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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风月(温十九)


等她洗完澡,脑中仍然没答案。
只好躺平,闭眼,去梦中找出口。
而梁家劲就躺在客厅沙发,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仿佛一根接一根烧着他的愁与恨,彻夜不眠。
第二天,燕妮照旧去上学。
感恩上帝赐她一颗坚硬心脏,狂风海啸都无法阻止她准点走进教室。
只是到现在,下课时间仍然有三五位怀春少女向她打听,陪她领奖的那位英俊男子,是否已有女朋友,如果侥幸没有,那么一定请燕妮帮忙介绍。
燕妮一律答应,收下无数张写满联系方式的纸条,转头塞进书桌,任无数少女春心自生自灭。
到放学时,她才开始茫然,因着实不知该去哪里。
于是在走出校门时决定搭巴士,回梁家劲的小公寓再躲一夜。
但才出校门,就遇到阮益明穿得人模人样,一身社会成功人士打扮,站在一辆白色奥迪车旁,远远朝燕妮招手,“乖女,爸爸接你回家,怎么样?开不开心?”
燕妮仰头看他,冷冷对住他那张过于热情的脸孔,“开心谈不上,意外倒是真的。谁叫你来?陆震坤?”
阮益明谄媚的脸僵在半道,令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滑稽可笑,他伸手拉住燕妮,似乎唯恐她当街逃跑,“陆先生讲,你如果不愿意回榕树湾,可以让我送你去宁波大厦,但是梁家劲的家不能再去。”
“我凭什么听他安排?”
“燕妮,算我求你。”阮益明大约已向陆震坤拍胸保证,必定完成任务,当下在人来人往中为了逼燕妮就范,他拥有下流招数三千,任意一招都能让她从此在同学当中抬不起头。
果然,他低声说:“要不要爸爸下跪求你?”
=====
偏头痛犯了,整个人处于崩溃状态,好痛苦,感觉脑袋随时要爆炸。

香江风月 38
父女相处十七年,阮益明太清楚燕妮的软肋,根本不必使劲,只轻轻一捏,她便只能低头就范。
大约是陆震坤又许诺他一台新车,或是一张支票,买他如此尽心尽力卖女儿。
燕妮习惯如此,既不愤怒,也不委屈,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阮益明,问候他,“新车开得怎么样?还顺手吗?”
阮益明故作矜持,“马马虎虎,几十万的车还能怎样顺手?”转过身走在前面,不忘十分绅士地为燕妮打开副驾驶车门,“听说你比赛又拿到奖学金?陆震坤陪你领奖?”
“你都已经知道,又何必来问我?”燕妮坐上车,鼻腔内顿时充斥着浓得发腻的檀香,她偏过头看窗外,并不想与这位久未谋面的亲生父亲产生过多交集。
可惜阮益明不放过她,他满心欢喜无处诉,表演独角戏也甘愿。
“其实我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他由衷地、竟然带着九死一生的庆幸去感慨。
燕妮不应声,他便自说自话,“从前欺负我,给我白眼的人,现在见到我开新车,戴劳力士,个个都叫我大佬,笑嘻嘻问我去哪里发财,哈哈,去哪里发财?不都是靠我两个女?但也有我一份功劳,毕竟没我这份优秀基因,你两个怎么能长成今天这个样?”
“哪个样?”燕妮按捺怒火,忍不住问。
“男人都中意的哪个样咯。”阮益明掌控方向盘,打个弯,奥迪车便驶入他们都熟悉的海味街,街市尽头即是鱼龙混杂的宁波大厦,“你同你阿姊,一个红玫瑰,一个白玫瑰,哪个男人不动心?不过我是没想到,陆震坤要两朵花都采,要我讲,你阿姊比你更懂伺候男人,你还未长大,想法多,又天真,不过一人有一人口味,正巧陆震坤就中意你这一杯茶,燕妮,爸爸劝你抓住机会,为自己多打算,趁年轻,能捞一笔是一笔,这世界样样都假,只有Money的真心永不变。”
他讲起大道理来一段接一段,仿佛已是后现代哲学家,正握住方向盘做车内演讲。
燕妮却问她,“这世界样样都假,那父女情有没有一分真?”
