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早要走。
“爸爸又来找我拿钱。”
这样的事情反复上演,燕妮早就见惯,她更擅长沉默。
宝珠接着说:“爸爸去找肥猪吴,要推荐我去拍三记片,我没答应,我说叫我去拍,不如叫我从十七楼往下跳更现实。”
燕妮提着她那只半旧的黑色书包,走到小沙发上慢慢坐下,她已经感受到来者不善,今晚阮宝珠不会让她轻易过关。
果然,宝珠还有后话,“但是阮益明不肯放过我,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为了找钱,任何事都能做出来,他去找债主,兴义光哥你听过没有?永利影业就是光哥话事,肥猪吴也替他做事。阮益明要把我抵给光哥拍电影,替他还债…………好笑,居然找古惑仔逼亲身女脱衣服拍片,我都不知我上辈子杀过多少人,这一世才遇到阮益明这种人渣当我老豆,不过你放心…………我从头到尾没屈服,倒不是我骨头硬,是我找到新男朋友,他不是兴义的人,但光哥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所以你猜最后怎样收场?”
还能怎样收场?竟然要劳驾“大明星”阮宝珠同她深夜对谈。
自然是牵扯到她身上,且与“好”字半点不沾边。
燕妮紧抿嘴角,眼神犀利,“怎样?阮益明总不至于自己去跳脱衣舞。”
“哈……”宝珠仰头大笑,“你不知道阮益明脑子多灵光,光哥才开口叫我走,阮益明立刻拿出你的照片,送到光哥面前,吹到天花乱坠,向光哥推荐你。”
“推荐我做什么?”
“当然是脱光衣服去拍三记片呀,靓女。”宝珠夹着腿,拧着要,斜睨她,不晓得是恨还是惜。
但大抵是恨大于惜。
宝珠同燕妮系同父异母,年龄相近,细微处总有人要咬咬牙想一较高下,这人多半是宝珠。
当下她的红色高跟鞋在头顶那盏早就到退休年纪的吊灯照耀下,恍然是恶鬼獠牙,正向阮燕妮张开血盆大嘴。
“阿姐——”燕妮抻开起皱的裙边,熬过方才“解谜”前的怦怦心跳,现下反倒冷静。
阮益明做人做事都无下限,她早已经看清楚。
燕妮说:“多谢你预先通知我,无论结果如何,我先一步谢你。”
她说客气话,阮宝珠反而不自在地拉一拉贴身裙边,针织料被拉长又弹回原位,她索性低头,自老花名牌包里掏出一盒摩尔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她望的是对面发黄的墙裙,“做事凭良心,我同你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怨,没理由害你。不过……姊妹情也就二三两,我忙得很,你叫我帮忙,讲实话,我也自身难保。现代人谈感情,都用肉体讲话,男人一个精过一个,你想从他身上捞油水,想都不要想…………燕妮,你比我聪明,你知道我在讲什么?”
“明白,我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
“那就好,我知道你不缺钱,但陈启明哪是什么善男信女,你当心他私下变态…………”宝珠忽然站起身,走到燕妮身前,一根漆黑油亮的指甲落在燕妮头顶,“我听说本埠富豪,个个都有特殊爱好,你不要为三五万,把命都送走…………”
“我知道分寸。”燕妮照旧是滴水不漏。
宝珠已然习惯,她将手中白色细长香烟送到唇边,含糊地说了声,“你好自为之。”便一面点烟,一面向外走。
于是1703只剩燕妮,连同一室碎裂斑驳的光影,是夏蚊同秋蛾在灯罩里留下的最后一口气。
她长长叹一口气,慢慢弯腰,双手环抱膝盖,头埋在双壁之间,紧紧将自己拥抱。
却只命令自己脆弱三十秒——
三十秒过去,她仍然需面对问题。
但她能有什么办法?
