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靖王府西苑外侧的花园里,乌素本想将这贵重的耳饰放到自己的荷包里。
但当她张开手的时候,裴九枝却飞了下来,将一枚珍珠叼了起来。
他的双翅在乌素的耳边卷起一阵风,乌素感觉到冰凉的珍珠被他叼着,贴到了自己的耳垂上。
哦,他还要她戴上去,这个麻烦的小殿下。
乌素耐心地接过珍珠耳饰,只是她的指尖有些颤抖。
戴就戴吧。
乌素对着花园里的水池,隐隐约约照出她的身形。
她侧过头,如水的墨发流淌,在白皙的脖颈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乌素小心翼翼地佩上了这对珍珠耳饰。
乌素低头,看着自己水里的倒影。
莹白的珍珠映在墨发之下,在日光下映出七彩的色泽,光华流转。
乌素的记性一般,但若有些许信物勾起她的记忆,她也能很快想起来曾经发生过的事。
她记起,确实是有这么一张嘴,薄唇抿着,在那晚将她佩着的那枚珍珠耳饰叼了下来。
乌素的长睫颤了颤,白皙的面庞还是一派淡然之色。
裴九枝所化的青鸟,歪着头,拢着翅膀,安静观察着她。
乌素问:“小殿下,这样可以了吗?”
她侧过头,视线落在青鸟头顶的那撮毛上。
裴九枝点了点脑袋。
乌素走出靖王府,外边的热闹景象,将她吓了一跳。
她看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潮来往。
因靖王喜静,靖王府的卫兵将许多百姓拦在大门百米开外。
但还是有嘈杂人声传来,有好多人喊着要去看九殿下。
九殿下,不就在她身边吗?
乌素有些疑惑地侧过头看着落在她肩上的青鸟。
裴九枝定睛瞧着她,现在符纸化作鸟儿,他无法说话,也无法解答乌素的疑问。
乌素的脑袋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小殿下,原来是你在主持那祭天大典的阵法呀?”乌素柔声问。
青鸟的脑袋点了点。
乌素想,这小殿下还跟仙洲有联系,能操控灵气,她更要离他远些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跟着她。
是因为上次她被云卫抓走,他心怀歉意吗?
但是她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呀。
乌素的手抬起,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肩上青鸟的脑袋。
裴九枝啄了一下她的指尖。
乌素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有些冒犯。
“小殿下,对不起。”乌素的声线淡淡,“我们去看你主持阵法吧。”
她挤进人群里,原本就有伤的肩膀被人碰了一下,有些疼。
乌素的眉头微蹙,落在她肩头的青鸟已飞了起来,往人群外飞去。
她看到青鸟飞走,长舒一口气,心想这小殿下总算走了。
乌素挣扎着想要从人群里挤出去,回她的靖王府休息。
但很快,自人群外走来一位身着银甲的云卫。
他的身前飞着一只青鸟,云卫经上次的意外,都认识这只青鸟就是裴九枝,不敢怠慢。
云都的百姓见到云卫,纷纷避让,他走到乌素跟前,依照裴九枝的吩咐,护着她往前走。
裴九枝又落在了乌素的肩膀上,乌素呆愣愣地跟着云卫走,这一回,再没有人能碰伤她了。
来到云都运河的拱桥边,乌素看到了耀目的金光,那是自仙洲来的丰沛灵气所发出的光芒。
她迎着那光,眯起眼,看到金光尽处隐隐有七人按照星位站定,他们悬浮于天际,看不清模样。
但乌素能认出那站在主持阵法星位上的白衣男子。
他确实是小殿下,白袍墨发,袖摆上有璀璨的金线刺绣,绘着日月星辰。
裴九枝离她很远,高悬于天际,仿佛耀目的日月,高洁孤寂,不染尘泥。
乌素发现落在她肩膀上的青鸟已经拢起翅膀,低着脑袋,似乎没了意识。
想来小殿下正在专心转化从仙洲传来的灵气,没空分出神识来操控这符鸟了。
乌素在河边寻了处桥墩子,坐了下来,她抬眸,安静地看着天上的裴九枝。
立在她身边的云卫有些疑惑地低头观察着她,他知道乌素是被冤枉带到云卫黑狱的。
