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若是有圈套,现在逃已经晚了,而且他心里大抵有了几分底,知道是谁来了。
邵俞把马车牵进来,安顿在厩里,不慌不忙地关上大门,徐步朝偏屋走去,刚推开门,迎面就袭来股阴冷的茶香。
裴肆这会儿正坐在床边,不阴不阳地笑着,而大侄儿昏睡过去,头枕在那条毒蛇的腿上。
裴肆亲昵地抚着侄儿的头发,甚至还贴心地给孩子盖好薄被。他的心腹阿余则双臂环抱住,立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邵俞倒是稳,白了眼裴肆,将驴肉火烧放在书桌上,自顾自地洗手,冷冷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到我家的。”
裴肆从荷包里掏出粒红色香丸,拿在手里把玩着:“这玩意儿出自周予安,还挺好用。我说老邵,你现在好歹也算是有头面的大总管了,怎么就买了这些个奴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稍微熏一熏就倒了。”
邵俞用干手巾擦手:“比起您裴提督,他们就是臭鱼烂虾。”
裴肆将怀里的男孩放回到床上,他起身,自顾自地走向书桌,借着烛光观赏了圈架上的各类书籍,指尖虚划过那个还热乎的驴肉火烧,笑着问:“公主府怎样了?”
“如果你仅仅打听公主看见那盒子脏东西,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和驸马爷决裂,你就这般堂而皇之闯入我家,那要让提督失望了。”
邵俞从柜中取出壶珍藏的美酒,耸了耸肩:“可惜啊,人家夫妻铁板一块,撬不动,更挑不动。”
裴肆坐到扶手椅上,懒懒地歪斜着身子,心里有些失望,但笑道:“没关系,再接再厉嘛。”
邵俞晓得裴肆不喝外头的酒,便只给自己倒了杯,他勾了张小方凳,毫不避讳地脱鞋袜,问:“你把褚流绪藏起来了?”
“嗯。”裴肆承认了,他伸展开手,看自己修长的指头,笑道:“确实费了我一番功夫,差点就被驸马给发现了呢。”
“我看你是白费力气。”邵俞讥笑道:“夏公公和瑞世子都出面了,赵宗瑞甚至亲自去扬州奔走,你手里那张疯牌,马上就远嫁幽州了,你还能用她翻什么浪。”
“话不能这么说。”裴肆翘起二郎腿,云淡风轻道:“这枚棋现在看似是死的,可本督觉得,她将来总会有用。”
说着,裴肆斜眼觑向床上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他手指挠了挠下巴,笑吟吟地问:“我一直不太懂,唐慎钰选你伺候公主,是绝对的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背叛他?是因为他害得你不能出宫和家人团聚?还是他为了掌控你,把你嫂子和二侄儿送去幽州藏起来,你生气了?”
邵俞面无波澜,给自己倒了盆凉水泡脚,成日家侍奉主子,腿脚多少会有些浮肿,他笑道:“哪有那么多的爱和恨,我单纯就是为了银子。唐大人过去用我打听宫里的消息,我与他交好,替他做事,挣他和公主的银子。我和你刚进宫时都曾在殿直监当过差,私底下有几分交情,我给你卖消息,挣你银子。”
裴肆晓得这孙子和唐慎钰之间肯定还有更深的辛密,嗤笑:“怎么,公主府的大总管权不大?捞的不多?还要你在两家讨饭。”
邵俞呷了口酒:“谁还嫌银子多了会烫手?至于这大总管,我说裴肆,你也算宫里的老人儿了,难道不晓得爬得快、跌得惨的道理?还是说,你想天长地久的把奴婢当下去,给人家磕一辈子头?挣够了还不走,那是傻子。”
裴肆手指点着桌面,了然地笑:“哦,那看来你现在还没挣够。”言及此,裴肆斜眼觑向脚边的木箱子,“这是你这次给公主传递木箱子,在她跟前说话的报酬,银一千五百两。”
“提督大方。”邵俞举起酒杯,朝裴肆敬了敬。“我就喜欢和提督做生意,从不拖账。只不过最近咱们还是暂停一停。”
“怎么?”裴肆蹙起眉。
邵俞舌尖顶着口腔壁,笑道:“今儿在殿下跟前挑了几句,被她训斥了,为避免她怀疑,我不能表现得太有逆骨了。”
“懂。”
裴肆眉梢上挑,他从袖中掏出个盒子,打开,里头是串流光溢彩的东珠玛瑙链子,他往前推了些,笑着问:“还是那个问题,你伺候了殿下这么久,有没有发现她不对劲儿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她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邵俞淡淡瞥了眼东珠,“老裴,有些消息能卖,有些不能卖。殿下待我不错,这宗买卖早八百年前我就拒绝你了。”
裴肆笑着点头,“那咱换个买卖来谈。我的人在留芳县附近的几个庄子和县查事,恰巧碰见你的人在暗中找个瘪三,叫什么乌老三还是老六的。说说呗,公主找他要做什么?若是嫌少,我可以加价。”
邵俞没言语,哼着小曲儿,弯腰擦脚。
裴肆从阿余手里接过个描金绘彩的锦盒,打开,捻起块栗子酥吃,笑着问:“你本月初买下你家隔壁的宅院,正在修个地牢,是不是用来装那个乌老三?”