再是早熟也不过是十七岁少女,成年人若想欺负她,简直易如反掌。
她只想到梁家劲。
然而一连三天,梁家劲都似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她差一点要去警局报人口失踪,但转念一想,梁家劲与她之间的缘分似“点到即止”,双方都应当有“戛然而止”的心理准备,她并无权利去为梁家劲张贴“寻人启事”。
管她几多焦虑,尖沙咀照旧人来人往,金钱至上。
只是尖东坤失踪多日,兴义内部几位大佬也要百忙之中从后空开会。
前门太太们开牌局,后厅大佬们齐坐一堂,等赵五爷亲自沏茶。
赵五自潮州偷渡来港,讲一口潮汕味白话,将祖宗家法同兄弟义气看得比天都要重。
他的潮汕功夫茶,照规矩,个个品完都要夸。
“好茶,好茶……”
“五爷功夫深…………”
“五爷的茶劲过XO…………”
马屁拍完,终于要讲正经事。
一张桌,大飞头发够长,脸够嫩,第一个沉不住气,捏住一只青瓷杯,杯底还有茶,令赵五爷都皱眉。
大飞嗓门扯上天,“阿坤到底怎么样?好多天都没消息,大家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搞下去,到时候我们兴义的脸还要不要?走出去,其他字头个个都笑我们不讲义气,我都面上没光。”
雷耀东是中坚,讲话也更斯文,“听说被台湾人扔下海,靓坤是游泳冠军,预计今晚就能油回尖东。”
大飞朝他比个中指,“游泳?你当我傻?到现在没消息,百分百喂鲨鱼了啦,骨头都找不到?那不如我们开会投票,他收下那庄银河贸易由谁接手?”
“还没解决台湾人就急着分家产,传出去,外面要讲我们兴义没恩义,要讲五爷没人情,大飞,你同阿坤走得近,你讲这种话,阿坤在海底都不瞑目。”讲话的是孙达光,大约是为映衬他这个名,慰劳先睡,头顶早已经寸草不生,系名副其实的“光哥”。
他最沉稳,赵五爷近来最信他,事无巨细都要同他商量,眼看就要红过“尖东坤”。
果然,赵五爷望阿飞一眼,嫌恶道:“不会讲话就不要开口,都是叔侄兄弟,你亲叔叔被人砍,你转头就去他家里抢劫?痴线!”
大飞抹一抹嘴,不敢再随心所欲乱讲话。
孙达光左右环顾,他左手边,肥叔年纪大,已经开始打瞌睡,刘伯下颌上的皮肤一路垂到肩膀,浑然一只会讲话的大蛤蟆,正全神贯注盘他掌心一对山核桃。
而汕尾仔饮茶泡茶,打死不讲话。
又轮到雷耀东不阴不阳发声:“不知道搞什么,靓坤手底下,梁家劲也没踪影,难道他两个全都死在台湾人手上?”
赵五爷拍桌,震得桌上茶具乒乓乱响,“这班台湾人,好大的胆,敢在兴义的地盘上搞我们的人,看来是不想活着回台湾了!”
雷耀东说:“人倒是好找,就在重庆大厦,今晚还要坐电车去太平山顶吃翠华。”
大飞终于插上嘴,“哇,太平山顶那家翠华世界第一难吃哦,真不懂是不是个个都被下降头,飞机落地就要爬山吃翠华,低B!”
满桌都听到皱眉。
等孙达光把话题拉回来,“阿坤下落不明,等找到人,再解决台湾人不迟。”
赵五爷微微颔首,“阿光讲得对,叫兴义上上下下都出去找,挖地三尺都要把阿坤找出来,一句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前门,刘太一摊牌,拍手大喜,“胡牌!大三元!”
其余三家嘟嘟囔囔,面如苦瓜。
牌局如人生,从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眼下最发愁的人当属燕妮。
她已经一连好几天住在酒店,根本不敢在宁波大厦方圆十里内活动。
但学要上,书要读,钱也终归会有花光的一天。
只是没料到阮益明将她卖得如此彻底,居然连同三个古惑仔在她放学路上等。
等她走到拐角,人少路段,一辆面包车停在路旁,刹车声又急又尖,燕妮抬头只看见一张老鼠脸,再回过神时已经被绑上车,嘴上贴黄色胶带,只能发出细微的嗯嗯声。
车前坐一名黄头发古惑仔,回过头来看她,目光咸湿露骨,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似乎已经用眼神将她剥光。
黄毛吸一吸鼻子,发出嘿嘿地笑,“校服几多清纯,这下正好,不用换衣服了。”
燕妮心上一惊,暗暗咬牙,诅咒阮益明不得好死。
本港天气速来如此,没有规律就是最深刻规律。
陆震坤躲在沙田一间临海的破旧厂房,每日听海水浪涛,等日出日落,在天台多抽一根烟,都以为自己受日月滋养,能够写一首伤痕现代诗。
真是闷——
闷到以为自己能写诗。
这已经是他藏在厂房的第五天,阿梅亲自来送饭。
他的关节已经和楼下废弃生锈的机床没区别,推一推就要咔嚓咔嚓响,仿佛在哀哀戚戚地恳求报废。
天气湿热,阿梅来时,陆震坤正裸出上半身,下半身只一条洗到破烂穿孔的牛仔裤,松松垮垮挂在腰间。
裤头松弛的弧度与他肌理分明的胸膛组成联军,齐齐攻陷观众荷尔蒙。
与他的松弛相左,阿梅穿蓝底旗袍,衬暗红色卷发,千万种风情都被她的细高跟踩在脚下。
“怎么样?度假开不开心?”
