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瑾柠:“啊?!你们……?”
湛尘平静注视着她。
“你刚还俗啊?”夏瑾柠只惊讶一会儿,便接受了这个事情。
“行吧,我不打扰她,本来还想叫她和我一起去洛水寺把我未婚夫抓回来呢,看来只能我自己去了。”
她遗憾地摇摇头,左右张望一眼,见无人经过,便如一只兔子般快速离开。
等花燃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湛尘告知先前夏夫人派人来找他们吃早食,因为她还在睡,他便回绝了。
花燃不吝考赞,“做得对,有你在真好。”
湛尘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他还是不太习惯花燃直白的表达方式。
花燃:“走走走,出去逛逛,找点吃的。”
夏家所在的这片城镇十分繁华,人数众多,和梦蓬莱较为分散的居住不同,风陵渡大多住得比较密集,其热闹程度是梦蓬莱所不能比。
今日第一顿吃的是米粉,爽滑鲜香,汤汁浓郁,清脆的小菜锦上添花。
两人没有目的地,逛到哪是哪,看中什么买什……买是不行了,风陵渡的货币是金银铜币和银票,这些两人身上都没有。
时隔多年,花燃再次感受到当穷光蛋是什么感觉,刚才吃米粉的钱还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乾坤袋里的一点点金粉抵的。
花燃看着面前的东西,“没想到们净光寺的人过得这么苦,穷成那样,看到想要的东西都没钱买,广清之前吃一根糖葫芦都想哭。”
湛尘摇头,“不苦。”
没有欲.望,就不会因为得不到满足而痛苦,他们修的就是消除自身欲.望的无情道。
他垂眸看着对伞挑挑拣拣的花燃,只不过他现在开始感受到苦与甜,他的欲.望就在面前。
卖伞摊主问道:“你们在这挑了老半天,到底买不买,要是不买别挡道,耽误我做生意。”
花燃:“你这伞样子是好看,工艺也不错,可惜……”
卖伞摊主:“可惜什么?”
花燃遗憾道:“可惜我没钱。”
摊主:……没钱你还那么理直气壮!
街上人多东西也多,一路走走逛逛,即使不买东西也别有乐趣,花燃叽叽喳喳同湛尘说着些没什么用的废话,湛尘眼神含笑,为她挡开挤过来的路人。
看见两人进入一个小巷,钱千文急忙跟上去,走过拐角后却看见巷子里空无一人,他左看右看,把周边几条岔路都走一遍,还是不见人影。
奇怪,他亲眼所进刚才他们两个人走进来,怎么就不见了?
“你在找我们吗?”
清脆如仙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钱千文急忙转头,目光忽略一旁的男人,死死黏在美貌女子身上。
湛尘表情不虞,挡在花燃面前。
钱千文这才把视线移到湛尘身上,脱口而出:“致远!真的是你!”
◎命运的齿轮◎
巷子里, 一身白衣没有头发的钱千文神色激动,却不是喜悦,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 目光上下打量着湛尘。
“你怎么不在寺里, 身为和尚和女子一起逛街游玩, 成何体统?”
他走上前, 狠狠推一下湛尘,湛尘后退几步,呼吸变得急促。
花燃惊愕,这样一个手脚虚浮的凡人怎么能推动湛尘?
她下意识抬腿踹在钱千文腹部, 将人踹倒在地, 冷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他堂哥!”钱千文捂住肚子,恶狠狠盯着湛尘。
“钱致远,你现在有能耐了,还敢让你的女人打我, 你不过一个捡来的杂种,受我家恩惠长大, 一点都不懂得感恩,白眼狼!克爹克娘的扫把星!当初怎么没冻死你!”