后来是裴九枝亲自将她带了出来,因为她,原来的云卫首领傅周都被革了职。
此番,九殿下所化的青鸟,竟然如此亲昵地落在她的肩头。
但如此看去,这姑娘也无任何出众之处,因为受伤,她的面上还有些许脆弱的病气。
云卫想,他们从未听说过九殿下有主动与谁亲近过,就算是他的兄姐,他也保持着疏离的礼貌与尊敬。
乌素看得累了,耳垂上的珍珠晃了晃。
她看到自阵法探出的灵气化作金线,编织为网,朝那运河底部盖了下去。
霎时间,水波奔涌,河上远处的船晃晃悠悠,人群里发出惊呼声。
这灵气之网细细密密地将河底的封印修复,至于那潜逃的妖类,还要再慢慢追捕。
乌素不惧这浩然金光,璀璨光芒落在她的身上,身为妖类,她竟然没感觉到任何不适。
说实话,乌素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
但在她的认知里,她不是人的话,那就一定是妖了。
许久,封印即将修补完毕,阵法之上的光芒渐渐淡去,远处的云都百姓却更加兴奋地涌了过来。
这一回,连云卫也拦不住他们了。
乌素被淹没在人群里,正愣神间,她听到人群里热烈的讨论声。
“每次祭天大典的阵法施展完毕,这大阵都会将剩余的能量化作烟火,引子就落在随机一人的手上,那赐福的烟火会在他的手上炸开。”
“今天这么多人,也不知道烟花引子会不会落在我的手上,这可是莫大的荣幸。”
“这阵法都施展过那么多次,你们怎么还凑这个热闹,赐福有这么稀奇吗?”
“可这是九殿下主持的阵法,若那烟火能落在我面前,那可是三生有幸。”
乌素听着他们说话,大概理解了他们如此激动的原因。
也是,阵法结束后的赐福烟花炸开之后,会给予在场的所有人一些微薄的能量。
但这烟花在特定一人的身前绽开,想来也是一件很幸运、很让人开心的一件事。
乌素挤在人群里,踮起脚看,她想看看这烟花最后落在谁手上。
她看到天际的阵法逐渐淡去,主持阵法的人消失在云端之上。
而那剩余的灵气则慢慢在空中聚拢,形成一朵耀目的金莲。
这金莲自云端飞下,淡漠地在人群的头顶上掠过。
有人想要跳起来够到它,胳膊伸得很长,但它的影子飘忽,只带出一道流光,又飞远了。
乌素的肩膀一疼,站在她身边的几个人把她推到身后去,想要去触碰那金莲。
她觉得自己看够了,也该离开了。
于是她背过身,在人群里艰难地往外挤,想要离开这里。
但不久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眼前亮了起来,她被那光芒刺得闭上双眼。
待适应这热烈光芒,她睁开眼时,那朵人人追逐的金莲已落在了她的面前。
一旁的云都百姓往后退了些许,他们面上都带着虔诚之意。
乌素下意识伸出手去,金莲落在她苍白的指尖上。
在她触碰到的金莲的一瞬间,朗朗白日中,一簇比日光更盛烈的烟花炸开。
崩散的灵气随着烟花的光点坠落,为每一位在场的百姓带去祝福。
有的人身上有小伤,便能被这点灵气瞬间治愈。
有的人能感到自己赶路的疲倦消失。
也有的人,获得了一瞬间的快乐,连续好几日郁郁的面庞出现笑意。
但乌素站在烟花炸开的最中央,耀目的光点在她身边坠落,她吸收不了一丁点的灵气。
蹲在她肩上的青鸟已苏醒过来,乌素黑白分明的眸看着裴九枝。
获得如此幸运殊荣,她的面庞依旧平静淡然。
在烟花炸开的那一瞬间,乌素感觉到,有一种极小的情绪在心底乍现,却也如烟火,瞬间消散。
一刹那漫上心头的小小喜悦,让她的唇角翘起一点微微的弧度。
她说:“小殿下,谢谢你。”
裴九枝当然是故意把烟火金莲送给乌素的,她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高立云端,却能看清她的面庞。
他看到她,仰着头,眼眸如静水深潭,安定温柔。
她的墨发垂着,随着风微微扬起些许发丝,掠过她耳边莹润的珍珠,摇曳生姿。
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乌素投来艳羡的目光,他们没想到这位普通的姑娘竟然如此幸运。
乌素在原地愣了许久,待人群散去之后,她才想起回靖王府。
她回了自己的住处,院子里,卫郦与林梦已不见踪影。
乌素回房,关上门,她肩头的青鸟变回人形。
