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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佛子换心之后(鹿溪山)


风陵渡,别来无恙。

◎再遇故人◎
大雨滂沱, 天空仿佛裂开一个口子,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下来,洗清天地间的浑浊, 眼前所见皆是朦朦胧胧, 雨雾漫天。
湛尘一手牵牛, 另一只手里撑着一把竹伞, 大半的伞面向花燃倾斜,自己湿了半边身子。
花燃将手伸出伞外,感受雨滴落在手上,她好久没有淋过雨, 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梦蓬莱的雨不等落在身上就已经被灵力挡住, 上一次淋雨的时候好像也是在风陵渡。
这是一个装载她最狼狈三年的地方,也是她最后遇到一丝温情之地,此后山高海阔,她不再是流浪的孤女, 也没想过会有再回风陵渡的一天。
雨势没有变小的迹象,雨雾朦胧中, 前方隐隐出现几个人影,说话声穿过雨滴,令人听得不太真切。
“小姐, 这么大的雨, 还是先躲躲雨吧!”
“我今天一定要去洛水寺, 给我一把伞, 你们在这里等雨停之后再去接我。”
“使不得啊!小姐, 你还是先等雨停再走, 要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在说话声中, 两人一牛逐渐走近, 老牛甩甩尾巴,水滴混着泥点甩到一个小厮打扮的中年男人身上。
男人前方是一座精致华丽的马车,车厢外面的装饰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耷拉着往下流水,左前方的车轮陷在泥坑里。
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努力推着车厢,还边朝车厢前头的马大喊示意,一人一马一起使劲你是不是?也没能让车轮从泥坑里脱离,反倒溅起无数泥点子落在衣服上。
有几滴泥点朝花燃飞去,还未落在她的衣角就被一只手拂去。
男人有所察觉,抬起头看去,雨滴往下砸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看清来人后朝车厢里喊道:“小姐,来了两个人,是一位姑娘和一位僧人。”
“僧人?洛水寺来的吗?”穿成浅绿色衣裙的女子猛地拉开帘子,露出一张清丽脸庞。
另一张圆圆的脸蛋而后探出,拿着一把伞慌慌张张打开,“小姐,当心被雨淋到。”
雨幕中看不清人脸,夏瑾柠目光落在身着白色像是僧袍样式的身影道:“请问可是洛水寺的师父?”
湛尘:“不是。”
“不是啊。”夏瑾柠失落道,又快速整理好心情,邀请两人上马车。
“这场雨这么大,你们上来躲躲雨吧,马车里面空间宽敞能挤得下,魏叔你也上来吧,都说别推了,雨大路滑推不出来的。”
魏叔:“要是不把马车弄出来,小姐又要冒着雨去洛水寺,万一被雨淋生病就不好了。”
“我淋雨会生病,难道你就不会吗?”夏瑾柠大声反驳,猛地跺一下脚。
“行行行,我答应你们不淋雨去洛水寺了还不行吗?你快上来。”
魏叔:“那你能答应我今天不去洛水寺吗?”
夏瑾柠脸颊鼓起,气道:“你怎么还得寸进尺,行!今天不宜出门,我不去了!”
花燃看着他们交流,见魏叔站好要离开车尾,她出声道:“我们可以帮忙把马车推出来。”
“小娘子,这轮子滑得很,有力气也推不出来,还是别浪费力气了,当心被雨淋湿,等到雨停我就能把马车推出来。”魏叔劝道,怕花燃像自家小姐一样听不进劝,又压低声音小声说话。
“刚才我是故意做戏给小姐看,这个马车真的推不出来,你和这位师父还是先上车躲会雨吧。”
“魏、叔!你真当我是聋子听不见你说话吗?”夏瑾柠黑脸。
魏叔憨笑,挠头不语。
花燃看得好笑,这一对主仆甚为是有趣。
她向湛尘示意,两人去到马车尾部,稍稍避开魏叔的是视线,手压在车厢上稍一用力将其抬起一推,车轮脱离泥坑。
车厢上下三人目瞪口呆,他们看不见是谁推的车厢,以为是湛尘,魏叔夸赞道:“师父真是天生神力啊!”
湛尘无奈笑道:“一点小技巧,见笑了。”
圆脸丫鬟眨眼道:“车能走了,那我们现在是去哪?”
