他一顿。
可能是他扶人的动作不够轻柔,也可能是听到话后反应太慢,也可能是扶的姿势不对,无论怎么做都是钱千文有理。
他平静看着钱千文,不像对方那样故意摆出更高一位的俯视姿态,却无形之中高下立显。
他忽然发觉这个曾经最深的梦魇是如此不堪一击,甚至躲不开花燃的一脚。
如此卑微的求饶、故作傲慢的命令,丝滑的转换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他怎么会怕这样的人呢?
在进入净光寺修习后,他曾偷偷去过一次幽冥,钱家父母已去投胎,下一世仍是夫妻,家庭幸福美满,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
如今钱二叔也已经死去,钱千文与他而言就是个陌路人,根植于他内心深处的梦魇,也该散了。
见湛尘没反应,钱千文更是火大,开口正要骂人,湛尘忽然动了。
湛尘一脚踩在钱千文的手掌上,“这是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他的表情依旧风轻云淡,仿佛做的不过是清扫落叶那样激不起人心中情绪的平常小事,透着刻骨的薄凉。
钱千文眦目欲裂,手掌骨头被踩碎,心中怒意翻滚。
花燃笑眯眯地威胁道:“老实点,见到我们记得绕路走,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湛尘移开目光,“走吧,垃圾而已,不值得在意。”
看着湛尘离开的背影,钱千文满脸怨毒,不过是钱家捡来的一个杂种,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他从地上爬起,也不去往下一个村子,匆匆往洛水寺的方向跑去。
花燃和湛尘研究这所谓的圣水,发现只不过是修元丹融水而得。
修元丹是梦蓬莱最为常见的丹药,作用也是简单的补灵气,再混入一些治疗的灵药,便成了这令人趋之若鹜的圣水。
梦蓬莱的东西怎么会如此高调地出现在风陵渡,发放圣水是为提高洛水寺的名声,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背后又是谁在操纵这一切?
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
他们去往周府,周老爷在潮州担任一个小官,位置在夏家的东面,家中装置摆设都比夏家更朴实。
敲响周府大门,周家家仆急忙过来开门,一见到两人便伸手请人入内,“两位里面请。”
昨天花燃和湛尘以及夏瑾柠扛着麻袋来到周府,露出里面的周谷礼时,周家人全部吓一跳,家仆对两人印象深刻。
周夫人匆匆赶来迎客,妆容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疲惫,“花燃姑娘,湛尘郎君,你们来了,今天一整日谷礼都闹着要回洛水寺,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连我这个娘都不认了。”
周夫人微微哽咽,“这事还不敢让太多人知道,老爷呵呵。去衙门当值了,我一个人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花燃:“带我们去看看。”
周谷礼被关在房间里,身上被绳子绑住平躺在床,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疯狂打砸,还会攻击靠近的丫鬟小厮,想尽一切办法要逃出去。
避免他将自己的舌头咬伤,他嘴里被塞进一个布团,一见到人过来他就瞪大眼睛挣扎,双眼充斥着红血丝,乍一看有些骇人。
花燃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洛水寺?”
“洛水寺在我嫁过来之前就有了,在谷礼小时候我也会偶尔带着他去上香,但他从来没有过要出家的想法。”周夫人抹着眼泪。
花燃:“你知道洛水寺在村子里施圣水的事吗?”
周夫人摇头,“我没有听说过什么圣水,但是隐约听一个朋友说起,洛水寺在赠一些被赐福的香灰,香灰放在枕头底下能让人睡得更好,有不少人都买了。”
她本来也打算买一点试试,可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对洛水寺的观感就有些复杂。
花燃追问:“价格如何?”
“有些贵,但能用得比较久,还算值当,听闻洛水寺还有一些其他安神的东西,我没有太留意过。”周夫人详细解释。
又担忧问道:“是不是洛水寺有问题?我就跟老爷这样说,他还不信我,要不然我们把这件事说出去,让官府来查?”
花燃:“先别惊动官府。”
这其中有梦蓬莱的参与,在事情未明前盲目报到官府容易打草惊蛇,一个洛水寺随时可以抛弃,重要的事背后的人,人一离开,在哪里都能建起另外的洛水寺。
床上的周谷礼还在扭动身体,床板被晃得咯吱作响,也不知是累了还是见无人理会,他的动作逐渐慢下。
湛尘:“他身上的气运恢复一些,死气也少了。”
花燃看去,她不比专门修佛的湛尘,对人的气运没那么敏感,仔细观察一会儿才得出相同结论。
“看来他不是必死之相,只是留在洛水寺会死。”
她不是专业算命的,不能一眼看出一个人的生死命数,只不过在洛水寺时周谷礼额头的黑气实在太重,是会横死的命相,现在倒是减轻不少。
走上前去正要掰开周谷礼的嘴,湛尘先一步动手。
花燃看他一眼,捏碎辟谷丹,把其中一小半扔进周谷礼口中,怕周谷礼呛到还用灵力将丹药化开。
她拍拍手,朝周夫人道:“就留着他这个样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让他不再接触洛水寺的人或东西,他会慢慢好起来。”
周谷礼刚考上状元,正是人生最春风得意的时刻,身上的气运十分浓郁,并有逐渐加深的架势,身负这样的气运本就不该横死。
不知隐藏在洛水寺背后的梦蓬莱组织到底是什么人,胆子有点大,竟敢动有大气运的凡人,随意干涉气运之人的生死命数,就不怕天道反噬吗?