话问出口才后悔,这一句话里话外都显露出她对自己与阮益明之间单薄亲情的卑微仰望,她想起阮益明从前教诲,两人之间的,谁抱希望谁先输。
那么她与阮益明之间,一定是她先落败。
好在阮益明当下脑中全是吃喝玩乐,根本没时间细想回味,他随口反击,“当然有一分真,否则我不会花时间劝你见好就收,见钱就捞,十八岁就为自己三十八岁做好准备。燕妮,女人青春才几年?读书可以等到二十五岁三十五岁再读,但是等你到三十五,人老珠黄,你同陆震坤面对面相遇他都不会看你一眼。再退一步讲,凭陆震坤那副好皮囊,燕妮,你睁大眼,多少女人主动献身?你同他在一起,还有钱拿,你也不亏。”
“抱住怎么办?他是我姐夫。”
“哇,宝珠不知比你清醒多少,出门前还叫我问候你,劝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要早点想通,早点回家。”阮益明越讲越是得意,更忍不住夸赞宝珠,“这才是大婆气度嘛,你今后结婚,也要同你阿姊学,女人够大度,男人才够大方。”
燕妮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冷笑,“听你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阮益明笑,“爸爸同你讲的,句句都是真心话,你去剑桥都学不到的真经。”
车停在宁波大厦楼下,来来往往人群中,夹杂着几句印度口音,称赞“靓车”,令阮益明虚荣心膨胀,似饮酒过量,快乐似神仙。
“我就不上去了,钥匙你还有吧?”
“就这样走了,不怕我下车再逃?”
阮益明笑一笑,对燕妮偶然间的天真表示宽容与欣赏,“不要紧,陆震坤搞得定。”
燕妮疑惑,“为什么你们个个都对陆震坤那么有信心?”
阮益明说:“因为我是过来人,而你还年轻。”
“你还幼稚”四个字未能讲出口,是怕任务完成时节外生枝。
燕妮转过背,提上弋书包,带着满腹郁气下车。
回到1703房,屋内仍是老样子,旧电视与旧冰箱,还有破破烂烂旧沙发,每一处细节都在讲述他们的贫穷与脆弱。
只有燕妮觉得安心,终于回到熟悉的空间。
她呆坐在沙发上,头脑放空,仿佛一只人形木偶。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恍如梦醒一般在茶几上发现一只文件袋,好奇心驱使下拆开,内有一片黑色录像带,两面翻开都未发现任何记号。
她内心打鼓,焦虑不安,在屋内来回绕了两圈之后,终于咬住牙,打开电视与影像机,放入录像带——
果然,厚重的玻璃屏幕上闪现出她惊惶的脸,她举着枪的手颤抖,人也颤抖,透过屏幕向站在屋中央的她传递着那一刻的绝望与痛苦。
到后来,枪响,陆震坤捂住肩膀倒地,她仓皇逃跑,只留下半片染血背影。
录像很短,只有她举枪到逃跑的片段,就连她从陆震坤腰间抢枪的段落都省略,根本就是要叫她去背一级谋杀,从此在监狱里过下半生。
她恨,恨得牙关打颤,恨到发誓一定要杀了陆震坤报仇。
但当下,她除了恨,竟无能为力。

一段三分钟录像播到头,电视机屏幕上就只剩下闪烁不停的雪花。
燕妮意识不清,不知道自己在屋中央站立多长时间。
直到她双腿发麻,脚底疼痛,才因身体的警报声被拉回现实。
她抬头,墙壁挂钟正指向夜晚十一点。
她许愿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但现实兵不允许她逃避。
咚咚咚——
背后传来急促敲门声。
她拉开门,隔一层铁门,望见一位着黑色上衣,带鸭舌帽的中年男子,正等不及地原地踏步,“喂,小姐,你的外卖到了。”
“我的外卖?”
“是哦,你不开门我就放门口咯,等我走你自己拿,我还赶时间送下一家。”话还在嘴里,打包带已经扔到地上。果然,马不停蹄,转身就走。
燕妮满头雾水,等走廊空寂,才拉开门,将白色塑胶袋提进房间。
拆开之后真是外卖。
是叉烧包、虾饺、三明治配冰咖啡。
知道她今晚在宁波大厦的人只有陆震坤同阮益明,阮益明她太了解,将三岁的她仍在家中饿得去喝自来水也没所谓,哪里会管她今晚吃不吃饭?
因此答案只剩陆震坤。
她抿一口冰咖啡,零度冻饮冰透骨节。眼中再度浮现前一刻钟陆震坤赠与她的大礼,恐惧与后怕顷刻间爬上心头,从前对未来的憧憬都变成茫然,她想起梁家劲的话,陆震坤远比她想象中可怕。
到如今她才上第一课。
当下吃也吃不下,只好反锁房门,回到她熟悉又简陋的单人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车灯折射的影,不敢睡——
怕噩梦缠身,纠缠不醒。
她睁眼到天亮,不出意外获得两只乌青色熊猫眼圈,多半让人以为是临近期末,好学生在家头悬梁锥刺股,熬夜读书做最后冲刺。
就连孙家栋见到她都忍不住建议,“燕妮,是不是可以适当为自己减压?你明明已经很优秀,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松一口气?