“回府!”魏叔斩钉截铁道。
夏瑾柠撇撇嘴,“那么紧张做什么?秋意,你告诉魏叔,我是那种会出尔反尔的人吗?”
秋意点头,嘴上答:“不是。”
夏瑾柠:……
主仆三人极力邀请花燃和湛尘一起上马车同行,得知两人是路过暂时没有住处后,夏瑾柠十分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中做客。
花燃推脱两句,夏瑾柠再三邀请,最后两人达成一致,花燃和湛尘到夏宅借住两日。
从风陵渡穿过去到飞云宗,路程极大缩短,在这里多待几天也不会耽误行程,两人一路闲庭信步,不慌不忙。
帮夏瑾柠的忙,到夏家中借住是花燃一开始的打算。
即使被雨浇得湿淋淋也掩盖不了马车的贵气,还是低调奢华,一看就是长期富贵有底蕴的人家,而不是单纯有钱。
这样的人家招待客人的客房和饮食都不会太差,好的客栈不常有,这一路所住的客栈实在一般,花一点小心思就能住一个好地方,何乐而不为。
还没回到夏宅,大雨渐小,云雾初霁欲晚霞,一抹彩虹挂在天际。
魏叔收起伞,加快赶路的速度。
夏宅正如花燃所猜测的那样,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不是财大气粗的堆砌,而是处处透着精心养护的精致和舒适,她很满意。
一进入夏宅,便有家仆去禀报有客来和夏瑾柠回来的消息,一对两鬓微白的夫妇走出来迎客。
夏瑾柠介绍道:“爹娘,这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朋友花燃和湛尘师父,我的马车卡在坑里,是他们帮我推出来的。”
花燃一见到妇人的脸,整个人顿时僵住,往事一幕幕重现,将她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察觉到花燃的异样,湛尘不动声色地捏一下花燃的手心。
花燃回过神来,却仍有些心不在焉,勉强笑着打招呼道:“夏老爷,夏夫人。”
夏老爷捋着保养得极好的黑色胡子,笑呵呵道:“多谢小友相助,家中已备好饭菜,只是不知有客来,都是家常便饭,还望小友不要嫌弃。”
“说那么文绉绉的话干什么。”夏夫人轻推一下夏老爷,亲热地拉过花燃的手。
“我看娘子总觉得有些面熟,不自觉就亲切得很,走走走,我们吃饭去,王婶子,你去让厨房多做两道素菜招待湛尘师父。”
王婶子领命而去,花燃被夏夫人拉着往前走。
身后夏瑾柠松口气,幸好有花燃在,不然她今晚免不了一顿骂。
见夏老爷看她,她吐吐舌头,故意抱怨道:“花燃比我还好吗?怎么娘一见到她就忘了我?”
夏老爷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身跟上夏夫人,脚步一上一下,是个跛足。
“那我去跟你娘说道说道。”
“别别别,当我什么都没说!”夏瑾柠一把揽过秋意的手加快速度向前走。
她恨不得这几天娘都不要想起她,希望花燃使点劲把她娘迷住眼,没时间注意她!
家常小菜经过精心烹制,味道极好,花燃笑着,吃下夏夫人夹到她碗里的菜。
饭桌上气氛不算沉寂,夏瑾柠埋头吃饭,夏老爷和夏夫人时不时和花燃交谈两句。
暖黄的烛火透出些许味道,即使已经是最好的灯油,也难以完全除去气味,处处显示着这独属于风陵渡的人间烟火。
吃完饭,花燃和湛尘的客房也已经收拾出来,安置在临近的两个小院,夏夫人亲自带着两人过去。
路上,花燃问道:“夫人可是有心事?”
