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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腰(沉絮)


唐慎钰嗯了声:“程氏得罪过公主,那就是得罪陛下,被陛下惩治是迟早的事。”
“不对。”宗瑞莞尔笑:“拽下程霖的根本原因,因为他乃郭太后的肱骨。”
唐慎钰接过大哥手里的荔枝吃,竖起大拇指:“您心明眼亮。”
“钰儿,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宗瑞手指点着石桌子:“你们在自寻死路!”
唐慎钰挥了挥手:“没您说的那般严重吧。”
宗瑞长叹道:“真到了严重那天,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着,宗瑞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手按在唐慎钰腿上,压低了声音:“你觉得我成天到晚窝在王府里喂鸟,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万潮的野心很大,他要对付郭太后,就两招,一、离间宗吉和太后母子关系,二、剪除太后羽翼。他晓得宗吉心里对赵姎有愧,亦要找回燕桥,所以万潮利用陛下这点心思,想必很早就想好了鸠占鹊巢这招,让燕桥顶替赵姎,做了长乐公主。郭太后怎么可能同意,听说这半年多皇帝屡屡和太后怄气争吵,甚至几次三番有了离宫的冲动,是也不是?”
唐慎钰颔首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宗瑞接着道:“紧接着,你们又用‘封公主风波’,着手对付驭戎监和威武营,瞧,打击了裴肆,威武营自此定额两千五百人,不再扩编。”
唐慎钰喝了口米粥,坏笑:“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倒没看出来。”
宗瑞用扇子棱打了下这小子,蹙眉道:“不等郭太后有喘息机会,你们先撺掇着皇帝废了德妃,转而开始搞诏狱,把程霖从内阁排挤出去。”
唐慎钰挑眉:“难道还政给陛下,避免牝鸡司晨的祸患,不对么?”
宗瑞一脸的愁郁:“万潮现在联合宦官对付郭太后,他自诩清流,要肃清朝野不正之气,难道将来不会对付太监一党?听闻他最近开始搞抑佛了”
宗瑞双腿自然分来,缓缓地扇风:“豪强贵族土地动辄千百顷,他们晓得佛观僧侣不用交税服役,于是将地分割开,诡寄在佛观僧侣当中,以逃赋役。万首辅抑佛,那要把土地从豪强大宗嘴里抠出来。这就是万潮所谓的新政?”
唐慎钰严肃道:“大哥你又不是不晓得,老百姓现在过得苦不堪言,非但无地耕,而且还要反过来被官府勒索,成倍缴纳赋税,以至于青州、利州一带屡屡发生流民聚众闹事,还地于民,难道恩师做的不对么?”
宗瑞冷笑:“我只能说,万潮过于书生意气,把事情想的太简单!而今朝廷内后党、内阁、阉党斗争激烈,朝外豪强土地兼并严重,这盘棋早都走到了僵局,将来一定要破,才能立!”
言及此,宗瑞握住唐慎钰的手:“老夏说,你很喜欢那位长乐公主,把大哥给你求得平安扣都给了她。听我的,年底成婚后与她去封地过日子,不要再活跃在朝堂了。”
唐慎钰抽回自己的手:“那您的意思是,叫我背离恩师?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
宗瑞忧心忡忡道:“他后头还有一帮子听话的文官学子,缺你一个倒也无碍。钰儿啊,你想过没有,万潮这人执拗横直,叫他继续搞下去,肯定得罪后党、阉党、豪贵强宗以及与他政见相左的高官。届时,所有人一起反扑,他必死无疑,你呢?你怎么办?单单一个长乐公主保得住你么?这次褚流绪之事,很可能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开端。”
唐慎钰放下碗筷,他低下头,良久才道:“我和母亲都被他抛弃,母亲明明已经过上了安稳幸福的好日子,没想到,他心生嫉恨,又暗中逼死我养父,害得母亲愧疚自尽。姨丈和恩师教我、养我,唐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去幽州,会一直留在京都。”
几日后,六月十一
午后下了场雨,天依旧灰暗低沉。
公主府一派祥和,下人们清扫着满地的积水落花,商量着晚间该给主子奉上什么茶饭。
春愿午睡起来后就有些头疼,她便去佛堂抄经,谁知心里烦闷,十句倒抄错了七句。
自打初七进宫赴宴后,至今是第四天,她没见过一次唐慎钰。
她派邵俞去衙署打听过,堂官说唐大人家中出了点事,似乎是他姑妈旧疾犯了,大人告假几日,在家侍奉亲长。
春愿想着。
他的姑妈,那便也是她亲人,既然晓得了,说什么也得去探望番。
于是,初九那天,她特特宣了太医,亲自去唐府。哪料扑了个空,家中只有唐慎钰的表弟在,那孩子说,表兄带母亲出城寻医了,旬日内便回来,公主莫要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的。
春愿心里发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昨儿一大早,就有个小孩儿送来个锦盒,说是位漂亮道姑呈送给公主的。
春愿第一反应是褚流绪,记得初七那天,薛绍祖来报,说褚流绪自杀了。
她立马派邵俞出城,去是非观瞧瞧。
昨个儿下午,邵俞回来了,说是非观早几天前就空了,内院都烧成了焦炭,不见褚流绪和唐大人的身影。
怎么回事啊?