周夫人点头,坚定道:“就算把他的腿打折,我也不会让他出这个门。”
花燃打量面前的妇人,没想到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周夫人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为母则刚这句话果然具有一定道理。
有了主心骨的周夫人振作起来,“多谢两位将我儿从那邪寺中带回,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绝不会推辞。”
花燃:“那就劳烦夫人查一查洛水寺都在卖些什么东西,还有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外出讲经和赠予圣水的,以及近半年来新入寺剃度为僧的人数。”
她不确定周夫人能不能将这些东西查清楚,但是周夫人现在需要有事情做,才不会整日担忧周谷礼,忧思过度。
从周家走出,花燃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反倒更沉重几分,只希望事情不要是她猜测的那样。
因为周谷礼的事, 夏瑾柠神色还是有些郁郁。
夏夫人看在眼里,虽心疼自家女儿,却也做不了什么, 只能劝着让她多吃两口饭, 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饭后, 花燃问道:“洛水寺有没有卖些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夏夫人答不上来, 她的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没注意过洛水寺的情况,夏家一家人都不信佛,逢年过节连上香都不怎么去。
反倒是夏老爷答道:“洛水寺和其他寺差不多, 会在寺中售卖一些经书、装草药的香囊之类的东西, 大多时候都是放在寺中供上香的香客购买,也有一些是专门送到富贵人家中去。”
停下思考一会儿,他接着说:“仔细想想倒是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洛水寺有不少俗家弟子, 这些人会去到平民较多的地方讲佛赐圣水,反响热烈。”
在夫人安慰陪伴女儿的时候, 夏老爷插不上手,便去调查了洛水寺的底细,想知道周谷礼突然出家是不是另有隐情, 不过没能得到什么信息, 所有人口中的洛水寺都是完美无缺。
有时候没有一丝漏洞的完美就是最大的破绽, 可惜他没发现异常, 只当周谷礼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想着出家。
花燃:“你喝过圣水吗?”
夏老爷摇头:“没有, 我看那只不过是一些草药泡的茶, 被人们捧得太过了而已。”
想到村民的狂热和推崇, 花燃拿出还剩一半的圣水放在桌上, “这是从洛水寺拿的圣水,现在需要有人尝一下,看它到底有何稀奇。”
她尝过一口圣水,对她而言没有任何作用,里面的丹药药效已经被稀释得十分稀薄,对于修士的身体来说不论里面是什么都无法再起效用。
“我来。”夏瑾柠快速拿起圣水一口饮尽,动作太急被呛了一口,咳得脸颊发红。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周谷礼变心,还是他被邪寺蒙骗。”
圣水从喉咙流过,微凉的液体进入胃部,夏瑾柠细细体会一番,没感觉到发生什么变化。
她愤愤道:“果然是骗人的东西,还说什么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也就只能用来骗骗那些不知真相的人,可恨的是被骗的人还对他们极为推崇。”
夏夫人一直注意着夏瑾柠,见她真的没有出现异常,先是松口气,而后又担忧起来,“洛水寺真的有问题吗?那谷礼在里面当弟子会不会有危险?”
怎么说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差点成为自家人,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夏家和周家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尤其是夏夫人和周夫人是闺中密友,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才会有撮合他们的心思。
两个孩子也情投意合,实在是一桩极好的姻缘,在出了周谷礼的事后,两家人现在也变得有些尴尬。
若是周谷礼自愿出家也就罢了,可现在事情还有蹊跷的地方,自然要想办法把人拉回正轨,也好让周家父母不至于太过伤神。
夏瑾柠忽然落泪,“洛水寺一看就不是正经寺,明天我就带人去把它砸了!还有周谷礼那个大傻子,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夏夫人慌神,手忙脚乱地擦去夏瑾柠的眼泪,心疼道:“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唉,哭一场也好,怕你憋在心里闷得慌。”
夏老爷眉头皱出一个“川”字,褶皱深得能够夹死蚊子,向来笑呵呵的脸上一片沉寂。
“或许不是洛水寺的原因呢?”花燃忽然开口。
夏槿柠红着眼,“不是洛水寺还能是谁,它就是个妖言惑众的邪寺!”