湛尘眼睛闭紧,脸色发白。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花燃又是一脚, 踩在钱千文心口, 疼得钱千文连连大叫。
她没心情再逛街, 湛尘现在灵力极不稳定, 她回到夏宅给湛尘梳理经脉里乱窜的灵力。
湛尘抓着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骨头捏碎, 动心之后他的情绪一旦发生起伏就十分强烈, 本以为早已不在意的东西原来只是深埋心底,一旦遇到激发的引子便如同泄洪之水源源不绝。
那些阴暗的、痛苦的、难以忘怀的始终没有从身体里离开,十三年的念经送佛,日日夜夜的静心明悟,似乎都是自欺欺人。
“我十三岁的时候进入净光寺……在此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在风陵渡……”湛尘断断续续开口。
花燃皱眉,“别说了,我不想听。”
越说灵力越乱,还是闭嘴得好。
湛尘抬眼看她,目光虚虚地找不到焦点,一双干净的眼睛混乱而压抑,暗沉沉地仿佛溺毙了无数过往,本该埋葬的回忆又爬出许多阴魂,围绕不散,不得解脱。
花燃心软了一瞬,注视湛尘的双眼,灵力从手掌流淌直湛尘体内,“算了,你说吧,我听着。”
湛尘是被钱老爷捡回家的,据说当时他才巴掌大,赤身裸.体地躺在雪地中只最后一口气,钱老爷和夫人年事已高,原先有过一子,独子意外身亡后就只剩两人相依为命。
钱老爷要给捡来的婴儿取名,大字不识几个的钱老爷花重金请秀才起名,最终起了个名字叫“致远”,取自“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钱夫人亲手给致远绣了许多衣裳鞋子,从婴儿年纪绣到五岁,若不是身体太劳累,她还想绣到十岁、二十岁。
钱家不允许有人提起钱致远的身世,但钱老爷的二弟有个孩子钱千文向来淘气,常用“捡来的”称呼钱致远。
钱致远也不生气,就算他是捡来的,但爹娘爱他,他也爱爹娘,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平静的生活截止于钱致远五岁那年,钱老爷出远门去处理生意上的事,结果意外身亡,消息传到钱家,钱夫人顿时病倒,不到一个月也跟着去了。
钱老爷的二弟以钱致远是捡来为由,强行霸占钱家财产,钱致远开始过上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钱二叔爱喝酒,一喝醉就喜欢打人,以前打的人是丫鬟小厮,后来就变成钱致远,他身上常年带着青紫,旧伤还没好又添新伤。
原先的家仆被钱二叔遣散大半,买来一批新的貌美婢子和健壮能打的小厮,见主人家对钱致远的态度如此,下人自然也会跟着针对,享受这种打压“主子”的感觉。
挨的所有打中,钱千文动的手是最多的,因为钱老爷在世时经常训斥他,现在钱老爷不在,他没法报复回去,就拿钱老爷捧在手心的养子出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八年,八年的时光将钱致远养成一个吃饭会抢、吃相难看、习惯被打骂的阴郁少年。
直到净光寺方丈算出命定佛子的方位,从梦蓬莱来到风陵渡,才结束钱致远无尽的痛苦折磨。
去到净光寺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钱致远都还不适应,但他要假装适应,要做的好,要让人看得起,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佛子,所以他拼命修炼,不食三餐,用佛里的自渡来说服自己忘记苦难向前看。
装的时间久了,他似乎真的变成那个样子,成为别人口中惊才绝艳的佛子。
直到看见钱千文的那一刻,始终无法释怀的怨和恨经过十三年沉淀喷涌而出,像是一把火要把他燃烧殆尽。
他知道,他知道的……
知道钱二叔始终不满钱老爷继承家业,知道钱老爷因为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吃药调养,知道钱老爷出发前吃的药是钱二叔拿来的,他的死是钱二叔的手笔!
可他知道得太迟,他的年纪又太小,常年的挨饿受冻让他连活命都需要挣扎,他什么也做不了。
暴动的灵力险些将花燃反噬,湛尘死死咬着牙,眼睛里透着浓墨般的情绪,一条条自责无能为力的线将他束缚,十三年的刻意淡忘让他始终无法从过去中走出。
“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原因……”花燃抱住湛尘,轻拍他的背脊,一遍遍地重复。
阴郁而挣扎的气息几乎喷薄而出,他受的伤还没完全好,如今又受到刺激,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花燃有些无措,她不像湛尘一样念经安抚,只能不停呼喊湛尘的名字。
湛尘紧紧搂住她,在她耳边问道:“你不会骗我对不对?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花燃心脏收缩一瞬,“……我不会的。”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湛尘提醒了她,她可以趁机把人打晕带走,只要回到千杀楼就能让楼主帮忙把心换回来,反正她说的话从来不算数。
可是……
现在湛尘这个情况,说不定会拼死反扑,或者因走火入魔而导致换心失败,总是当下不是一个好时机,她可以再等等……
湛尘渐渐平静下来,眼尾殷红,眉间红痣不见圣洁意味,反而像堕落的神佛,拉着人要一同奔向幽冥。
他看着一句话把自己从堕魔边缘拉回来的“解药”,问道:“我和闻惊风,你更喜欢谁?”