是非观到底发生过什么?好端端的怎会着火?
难不成,唐大人杀了那女子?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的下人忽然来报,说唐大人来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刚放下笔,就瞧见唐慎钰大步从门外进来了。几日未见,他晒黑了很多,依旧俊朗,只是眉眼间含着抹淡淡忧色,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疲惫,丝毫没有初七进宫时的那种意气风发,更多的是过度的冷静和警惕。
邵俞恭敬地行了礼,很识趣地退下了。
“你……”
“你……”
春愿和唐慎钰同时开口,一种隐隐的不安萦绕在两人当中,谁都没说话。
“用过饭没?”春愿柔声问。
“用过了。”唐慎钰微笑着,自顾自地坐到了圈椅上。他斜眼瞧去,阿愿今儿穿了身正红色绣黑牡丹的宽袖纱衣,化了桃花妆,倒像个新娘子。
这几日,他借口带姑母看病,实则在平南庄子、京郊、官道上仔细搜查,甚至京都也查了很久,一无所获。瑞世子亲自去扬州处理刘策那边了。
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知道阿愿最近一直在找他,甚至找去了是非观,那么,这件事对她隐瞒?还是实话实说?
“听说你姑妈病了?”
春愿倒了杯凉茶,走过去,立在他身侧。
他默默接过,喝了几口,并未言语。
春愿有些讶异,往日见面,他总要痴缠一番,怎么今日倒没任何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春愿手按在男人肩膀上,柔声道:“是不是褚流绪?初七那天褚氏自尽,而你也从那天开始离京的……”
唐慎钰低下头。
她真的很聪明,而且很敏锐。
要不要说呢?本不是什么大事,就怕她多心,怀疑他和褚流绪真有什么。
春愿见唐慎钰欲言又止,心知肯定是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了,她又走进了几分,环住男人的脖子,柔声道:“如果你不想说,那便算了,只要你好端端地在我身边,就好了。”
唐慎钰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一把抱住女人,头埋进她小腹里,品咂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体香,犹豫了片刻,深呼吸了口气,和盘托出:“记不记得那天褚流绪自尽,我让绍祖去寻我姑妈,让她去照顾那贱人?”
“记得。”春愿轻抚着他的头发。
唐慎钰仰头,望着她,定定道:“既然要做夫妻,那我不会隐瞒你任何事。初七那天咱们离宫后,我又和几个同僚喝了些酒,刚睡下,猛地记起姑妈还在是非观。于是紧着策马过去,原本,我是想盯着那女人连夜离开的。哪知,哪知她给我下了脏药,我,我……”
春愿出身欢喜楼,晓得脏药是什么东西,心凉了一大截,手顿时停住,唇角的笑也凝固住:“你和她,那个了?”