陆震坤坐起身,手上一本名为《港城香艳》的杂志被卷了又卷,封面人物叶子楣,嘴唇都变更弧度,从魅笑到癫。
“无聊到爆炸!顶你个肺,被我找到是谁幕后出阴招,我一定剁碎他喂狗!”
阿梅抿嘴一笑,她大他五岁,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有着浑然天成的母性,仿佛他越放肆,她越觉得得意,或者女人天生长有受苦基因,一个男人叫她食甜,她至多讲感谢,一个男人叫她吃苦,她一定爱他爱到永生难忘。
到死都要同后辈交代,“呀,你不知道呢,我当年跟住你爷爷,不知吃过多少苦,好在他最终浪子回头,安安心心同我在一起。”
要问哪一年回头?
或是七十五,或是八十六,总之在双眼闭合之前。
总之哪一年不重要,男人个个大气威武,绝不能与他们斤斤计较。
阿梅乐于做贤妻良母,即便陆震坤从没想过要邀请她做自己的“贤妻”。
她从手提袋里掏出饭盒,再在房间唯一一张折叠桌上摆好,招呼他,“我亲手做的牛杂汤,清水芥蓝同客家宵肉,你尝尝………”
“三十万都输光了?”
阿梅叹气,遗憾他对”洗手作羹汤”的毫无兴趣,“当然输光了,钱不到账,怎么能拿到真消息?打完牌苏珊娜私下同我讲,苏州妹上个月偷偷找她哭,说赵五爷肺癌晚期,只有三个月命,苏州妹怕自己将来没靠山,吃饭买包都成问题。”
陆震坤皱起眉,眼看远处,心陷迷局。
自他拜码头,进兴义,赵五爷就如同一座大山,只进不退,只增不减。
未料到突然有一日上帝发通知,称山要倒,海要枯,叫登山人另寻他路。
“所以五爷想做掉我…………”他怅然,缓缓将烟雾吐尽,“为什么?他要死,难道叫我给他殉情?我都没想到五爷私下中意我二十年,怎么搞?计划拉我到阎王爷面前宣誓他其实是同性恋?”
阿梅没忍住笑,嗔怪地看向陆震坤,“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个个都叫你靓坤,当然是靓到男女通杀。”
再欣赏一遍“靓坤”那张秀而精的脸孔,同时要再一次感慨上帝不公,造他时花费一百二十分精力,一定废寝忘食,反复修改,才肯勉勉强强将他落到人间。
“痴线,什么靓坤?谁敢再叫我砍死谁!”他最恨同辈人用“靓坤”开他玩笑,从前有人建议他去“红太阳”做鸭,三分钟后就被他打到神智不清,趴在地上求饶。
陆震坤摁灭香烟,起身站到破破烂烂的旧窗户前,“阿劲也同我讲,孙达光的人昨天找到他,出一百万买我的消息,看来是五爷发话,叫阿光做事,不过五爷居然选阿光?我都想不明白,阿光头上没有一根毛,五爷怎么会选他?”
阿梅说:“又不是选美,选阿光不奇怪。五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肯定要为子子孙孙做打算,你太招摇,选你,五爷估计怕他个宝贝儿子没饭吃,阿光看起来多牢靠?闷头干事的老实人,又懂交际,肯吹捧,不知哄得赵家明几开心,五爷当然要选他。”
“老实?”陆震坤舒展四肢伸懒腰,嘴角挂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瞥一眼阿梅,“你信不信,阿光从头到脚趾,只有那只蕉最老实。”
“哈?你又知道?”