裴九枝站定在乌素面前,安静地看着她。
“今日是你的生辰。”他竟然记得这件事。
乌素想,这是她信口胡诌的,她没有生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日诞生。
“六月廿七,我记住了。”裴九枝说。
乌素与他对视着,也不好说出真相,她只能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还在主持阵法,脱不开身,也送不了你什么。”
裴九枝指尖出现一朵小小的金莲幻影:“所以,我便赠了你这个。”
这代表最幸运的祝福,千人万人中,他独独选中了她。
但乌素感受不到任何赐福带来的益处。
她应了声:“小殿下有心了。”
“嗯……”裴九枝盯着她受过伤的肩膀,还有缠着绷带的手腕。
许久,他有些支支吾吾地问道:“所以,受了阵法落下的灵气,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乌素一惊,她根本无法吸收那纯粹的灵气,全被身边的云都百姓接去了。
她的身子根本就没有好半分。
但此时裴九枝已低头,将她的手牵了起来。
他的手指一勾,将她手腕上缠着的绷带解开了。
乌素想缩回手,但已经晚了。
刚缠好不久的绷带一圈一圈地落下,有部分缠在了裴九枝的指腹上,层层叠叠绕着。
乌素的手腕上还有浅浅的疤痕,裴九枝才刚给她上完药没多久。
所以,他能看出乌素的伤没有任何好转。
乌素有些慌,手指拢了起来,却正好将裴九枝的指尖握住了,他的手有些许的凉意。
“怎么没好?”裴九枝低眸,认真问道。
他的手指落在两人相触的指尖上,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轻轻捏了一下乌素的指尖。
乌素的指尖一颤,她不太习惯他人的触碰,所以有些敏感。
她不想让小殿下知道她的异常,因为这位小殿下看起来很厉害,有斩妖除魔的手段。
她作为生物的原始本能就是活下去。
乌素想了想,轻声说:“小殿下,因为我很开心。”
裴九枝略抬起了下颌,安静注视着她。
他知道她一向没有情绪外露,所以,她说很开心的时候,他有些惊讶。
“内心的愉悦大于伤口的弥合。”乌素又骗他了。
当然,在金莲烟花炸开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到一种愉悦的情绪涌上心头,是真。
“开心如此重要?”裴九枝问。
“因为是小殿下送的。”乌素侧过头去,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她说着虚假的谎言,面不改色,她不知自己说出的话能在他人心房搅起怎样的涟漪。
“嗯。”裴九枝应,他那双冷冽的眸子罕见地露出些许柔和的视线。
这视线落在乌素的面颊,如织网般丝丝缕缕缠绕着她。
乌素直视着他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眸纯粹温柔。
许久,她侧过头,别在耳后的发丝落下,拂过轻轻摇曳的珍珠耳坠。
裴九枝倾身,忽地靠近了她,他手里还攥着乌素腕上解开的绷带。
这纯白的柔软缠带坠落在地,将两人相连。
乌素没躲,她眨了眨眼。
他低缓的、凛冽的气息拂过她的耳侧,将她的面颊吹得有些红。
乌素不知自己面上的红晕是何时泛起的,总之,在看似漫长的停顿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烫。
小殿下靠近她,她就这样了。
乌素正困惑间,裴九枝已经伸出手,他两指夹着她鬓边的莹润珍珠。
瞬间,那摇摇晃晃如心房小鹿的珍珠坠饰不动了。
“小殿下,怎么了?”乌素问。
“没有。”裴九枝的吐息落在她耳侧。
他略微侧过头,冰冷的薄唇拂过她耳侧的发丝,竟没有再靠近一些。
乌素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不闪躲,也没有迎合。
但裴九枝记得,那一晚,最后是她主动展开了双臂,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将他紧紧抱着。