邵俞穿上双新布鞋,斯条慢理地喝烧酒,就是不说话。
“好,邵总管真忠诚。”裴肆抱拳拱了拱,“公主这门生意做不得,那咱换一宗。你能不能在地牢修个隔间,就像鸣芳苑的弄月殿一般,我自己去听、去查,如何?”
“那可得加价了。”邵俞放下酒盅,笑着朝裴肆竖起三根手指。
“没问题。”
裴肆一口答应了,他起身,带着阿余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略扭头,讥诮道:“邵总管真真忠,只要银子给的够,一切都好说,对吧?”
邵俞晓得裴肆明里暗里在讥讽他,他也不在意,当着裴肆的面喝了一大口酒,回了句:“裴提督,偷窥是不是有瘾哪?唐大人表兄弟已经陷进去了,你可要爱惜自个儿,大娘娘吃起醋,可是要命的。”
裴肆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有风度地抱拳笑:“本督替大娘娘做事,为公,无私。告辞了。”
邵俞闭眼品酒:“好走,不送。”
数日后。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
今儿八月初二,天蒙蒙亮时,从公主府后门驶出来辆青布围车,摇摇曳曳朝城南方向去了。
马车里有些闷,春愿穿着件宽松的衫子,扇着团扇,忽然感觉胃里翻滚,急忙叫邵俞把铜盆端来,吐了会儿,才松快些。
春愿懒洋洋地窝在软靠里,往肚子上盖了块薄毯。
她有身孕了,还不到两个月。
昨晚上她正练着字,忽然晕倒了。
邵俞着急忙慌宣了孙太医来,诊了脉,才知道她身上有了。
她忙让邵俞赏了太医一大笔封口银。
这个孩子来的太早了,若是被宗吉晓得,不会骂她,但肯定会斥责唐慎钰。而且等到了腊月初八,肚子肯定很显了,不仅穿婚服会难看,被那些多事多嘴的人瞧见了,又得指点议论了。
少不得要想法子先把阿弟的毛摩挲顺了,看婚事能不能提前几个月办。
春愿抿唇笑,从锦盒里抓了把酸杏干吃,手轻轻地摩挲着小腹,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她和喜欢的男人的孩子,固然是欣喜的,可她却忍不住想起了小姐。
小姐一直想和杨朝临孕育个孩子,想的发狂,可最后孩子没了,小姐也没了。
春愿心里酸酸的,垂眸望着尚平坦的小腹,那这便算她给小姐生的孩子吧。
不,不对。
之前她让邵俞暗中找的那个人已经到京都了,若是命好,想必能问道女儿的下落。
到时候呀,她就有两个孩子了。
“殿下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邵俞捧上盒点心。
春愿捻起块栗子酥吃,抿唇笑:“方才我叫雾兰给大人送一盒莲子,叫他猜谜,你说他能猜到不?”