“你。”花燃立刻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湛尘:“他喜欢你。”
“怎么可能,你说他想杀我还有点可信度。”花燃否认,不想跟闻惊风扯上关系。
为了防止湛尘问出更多奇怪的问题,花燃转移话题道:“我十岁的时候,在风陵渡见过你。”
话题转折十分生硬,但内容还是成功吸引到湛尘。
湛尘:“什么时候?”
花燃:“不记得具体时间,是我跳入瀑布之后要回去找苏夏,路过一个挺繁华的镇子,我在路边乞讨的时候你分给我半个饼,然后被钱千文打了,他说你浪费粮食。”
这件事情太小,时间又过去太久,要不是今天看见钱千文,她一时还想不起来。
钱千文年纪比湛尘大得多,外貌虽有变化,但仔细看看还是能认出来。
“那是你?!”湛尘惊讶,想起当初因为半个饼而遭受的毒打。
那半个饼他印象深刻,他一顿只有一个饼,还吃不饱,当时花燃的眼睛太亮太渴望,他不自觉就将一半口粮分出去,结果被钱千文看见,剩下半个饼也没吃上。
花燃不满:“你这是什么眼神?当时你脸上都是灰,又瘦巴巴的,我也不敢相信他就是你好吗?”
她忽然感觉有些好笑,当时的她和湛尘就是两个乞丐,一个是流浪在外的乞丐,一个是困在家中的乞丐,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
半个饼,湛尘的一半晚饭,又硬又难下咽,是快饿死的她的救命稻草。
他们只匆匆见过这一面,花燃被钱千文赶走,叼着半个饼继续赶路,她有回头看一眼,只看见一双阴沉的眼,得到一句“你走吧”的话。
没想到兜兜转转,她在风陵渡遇到过的人,一个两个的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湛尘平静下来,“我想知道钱二叔后来怎么样了,钱千文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花燃:“找人查一查就知道了。”
找人的自然是夏夫人,夏夫人也没推脱,爽快答应,没过多久就把人打听得清清楚楚,不是打听的人效率高,而是钱千文还算有名。
钱千文是三个月前来到这里,现在是洛水寺的弟子,平时跟着寺里做善事,处理一些例如开法会的准备和收尾、帮忙宣传佛学、采购蜡烛香烟之类的俗事,看着是个正经人。
不过有人从钱千文的一个老乡那里打听到不一样的地方。
老乡说钱千文这个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败光家产气死自己老子之后被人追债,不得不离开家乡外出避难。
花燃凉凉道:“家里人都死了啊,还真是克爹克娘的扫把星,这样的人能混进洛水寺,这个寺也是会挑人的。”
夏夫人分发银钱给打听的人,忍不住道:“恕我多嘴,你们打听的这个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一点小事。”花燃看向湛尘。
钱二叔已死,岁月埋葬掉仇人,所留下的伤痕却不会消失。
湛尘摇头,“我没事。”
至少他所有的卑劣和过往都有一个人知晓,而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先前一直不知钱家后事如何,才一直耿耿于怀,而今宣泄一场过后心境通透,前方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至于再跟一个黄泉之下的人计较。
花燃确认湛尘真的没事,又转头看向夏夫人,“说吧,那个洛水寺怎么了?”