“你知道我是谁吗?”裴九枝忽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小殿下。”乌素回答。
“你丢了一件东西——”裴九枝正待继续说话,乌素身后的房间门却被猛地推开。
在房门大开的前一刹那,他的白袍一甩,瞬间化作一只青鸟。
青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乌素肩头,他们的对话被打断。
是卫郦推开了门,原本攥在裴九枝手里的绷带纷然落下。
从卫郦的视角看去,她只看到一个疑似男子的人影一闪而过。
“乌素,你房间里真的藏了人吧?”卫郦凑了过来,她盯着乌素,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些错处。
她看到乌素已经将她舍不得戴的珍珠耳坠佩在了鬓边,不由有些恼恨。
“我送给你,你怎么还真的戴上去,我看你不像是会戴首饰的人。”卫郦问。
“我喜欢,就戴上了。”乌素往后退了几步,来到书桌旁,她低着头,将自己腕上的绷带重新缠好。
纵然她这伤已经快好了,但手腕上被锁链磨破的疤痕却还是触目惊心。
卫郦看了,眸光微闪,她想,这都怪乌素自己大晚上出去乱跑,这才招来祸事。
“你告诉那位贵人了吗?”卫郦又问。
“他知道了。”乌素回答。
“那……那阿存的刑罚,可以少一些吗?”卫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乌素感觉到,停在她肩膀上的青鸟用脚画了一个“十”字。
她回答:“少十大板。”
“真的吗,那……那太好了!”卫郦双手拢在心口,她提起裙子,匆匆跑了出去。
她没带上门,乌素慢悠悠地来到房间门,打算将门关上。
林梦在院里看着她,她问道:“乌素,方才拱桥上祭天大典阵法的赐福,是不是先落在了你那里?”
“嗯。”乌素回身,将门关上了。
她将门落了锁,待回头的时候,她看到裴九枝已重新化作人形,站在了她面前。
“云卫的板子不轻,受了四十大板,差不多就要死了。”裴九枝道。
“我看过诸征审问薛存的卷宗,诸征给他加上二十大板,是因为薛存将过错推到他人身上。”
“薛存说,怪那靖王府里的姑娘引诱他,所以他才擅离职守,他还说,是那位姑娘揭发了你,她也应该受罚。”裴九枝的声线是漠然冰冷的,“所以加的这二十大板,是为了那位姑娘加的。”
“但她既然不在意,那就为她少十道。”他道。
乌素想到卫郦为了薛存担惊受怕的样子,她点了点头,张了张唇,又不知要说什么。
裴九枝正待继续方才的话题,那边身在阵法里的他感应到有人来寻他。
他与乌素告别,化作青鸟,从她房间的窗子飞了出去。
乌素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看了很久,直到那青鸟远到变成一个小点。
她抬手,碰了一下自己耳边的珍珠耳坠。
乌素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尾音带着疑问的上挑。
“小殿下……”她轻声唤,“为什么喜欢珍珠呢?”
“珍珠耳坠?”裴九枝坐在金光耀熠的阵法中央,问站在一旁的许陵。
许陵是云都皇帝裴楚手底下极为信任的暗卫,裴九枝回云都之后,许陵便被派来保护裴九枝。
当然,裴九枝本人并不需要保护,但若要调查一些事,裴九枝都会交由许陵来做。
他本体的袖袍之下,藏着乌素遗落的那枚珍珠耳坠。
在许陵说到珍珠耳坠的时候,他的手指又碰了一下藏在他袖中的孤独珍珠。
确实是她,连气息都一模一样,温柔、平静、纯粹。
“是,靖王府的管事检查库房的时候,发现其中一枚上交的珍珠耳坠有异样,打开之后,发现是这个——”
许陵将一枚锦匣递了上来,裴九枝低眸,将之打开。
锦匣里躺着一枚干瘪的鱼目与枯萎的樱桃梗。
乌素法力低,那伪装的法术并不能维持很久,随着鱼目与樱桃梗干瘪下去,她的法术也渐渐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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