夏夫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没什么。”
花燃:“就是有心事也不要紧,我观夫人面相,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逢凶化吉。”
“借你吉言。”
夏夫人眉宇间的愁苦散去一些,却也并没有真的将花燃的话放在心上。
花燃没再开口,她不是特意安慰夏夫人,修士能简单看出凡人身上的气运,夏家三口人都是福泽深厚之人,各自会有坎坷,但都有贵人相助。
抵达院子,夏夫人离开,花燃泡了个热水澡,散着一头湿发做到窗边吹风。
窗户未关,深秋的凉风吹过,寒意乍现,屋内点着熏香,说不上什么味道,就是莫名的很好闻。
风陵渡的灵气稀薄,物产也没有那么丰饶,一些物品的精致程度却不逊于梦蓬莱。
一条棉布落在花燃头发上,还滴着水的头发被棉布拢起轻轻擦拭,修长的手指穿梭在黑色的发丝中。
花燃享受地眯起眼睛,微微抬头看向天空,今夜无月,繁星漫天,偶尔一朵云飘过笼罩住小片星河。
“你见过夏夫人?”湛尘的声音打破沉寂。
花燃慢吞吞道:“是啊。”
好像还没过去多久,天真无助青葱少女就变成温婉成熟的妇人了。
第一次见到苏夏,也是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刚经历村庄的逝去,怕还会有其他黑袍人追来,又不知躲到何处去,胡乱奔逃间无意中进入风陵渡。
她修为低微,风陵渡里的灵气又太过稀薄,她无法修炼,饿了一天便后晕倒在路边,醒来时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
苏夏是苏家唯一的女儿,还是父母老来得女,家里人宠得不行,因为一点小情绪闹离家出走。
走到一半捡到灰头土脸破破烂烂的小乞丐花燃,她见花燃长得好,就十分随性地把人带回去闹着要将其收做妹妹。
花燃就这样莫名其妙变成苏家的义女。
因为年纪小身体也还没养好,没有反抗的权利,或许也没想过反抗,当时她浑浑噩噩,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只想着活下去,她这条被救回来的命不能死。
忆起当年,其实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间。

◎当乞丐的那些年◎
因为挨过饿, 有一段时间花燃特别喜欢吃,给她的食物不论味道如何全部吃得干干净净,所以苏夏特别喜欢带她去找东西吃。
从大酒楼里一盘千金的菜肴, 到路边街头卖的小零嘴, 天上飞的、山里跑的、地上游的, 半年时间里统统吃了个遍。
甚至有一次苏夏硬要带她上山采青摘菌子, 结果两人吃菌子差点被毒死。
苏夏被骂了个半死,哭唧唧地来找她求安慰,她说了一句“好吃”,苏夏就不哭了。
苏夏说“民以食为天, 吃饭就是头等大事”, 所以她餐餐不落,苏夏还说“人活着就要让自己高兴,谁管别人怎么想”。
所以她不再战战兢兢地看人脸色,苏夏也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有事别太往心里搁,人活着就是要爽一点”, 所以她从沉重阴霾中走出,梳理过去规划未来。
说着说着,花燃笑了一下, “夏瑾柠是不是很像她?都是不听父母的话, 还喜欢偷跑出门。”
看夏瑾柠见到夏夫人时如同老鼠见了猫的表情, 加上先前魏叔对夏瑾柠去洛水寺的劝阻, 发生什么事情并不难猜。
湛尘捧着如瀑的长发, 问道:“后来呢?”
故事的后来, 花燃不再是风陵渡的夏家义女, 而是梦蓬莱的千杀楼刺客。
“后来啊……”
后来时间飞逝, 半年时光如流水。
苏夏早已过及笄之年,订下结亲日子一拖再拖,一年又一年,终于在花燃成为夏家义女的半年后,苏夏同意完婚。
她将路边乞儿随手捡来,何尝不是能让家中二老有人陪伴,当初吵架出门也是因为不想早早嫁人。
男方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才俊,对方父母是苏家二老年轻时的朋友,在另一个地方做生意,两家经常来往,彼此都知根知底。
唯一不妥的地方就是距离太远,对于修士来说不过一小段路的距离,对于凡人而言就是需要走上几个月的遥远。
成亲当日,张灯结彩,喜酒举办了三天,红妆十里,两家都把最珍贵的东西拿出来祝福这对新人。
成亲过后,苏夏和夏明铮没有立即去往夏家,而是停留一个月后才启程。
出发前一天,花燃向苏夏提出她来苏家这么久的第一个请求,她要和苏夏一起走。
苏夏讶异,只当花燃是舍不得,一时心软点头同意。
一对新人和一众护卫以及花燃就这样离开苏家,向夏家走去。
途中发生意外,她们遇到一群土匪,满身凶煞杀气,护卫被杀了个七七八八。
花燃按住惊慌失措的苏夏,“不要怕,你会度过这一劫,而后幸福安康半生,再无困厄。”
苏夏只当她在说胡话,紧紧抱着她,“等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就抓住机会跑!”