夏夫人一怔。
◎简单粗暴却有效◎
洛水寺这个名字曾在夏瑾柠口中出现过, 是她不顾冒大雨也想去的地方,如今又和钱千文扯上关系,花燃没有错过提到洛水寺时夏夫人脸上异样的表情。
夏夫人叹气, 苦笑道:“瑾柠原有一个未婚夫, 已定下婚约, 可谁知几天前男方忽然说要出家, 不管不顾地进到洛水寺,瑾柠闹着要向他讨个说法。”
原先情投意合的未婚夫突然之间性情大变,自言看破红尘要出家为僧,这件事实在太难接受, 夏瑾柠始终不相信他是自愿做出这个选择。
男方父母同样不理解和阻拦, 但没拦下自家孩子。
被退婚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光彩事,夏夫人不想再让夏瑾柠受到羞辱,才不让她去洛水寺。
花燃:“堵不如疏,与其这样让她耿耿于怀, 不如让她看清真相早点死心,她现在在哪?”
夏夫人:“昨天她淋了些雨, 今日不舒服在房间休息,闹着脾气谁也不见。”
“她今日清晨时到院子中找过花燃。”湛尘出声道,看夏瑾柠的样子可不像是不舒服。
夏夫人惊讶, 匆匆赶到夏瑾柠的院子, 让站在院外的秋意推开房门。
秋意苦着脸, 把刚熬煮好的汤药放下, 小声道:“夫人, 小姐有些咳嗽, 还命我去煎药, 现在不宜见风, 万一把病气过给夫人也不好,不如等晚些小姐感觉身体好了,再去给夫人请安。”
夏夫人双手叉腰,“还配合她糊弄我呢?我今早来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把门给我打开,我倒要看看她病成什么样子,连我也不见。”
房门打开,屋内空荡荡。
夏夫人一身的精气神瘪下去,整个人都苍老几分。
“罢了,由她去吧。”夏夫人长叹一口气。
“备些软糯的点心,她回来后怕是吃不下饭,尽量让她别饿着。”
她无法阻止夏堇柠的行为,也抚慰不了女儿遭遇背叛而苦痛的心,所能做的就是尽力给女儿兜底,让她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
这一劫,只能夏瑾柠自己熬过去。
花燃和湛尘出门,时间还早,可以去一趟洛水寺,看看这个顶着寺庙名字却怎么都透着一股邪性的洛水寺究竟是什么情况。
洛水寺在郊外,平常人走路过去差不多要两个时辰,以两人的速度,大约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路上的人数量不少,看方向竟然都是去洛水寺。
这条通往洛水寺的路整理得十分平整,去寺中的行人上至乘坐豪华马车的达官贵人,下至衣衫褴褛的穷困乞儿,明显的不同阶级走在同一条道上,莫名有一种众生平等的意味。
不过有的人显然不这么想,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从马车里探出头向外看。
“让路上的人都往旁边挪挪,这么大条道非得走中间,挡马车的路,能不能让这些人都走另一条道啊,这不是专门让马车过的路吗?”
另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你不懂,这是寺里师父说的人和人都一样,两只眼睛一个嘴,路也是一样的,谁都走得,这条道这么大,让他们走呗。”
“可这是我们几家人自己出钱修的马车专道,本来就直供我们的马车走,原先不是还有另一条道吗?现在人全部挤到这边来,马车动都动不了。”
“一看你就佛性不够,何必太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另一条道不好走,他们走这里又怎么了?”
“你怎么净帮外人说话,早知道我就不陪你去什么洛水寺,这条路也是平时从外运货进来的路,你知道因为这些人挡路,我们一些需要保持新鲜的货物都焉了,东西卖不出去,这些损失谁赔?你当你吃的喝的都是大风刮来的?”
“……总之、总之洛水寺说得也没错!”
“我看你是中邪了,开口闭口洛水寺,我怀疑这就不是正经寺!”
“你不要胡说,洛水寺很灵的!”
马车里的争执声淡下,男声像是再懒得吵,冷冷哼一声就没了动静。
走路的人数量比马车更多,零零散散的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多都往路中间走,马车的速度被迫放慢下来。
花燃两人很快就超过发生争执的马车,风吹起马车的帘子,花燃往里一瞥,看见两个模样相像的男女。
“洛水寺”三个大字刻在石头做的牌匾上,整个大门浑然一体,仿佛是直接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直接雕刻而成,低头往上看时极高极广的大门给人一种震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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