“不不不。”
唐慎钰将她腰抱得更紧,忙道:“当时我醒后,发现自己和那贱人都不穿衣裳着,她说我糟蹋了她,要我给她做事,帮她夺回嫁妆。我,我一怒之下差点掐死她,后头把她甩出去,她的脸被碎瓷片子割伤了。事后我急忙回京找到夏公公和世子爷,我们几人冷静地分析过,我应当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她胳膊上守宫砂完全消除,这不正常,她其实早都有相好的了。”
“那是谁?”春愿轻声问,她不知道,自己身子已经在发抖了。
唐慎钰蹙眉:“我心里有个怀疑的人,还不确定,在查当中。”
春愿再问了一遍:“那个人是谁?”
唐慎钰低下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春愿见他这三缄其口又愤怒愁闷的样子,心里大体也猜到一个人:“是他,对么?周予安。”
唐慎钰长叹了口气。
春愿气得头疼,连退了几步,压着火:“我早都给你说他不安分,从他明里暗里讨好我、撩拨我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见不得你好!”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那女人呢?我听邵俞说,是非观遭过大火。”
“跑了。”唐慎钰头几乎要杵在双腿里,拳头砸了下桌面,“我最近一直在搜查她。”
“你怎么能让她跑了。”春愿不由得声调拔高,捂着发闷的心口,苦笑:“是啊,若是那女人和相好的里应外合,存心算计你,确实要跑。”
这种事她在欢喜楼见太多了,很俗气,但很管用,用身子和孩子逼迫男人给她名分地位,替她做事。
春愿知道,现在不是发火埋怨的时候,她走过去,温声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有没有在周予安家里找过?你可不能留下隐患,让她将来把你逼到绝路。”
“你放心,我全都料理好了。”
唐慎钰叹了口气,皱眉道:“予安那里我明里暗里搜了很多次,暂时没结果,所以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我现在在等另一个消息。至于褚流绪,她肯定是被什么人藏起来了,正是为了避免将来的祸患,毕竟她是在京都失踪的,而且此前我已经给她母家和舅家写信,说她马上回扬州。若是不见她踪影,怕她舅舅刘策和娘家人会吵嚷,若是有心人用此来攻讦我,将是个大/麻烦。所以,我托我托瑞世子帮我去扬州走一趟,在她舅舅跟前陈清原委利弊,不日,她应该就会“远嫁”幽州。将来她最好不要出现,若是敢出现,立马送去幽州,再敢出什么幺蛾子,立即绞杀,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本官面前了!”
春愿点点头:“你顾虑的很全,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毕竟她是有头面人家的小姐,而且也是你未婚妻,在咱们定亲的当口失踪,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这样处理就很好,她家里人的嘴堵住,她也有了好去处,总翻腾不起什么浪花了。”
“你不怪我?”唐慎钰颇有些震惊地望着女人。
“怪你什么呀。”春愿笑着问。
“就,就我被她看了,说不准还摸过了。”唐慎钰有些委屈。
“嗨。”春愿摇头笑:“你都说了没发生什么,我信你。而且你被人算计了,是受害的那方,我不站在你这头,难不成还要反过来责备你?抛弃你?这才中了那些小人的奸计了。”
说着,春愿轻抚着男人的侧脸:“我很高兴,你能把事告诉我,说明咱们交心了,你信我。但是,我今儿要说一句,如果查清楚这事确实是你那表弟背后搞得鬼,你可不能轻纵了。你若是不方便出面,我来替你治他!”