“娘子,你们快走。”
夏明铮挡在她们前面,小腿被土匪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
土匪握刀猖狂笑着向他们走来,下一秒拇指滚落在地,大刀断成两截。
花燃没有刀剑,手里只有一条琴弦,是顺手从苏夏嫁妆里一把名贵古琴上扯下来的,琴弦割伤她的手,血液滴答下落,她冷冷盯着下一个扑过来的土匪。
她不敢杀人,控制着力度,怕一不小心就把人弄死了,伤人也有限度。
梦蓬莱的修士在风陵渡会受到限制,一旦杀人就会受到天道反噬,修为不仅无法更进一步,还会慢慢消散,最后比普通人更虚弱。
眼前一切都变成血红色,比起看似伤口多实际都不怎么重的盗匪们,她逐渐力竭。
她擦去滴到眼睛里的血,脚步逐渐踉跄,强撑着带着两人向前跑,她修为本就不高,风陵渡灵气稀薄难以修炼,杀掉两个土匪已经是极限。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瀑布断绝去路,后面几十个穷凶极恶的土匪包抄过来,他们陷入死局。
花燃一咬牙,用最后的灵力建起一层脆如纸糊的防护罩包裹住苏夏和夏明铮,“你们两个相互抓紧,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手。”
一旦两人分开,防护罩就会破碎。
不等两人回答,她一把将人推下瀑布,而后纵身一跃也跟着下去,最后的印象就是耳边瀑布的轰鸣声和冰凉的水流。
等她再醒来,她被水流冲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一次没有人捡到她,她独自在河边醒来,爬起来去找苏夏,这一去就是两年多。
经脉受损,她无法再从风陵渡稀薄的灵气里榨出一点灵力来,变成如同这个年纪的风陵渡本土人一般孱弱。
十一岁的小女孩能有多大能力呢,无法跨越漫长的距离,会渴会饿,她再一次变成流浪的乞儿,但世间没有第二个苏夏。
十三岁的时候,千杀楼楼主路过,看中她的资质,将她从破庙中带走。
往后的时光里,她为生存而拼命修炼,风陵渡里的一切被她封存。
梦蓬莱的时速和风陵渡不一样,她的十年,是苏夏的三十年,从分别的十岁到如今,她已变化太大,苏夏却仍是那个模样,只多染上几分岁月的悠然。
漫长的故事讲完,头发也已经干了,她看一眼湛尘,抬手捏住他下巴晃了晃。
“干嘛这个表情,我可没有故意卖惨,他们离开我之后活得还挺不错,我也过得挺好,更何况要是我一直在风陵渡,老和尚要是来找我我一定觉得他是骗子,然后让苏夏把他赶出去。”
湛尘揉揉她的头发,“夜里凉,别吹了,去睡吧。”
花燃应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感觉故事没多长,怎么才说几句话夜就这么深了。
她刚躺下闭起眼睛,感觉到身边一沉,又睁开眼睛,“你就不能回自己屋去睡吗?现在不用你为我省钱。”
一路上住客栈,湛尘都要以省钱为由和她睡一个房间,每次都会收到客栈掌柜惊讶的眼神。
后来他脱去僧服,换成一件平常的白色衣服,但干净的头皮和戒疤没遮掩,还是暴露出他的身份。
湛尘不回答,伸手抱住花燃。
“你怎么这么黏人。”花燃无奈。
每次都这样,就好像怕她半夜跑了一样,也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堂堂清冷出尘无情道第一人的佛子晚上睡觉要抱着人,说出去都没人信。
湛尘的回应是把人抱得更紧,花燃心安理得地把手贴在湛尘脖子上,汲取他的温度。
次日一早,湛尘在花燃的院子里打坐修炼,将过来找花燃的夏瑾柠惊住,“你起这么早来找花燃啊?”
她为了避开秋意和爹娘特意起个大早,没想到竟然有人比她更早,她顿时自愧不如,应该再早一些的。
心里想着事情,她也不注意湛尘的回答,脚一抬就要往里走,被湛尘拦下。
湛尘:“她还在睡。”
夏瑾柠:“你过来找她,没把她叫醒?”
那为什么一大早过来坐院子里等,真是奇怪。
湛尘:“我刚从她房间里出来,她在睡觉,不要吵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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