邵俞摇头笑道:“奴婢觉着难,大人说不准会觉着您想吃什么,傍晚过来给您带一食盒莲子粥呢。”
“那他就是这天下最蠢的爹爹了。”春愿笑骂了句。
正在主仆俩说笑间,马车停了。
春愿的心随之一咯噔,到地方了。
她在邵俞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四下里望去,这会子天才刚亮,这是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今儿跟她出来的是两个公主府可靠侍卫。
不远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宅院,门口守着三个身穿黑色武士劲装的汉子,见她下马车了,急忙过来行礼问安。
“主子问你们,都准备好了么?”邵俞挥了下拂尘。
“启禀主子,全都好了。”那个汉子不敢抬头,侧身让出条道,压低了声音:“昨儿一整天没给他吃饭,他怕得要命,方才给他喂了点稀粥,同时已经给他戴上了枷,手脚都上了镣铐,他动不了。”
“晓得了。”
春愿戴上面纱,扫了圈那几个汉子,淡淡道:“你们差事做的好,过后去邵总管那里领赏。但记住一点,务必管好自己的嘴,若是敢把这事流露出去一星半点,连累死了自己家人,可别怪我无情了。”
“是。”
周遭的五个侍卫全都跪下,发誓效忠公主,绝无二心。
春愿搀着邵俞的胳膊,由这位大总管牵引着,跨过一道门,绕过一面牡丹雕花影壁,进到个四方小院。
他们主仆二人径直走进上房,其余的侍卫则守在门口及院外。
屋子里简单摆了几件家具,在最里头是个不大不小的方洞,洞边是块厚铁板,里头是台阶,延伸至漆黑深处。
春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她独自走进那个地牢,刚下了台阶,上头的厚铁板就盖上了。
外头是炎炎夏日,这里面又黑又冷,显然是刚修建不久的,土墙上的还留有新鲜掘出来的一道道印子。
春愿搓着发凉的双臂,哪怕蒙了面纱,都遮不住一阵阵的男人汗臭和脚臭。
她越发反胃,干呕了几口,大步走进去。
里头一间屋子般大小,墙壁上挂着青铜油灯,眼前是个铁笼子,关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果如侍卫所言,他头上罩了个黑布,只在口鼻那里有个窟窿眼,方便他呼吸,脖子上戴着几十斤的枷,双脚是粗铁链,脚腕子被磨得血肉模糊。他头吃力地歪在一边,嘴里喃喃地谩骂着:
“他娘的,你们到底是谁,死囚子还要给口饭吃。”
“大爷,我的好爷爷,能不能告诉小人,小人到底犯什么错了。”
“你们到底是哪路神仙啊。”
春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男人,转身瞧去,底下人还算孝顺,早都在笼子外预备好了扶手椅和方桌,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点心和冒着热气的茶水,地上则摆了只炭盆,盆里燃烧着红彤彤的发香煤,像毒蛇的眼睛。
春愿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用盖子徐徐抹着茶汤,问:“你叫什么?”
笼子里的男人听见终于有人声了,而且还是个年轻女子,激动得要站起来,奈何被铁链子束缚,动也不得。
“我、我……”乌三愤怒至极,一口留芳县乡音:“你他娘的是谁!把老子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
春愿勾唇浅笑。
其实按照原计划,早在半个月前就能把乌三弄回京都,但这人太狡诈,逃了两回,再次捉拿他耗费了点时日。
不过,幸好一切顺利。
春愿抿了口茶,淡淡道:“想必你见过我家下人的手段,若是再顶嘴,讲脏话,说一句就砍断一根指头,听懂了么?”
乌三身子猛地一颤,他看不见面前到底坐了哪路神仙,声音嫩嫩的,蛮好听,行事却恶毒得要命。
他乖顺地跪好。
“好极了,看来你还不是太蠢。”
春愿放下茶盏,淡漠道:“现在,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叫什么。”
“乌雷。”乌三急道:“小人行三,他们都叫我乌老三。大姐啊,小人可是良民,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你做没做过,咱们清楚。”
春愿冷冷打断男人的话,“好,现在我来确认你的身份,你以前在哪些行当里做过。”
乌三身子晃动:“这,我有些想不起来了。”
春愿冷笑:“我如果是你的仇家,早都在外头杀了你,何必把你捆到这里来。你好好答话,若是说出了我想知道的事,我会赏你黄金千两,说不准,还会让你做个县官呢。”
乌三呼吸一窒:“你是官门里的人?”