“槿柠……”夏夫人下意识喊道。
或许是受了刺激,夏槿柠神色激动,似乎打心里认定洛水寺不是好东西,手指紧抓着桌子边缘,用力得按压着的指尖发白。
花燃看着义愤填膺的夏槿柠,心中有了个猜测,没喝过圣水的大娘都那般推崇洛水寺,那么那些喝过圣水的呢,是否更狂热更奋不顾身,就像抛下一切选择出家的周谷礼一样。
“圣水里含有激发情绪的东西。”湛尘开口道。
目光落在花燃如玉的手指上,她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用指甲掐食指,手指第二个指节上都是一个个月牙般的印子。
他伸手牵住花燃手掌,轻抚她手上被指甲按压出来印子,继续道:“药效并不强,只是加深人的印象,使之爱之欲爱,欲之欲恨,加深偏见。”
对洛水寺初印象是好方面的人,只会越来越对它充满好感,像夏瑾柠这样一开始就不喜欢的,就会增大她的厌恶,令她听不进任何洛水寺的好话。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洛水寺给这些人灌输观念博取好感,接收狂热信徒入寺为僧,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只有继续往下查才能知道答案,圣水里的药量不大,过一段时间夏瑾柠就会恢复正常,大家怀着心思各自散去。
今夜又是月圆,如水流淌的月光铺在地面,晃动的树影在水中游荡。
花燃把动作放到最轻,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往外挪,用上最熟练的刺杀功夫,想要无声无息地下床。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几乎看不出是在移动,一点点脱离湛尘的怀抱。
就在即将成功之际,一只手准确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捞回去,被子被掀开一角,凉风灌入,冻得花燃一个激灵。
花燃轻声道:“我出去一会儿。”
湛尘眼睛清亮,在夜色中也透着光,眼中的光太亮,令人看不明白眼里的情绪。
他掀开被子起身,拿起外袍披在花燃肩上,声音平静,“我陪你去。”
花燃:“……不用。”
“一起去。”湛尘握住她的手,五指强势插.入她的指缝,十指紧扣。
花燃无奈:“你以前不这样的。”
先前无论她做什么湛尘都不会过问,给予她足够的自由与空间,也不知怎么的,变得越来越黏人起来。
“我不想你有事情瞒着我。”湛尘低眸,不去看花燃的眼睛。
她就站在他面前,手指交叉,可这一刻两人的距离又好似很远,关于她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即使是有所了解的事情,也不知真假,他太想太想融进她的生命里。
他安静站着,长睫挡住眼睛,白袍边缘轻轻晃动,像深谷里不见天日的幽兰,冷风吹过带走温度,暖意从掌心传递过来。
花燃妥协:“行吧。”
今夜出门,不是见闻惊风,也不是解手,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湛尘这样没有缝隙地盯着她,要避开他的视线确实不容易。
一起就一起吧,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花燃去到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月光散落地面,霜白泼了一地,夜色已深,天地一片静谧。
她拿出一块血玉,双手掐诀,一片黑蒙蒙的影子便出现在月光下。
花燃:“这是我所在村子的家人和村民残魂。”
红线割过手腕,鲜血蔓延,在灵力控制下散开成为血雾流入影子当中,影子隐隐绰绰,没有五官,只有大概的轮廓。
湛尘扶住施过秘法站立不稳的花燃,先前他便发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独自离开片刻,原来是施法凝聚魂魄。
人有三魂七魄,都是极为神秘的存在,要修补起来谈何容易,怪不得她每次消失又出现后脸色都会那样难看。
但花燃出生在梦蓬莱,和风陵渡的凡人死去还能轮回转世不同,修士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一切回归于天地,可以说死得干干净净。
湛尘落在影子上的目光有些疑惑,“修士怎么会有残魂?”
花燃伸手想抓住面前有些矮的影子,手却从那一团黑雾中毫无阻碍地穿过,如同触摸到冰凉的风,没有任何实感。
她注视着这些残魂,当初刚见到他们的时候,影子淡得几乎透明,险些彻底消散,这么多年来她用自己血液喂养,才一点一点让他们变得凝实。
“当初村里被屠后我误入风凌渡,他们跟着我闯进来,稀薄的魂魄得以存留,我想替他们补全魂魄,让他们在风陵渡得以步入轮回。”
残魂是楼主召来,也是他教会她这个秘法。
湛尘单手掐决,随着他口中默念心经,一条条浅金色的虚线连接在花燃和影子们之间,这条虚线比太阳将升时的云雾还要淡,在湛尘停下的时候也随之断裂。
但有一条金色光线不知连向何处,看上去也是透明的,参杂着微微的红色,这条线摇摇晃晃,最后也同样断开。
“这是什么意思?”花燃猜测到什么,声音紧张变得难以受控,轻到险些被风吹散。
湛尘心有不忍,单手扶着花燃,低声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亲缘线,你用血滋补残魂,你们之间就会出现这样的虚线,但断裂表示并不是真正的亲人。”
他指向单独方向的线,“这条同样也是,只不过你们之间的纠葛更深,又没有血液的牵绊,所以透出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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