“好。”唐慎钰松了口气,原来走出这步,说出来,并不是很难,他郑重地给春愿保证:“若查出来褚流绪
身后的男人真是他,他在孝期胡来,是重罪,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春愿嗯了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去厢房冲个凉,过后咱们去荷花池那边用晚饭。”
唐慎钰眉头松展开,总算雨过天青了。
还好,阿愿是通情达理的。
那么女儿那件事,将来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同她讲,兴许她也能接受。
春愿倚在门边,笑看着唐慎钰大步离开,等他出了小院,她的笑顿时消失了。
她理解,并不代表她高兴。
不知不觉间,鼻头发酸,她竟掉泪了。
忽地,春愿想起了一事,急忙将小门口侍立着的邵俞唤过来:“昨儿是不是有个道姑往咱们府上送来个锦盒,你在我跟前提了一嘴,我没当回事。”
邵俞捧着拂尘,想了下:“好像是有这么宗事,奴婢后头打开瞧了眼,好像是块布。”
“拿来,我瞧瞧。”
春愿嘱咐罢,便坐到了书桌后头,她彻底没心情练字,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慎钰没说全,还瞒了她些什么。
不多时,邵俞捧着个小木盒过来了,恭敬地呈了上去。
春愿皱眉,要去打开。
“主子。”邵俞忙按住盒子,小心道:“让奴婢来吧,万一里头有什么毒粉或者脏东西。”
“无碍。”
春愿屏住呼吸,打开那盒子,里头果如邵俞所说,是块折叠起来的丝绸,但细看得话,似乎是件小衣。
春愿用帕子包住手,抓住那块丝绸的一角,刚拉起来,就发现竟是条女子的亵裤,裤上内还有不少的血迹。她瞬间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气得一把扔掉这脏东西,并拂掉锦盒,骂道:“癫婆子!”
一旁的邵俞见状,忙将这脏东西给处理了,他拧了个湿手巾,给殿下擦手,柔声安抚:“昨儿二门的管事说,是个孩子送来的,估摸是故意的,怕是现在也找不着人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啐骂:“她就是故意恶心我的,等找着她,瞧我不整死她!”
邵俞唇角浮起抹浅笑,给主子递上茶,沉声道:“奴婢方才守在外头,不当心听到一两嘴。奴虽说是大人派来的,可伺候了您这么久,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誓死对您效忠。”
春愿斜眼看邵俞:“你想说什么?”
邵俞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奴婢怕您吃亏,唐大人处理褚姑娘,前后都没让您插过手,也就是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大人这边单方面告诉您的。褚姑娘以前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变了性子?他们之间,是不是早就……奴婢听说,中了脏药,非得行房事才能解开,也就是说……”
“不要说了。”
春愿冷冷打断邵俞的话,“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怕我受骗。但我告诉你,我虽然不高兴,但我相信大人,一直都相信。”
说着,春愿轻声:“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人,有消息了么?”
邵俞点了点头:“有了,底下人飞鸽传书过来,估摸下个月能带回京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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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俞拎起十二分的小心侍奉。
今儿发生了如此糟污难堪的事,公主和准驸马爷傍晚在荷花池边用膳的时候,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和生硬,后头,两人又去佛堂里促膝长谈,都是明理通透的人,估摸着能把这个结给解开。
邵俞也得了个赏儿,今日不用留公主府伺候了。
自打做了公主府大总管后,邵俞手里阔绰了很多,但他这人素来低调行事,话少谨慎,不找对食、不溜官拍马、不拉帮结派,也不纵酒赌博,府里人缘很好,威信挺高。
原先,公主有意抬举他,想把府里的西南边的那个小院划出来,赐给他,叫他把侄儿接来,这样吃住都便宜。
邵俞连连磕头谢殿下的恩典,说本不敢辞,只是做奴婢就要守本分,咱们府上本就风波不断,莫要让外头那些牙尖嘴利的言官谏您抬举家奴。再加上侄儿正年少,也莫要让他淹没在富贵海里,小孩子会恃宠而骄,最终会坏了品行。
这不,邵俞花了笔银子,在城南的一处僻静街巷,买了个二进二出“日”字型的小宅子。
长安一到夜晚,就是个欢愉的不夜城,瓦市人声鼎沸,秦楼楚馆披红挂彩,燃烧的油灯和蜡烛热气,直贯云霄,弄得夏夜更加闷热。
邵俞斜坐在马车上,胳膊夹着马鞭,轻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地还磕着椒盐瓜子。到家时,他从车里拿出给侄儿带回来的驴肉火烧,忽地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平日,后门屋檐下的灯笼总会点到三更,今晚却早早熄了。
邵俞推门而入,院内黑灯瞎火的,惟侄儿的北屋还亮着灯,他头先买了两个男仆、一个婢女来照顾侄儿,这会子竟没一个出来迎接。
邵俞在宫里当了数年差,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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