“对。”
春愿并未否认,再次发问:“但你若是不配合,我会让人即刻拆掉这座地牢,把你活埋在此地,并且,我这人心眼小的很,少不得还会报复到你夫人惠氏,姨娘赵氏、王氏身上,对,还有你娘韩老太太,她今年得有六十五了吧,你的儿子二十出头,你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刚议亲,另一个才十四。”
乌三浑身发抖,咽了口唾沫,尝试着弯腰磕头:“您把小人底细全查清了啊,您问,您请问。”
春愿扶了下发髻,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还是那个问题,你以前做过什么行当?”
乌三回想了片刻:“年轻时候在码头跑营生,后面花了点钱,在衙门里捐了个捕头。后、后头……”乌三不太愿意提他在窑子里做过,便道:“后头小人开了个镖局,这两年盗匪横行,小人被打断了两根肋巴骨,做不下去了,而今做点帮闲跑腿的活儿,开了两间铺面。”
“你没说实话。”
春愿轻轻抚摩着小腹:“你难道没当过龟公?”
乌三喘着粗气,咳嗽了通:“是,您手眼通天,小人的确在隔壁县的欢喜楼混过很多年。”
春愿顿时紧张起来,打算先抛出个诱饵,温声道:“咱们都是敞亮人,就不说那些虚的了。你这些年干多了杀人放火、逼良为娼的买卖,但别怕,我不是找你这麻烦的,我反而要谢谢你呢。”
“谢我?”乌三声调顿时拔高。
“对。”春愿循循善诱道:“当年我家败落了,有个仇家将我爹爹逼死,他犯在了你和你兄弟手里了,我得问清楚了,如果真是你帮我报了仇,我得谢谢您。”
乌三生的又高又壮,往前挪有些困难,他忙抻长脖子:“您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春愿笑着问:“我记得你有个姘头,她叫什么?”
乌三呸了口:“狗日的沈红绫,这贱人心狠手辣,老子替她卖命,帮她了结了多少脏事烂事,她却一文钱都不想给老子分,还联合钱师爷,把老子的捕头给撸掉了……”
春愿没兴趣听这些艳俗情仇,再次问:“欢喜楼有哪些头牌,你记得不?”
乌三一怔,想了想,掰着指头数:“有万玉楼,不过她在我离开留芳县的时候,就跳井子死了。还有杜鹃红、金香玉,沈轻霜,对听说这女人去年被未婚夫杀了,对对对,还有王小蝶,后头听说出了个玉兰仙,听闻玉兰仙那骚娘们可带劲儿了,可惜沈红绫不容许老子进留芳县,不然还能尝尝那娘们。”
春愿有些紧张了,她没敢问小姐,先把杜鹃红拎出来,问道:“听说杜鹃红小姐有个未婚夫,是么?”
“没错儿!”
乌三立即点头:“那小子还是个读书人呢,人都叫、叫他吴童生。”
春愿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杜鹃红可怜,和另一个名妓沈轻霜一样,都被读书人害死了。”
“不对呀。”乌三有些懵:“杜鹃红不是早赎身了么,俩人的喜酒我还去吃了。”
春愿紧张得心砰砰跳,没错了,这个人确定就是她要找的乌三,她之前和小姐去杜鹃红家串门,听吴童生说起过,家里铺子需要银子周转,想把乌老三送的那张虎皮当了。
春愿紧着又问,“当时他们成婚,你给他们送了什么?”
“一坛子酒,还有……”乌三想了下:“还有一张白老虎皮!”
春愿紧紧抓住扶手,再次问:“约莫六七年前,你和沈红绫买回个美人,叫沈轻霜,有印象没。”
乌三不解,怎么这女子总问他欢喜楼里的事,他点了点头:“记得,这沈轻霜可是个绝色美人儿哪!她老子死在逃荒路上了,沈红绫一眼看出她是棵摇钱树,为了骗她进欢喜楼,操办她爹的丧事,哄得她签了卖身契和一大笔欠银条子,把她养在后院,给她教吹拉弹唱。”
春愿手都抖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些,故作平静,叹了口气:“可怜得很,这事去年闹得挺大,我听说她被养了许多年的未婚夫杀死了。”
乌三吐了口痰:“老子早给她说了,小白脸没一个好的,还不如跟了我。”
春愿蹙眉,怎么,小姐当年和这男人有过什么纠葛?
她实在没忍住,站了起来,紧盯着笼子里的男人,使劲儿掐自己的胳膊,用疼痛逼自己冷静,坐下来,再次问:“这么说,你和沈轻霜有过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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