“男人最了解男人,我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他——”说到这里,这双“火眼”向外望去,望见隔壁厂房大门向外开,露出内部一张床同一系列摄影仪器,还有导演同助理,个个走来走去忙到脚不沾地,“最近都流行到这种地方拍三记片?还是大家都爱看野外戏?居然跑到这里来拍,吵得我十点就醒。”
“我怎么知道?男人有哪一个不是变态?中意看人同鬼做事我都不意外。”阿梅伸手摘掉陆震坤手里的烟,随即摁灭在垃圾桶边缘, “少抽烟,我怕你年纪轻轻同五爷一样得肺癌。”
“那不是正好?早死早超生。”陆震坤嘻嘻一笑,带出少有的孩子气。
阿梅再度心思荡漾,对他的怜爱又多三分。
直到一辆黑色丰田车开来,停在厂房门口。
车门被拉开,两个古惑仔一左一右架着一名穿校服的少女,半拖半拽从车上下来,一边骂一边艰难地往厂房内拖拉。
陆震坤面露不屑,“看来没谈妥,对面是哪班人?够低级,应当找鬼佬来,把他们个个都插爆。”
阿梅眯起眼,“咦?”
“怎么?你认得?”
阿梅抿住嘴唇,不答话。
燕妮被强行拖下车,黄毛古惑仔已经被她咬得满手是伤,纹身仔脸上也挂彩,两人齐心协力将她往厂房中央那张白色床垫上猛地一砸,扔也扔到她满眼金星。
肥猪吴抽雪茄,满脸横肉,坐在摄影机背后,此刻才歪过头看一眼,“不错,确实一等货,现在观众看大波都看到腻,正流行清纯学生妹,波仔,你看怎么样?搞不搞得定?”
被点到名字的男演员“波仔”,早在燕妮出现时已经眼放桃花,他皮肤黑,身体壮,一贯演粗工,“反正都是假戏真做啦,有什么搞不搞得定?反抗越激烈,观众越开心。”
然而女主角却不服气,爬起来就要跑,毫无疑问,仍然被黄毛推回去,等肥猪吴一个眼神,黄毛大步向前,给了燕妮一记响亮耳光,打得她歪倒在床垫上,久久讲不出话来。
燕妮半张脸火辣辣,痛到几乎没知觉。
阮益明这时才登场,照原计划唱白脸,露出一副心疼神情,去将燕妮扶起来,“乖女,又不是打真枪,演戏而已,你只需要哭,其他都有人帮你做,哭一哭六万六就到手,你老豆我也不用被斩断一只手,两全其美,大家开心!算我求你,再次求你,当一回神天兵,救救你可怜的亲老豆…………”
燕妮缓缓抬头,她面色平静,同苦大仇深,怨浓似海都不相干。
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她只是心有不甘,“才六万六你就卖掉我?”
阮益明双手紧握在胸前,有千种委屈,万种苦衷,是天底下最最蒙冤受辱之士,“我没办法呀,明天再不还钱,他们就要斩我一只手!光哥的名声你听过没有?鬼都惊!说到一定做到!”
“你又惹到其他人?”
阮益明不觉羞耻,仍然在为自己的爱好摇旗呐喊,“都怪你阿姑,同我讲光哥的场新开一种俄罗斯赌局,好新奇,新奇是新奇,新奇到我一上桌就抽不开身,几时输到一百万,我自己都不知道。”
“一百万?”阮益明自己连一包烟都出不起价,一夜输掉一百万,简直天方夜谭。
“还好光哥大热大量,容许我分期还款,但是延迟十天斩我一只手,延迟二十天要斩我双手双脚让我做人猪啊!燕妮,你一定要救救我,爸爸向你保证,还完这笔债,我绝对重新做人,再不沾赌,我对天发誓,否则让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又是这一套,燕妮听得双耳滴油。
果然,他又开始掏真心,“燕妮,爸爸爱你,爸爸真的好爱你,你大慈大悲再帮我一次,爸爸保证一定改,一定改过自新,再不去赌。”
燕妮问:“你做这些事,不怕梁家劲找你算账?”
阮益明答:“又不是我做,是光哥发话,梁家劲算什么?他讲话不够数。”
没想到这半年来好不容易获得的护身符当下也不奏效,燕妮垂下眼,山穷水尽。
阮益明见目的达到,立刻嘴角上扬,盘算令燕妮一周拍一部片,全年可挣够五百万,除却还债还能左拥右抱潇洒人生,想一想就不知多得意,恨不能立刻登船去澳门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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