生活与她而言从来没有“松一口气”这类选项,她只有不断向前冲,不断努力跑,比所有人都坚韧,才能以常人速度爬向目的地。
因此即便昨夜翻江倒海、心乱如麻,今早她照旧准时到校,决不允许自己迟到一分钟。
她于是低头整理课本,避开孙家栋真诚的眼,“人最擅长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有一就有二,懒惰无止境。”
孙家栋愣了愣,回答:“有时候做人也没必要太认真…………”
你当然有资本“不认真”——
燕妮的思想越发偏激,简直要成为愤世嫉俗的失败中年人,好在她及时打住,再抬头时已经藏起不耐烦,以平常心问孙家栋:“找我有事?”
孙家栋如梦初醒,一面解释,一面去掏背包,“哦……就是……就是上次演讲比赛拍的照片,你同你大哥的合影…………我都已经洗出来,我见你大哥好像很在意,就……就加急做出来…………技术有限,拍得不好,请你多见谅…………”
一只黄色信封放在燕妮书桌上。
孙家栋紧张却又期待,仿佛劳动课上刚刚上交收工作业的小学生,一双细长的眼里亮晶晶,充满期待。
可惜燕妮只是瞥一眼信封,淡淡说一句,“多谢。”礼貌地击碎他的少男春梦。
“底……底片我也放在里面,有需要可以再洗。”
“好的。”
“那……那我先走…………”
燕妮坐在原位,透过走廊窗户望住孙家栋单薄瘦削的侧影,感慨小白兔一样的孙家栋要如何去同陆震坤斗?
毕竟那才是真正的野兽。
连她也是他的盘中餐,根本无处逃。
她收起信封,叹一口气,仍然不知未来几何,脑海当中只剩下茫然情绪,如同大海逃生,一日比一日多一重绝望。
熬到放学,燕妮习惯独来独往,照旧孤身走到校门口。
不出所料,熟悉的宾士车在老位置等。
阿忠穿一身整齐标志的西装衬衫,体体面面站在车旁,如平常一样和她打招呼,“二小姐,学校偏远,陆先生差我来接你。”
“他还说什么?”
“陆先生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要回宁波大厦。”燕妮想也不想就答。
阿忠亦半点不介意,应一声好,便礼貌地为燕妮拉开车门。
宾士车缓缓启动,阿忠专心开车,燕妮坐在后排,心思全乱。
她只感觉身边似天罗地网,无论她往哪个方向尝试,到最后都要绕回原地。
而陆震坤似乎也十分享受这类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如今宣告退休,正无所事事,有十二万分耐心陪她玩下去。
于是她长舒一口气,下决心一般,同阿忠说:“算了,回榕树湾。”
阿忠偷偷从后视镜里瞄她一眼,除却一个好字,其余的仿佛什么也不会说。
漫长的四十分钟过后,车终于停在榕树湾别墅内。
燕妮下车,鼓足勇气,再做第一百零一次心理建设,告诫自己四处乱套不如勇敢面对,这才满心焦灼地走进大门。
不料迎上来的只有阮宝珠。
她肚子里的孩子眼下已有五个月,已经开始显怀,为她营造出十足母性,而她亦是有子万事足模样,见谁都笑盈盈,好相处。
当下她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未察觉,平平常常同燕妮打招呼,“这几天出去露营好不好玩?今晚只有我们两个吃饭,稍微冷清点,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单独做。”
燕妮藏着惊讶,不自觉抬头望二楼看,最终只看到空荡荡走廊,一切都如宝珠所说,出了她们两姊妹,谁都不在家。
她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整个人瞬时间松懈下来,只剩疲乏,就连吃饭都睁不开眼,恨不能睡死在餐桌上。
吃完饭回到房间,燕妮沾床就睡,神志都陷入混沌,同昏迷也没区别。
只是睡到午夜口渴,生理反应吵醒她,催她爬起来找水喝。
一开床头灯,却被床尾单人沙发上一道沉默身影吓得魂飞魄散。
他穿一件深灰色针织衫,一条暗蓝的休闲裤,头发似乎刚刚洗过,正软踏踏贴在额前,整个人脱去往日戾气,仿佛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宠物,让人心软。
陆震坤望着燕妮的惊恐表情,无不讥讽地说:“你放心,我现在身上带伤,有心无力,你大可以放心大胆继续睡。”

他建议她放胆去睡,她建议他立刻走人。
燕妮松一口气,就当他不存在,照原计划下床,绕过他,去书桌旁倒水,再端住水杯走回床头。
她木着一张脸,行尸走肉一般,从头至尾不讲话,如此表现,让特地深夜潜行,想来观赏她瑟瑟发抖,嘤嘤哭泣的陆震坤极其不满。
戏不开场,他等不及自己喊开幕,“怎么?不想见到我?”
“你说呢?”燕妮反问。
陆震坤抬一抬眉,冷笑,“看见我没死,是不是好不开心啊?阮小姐。”
她照样没表情,眼皮都不肯动一下,用全身心表达对他的不屑,“你说怎样就怎样,你的地方当然你话事。”
“嘴硬。”他设想她一定已在背后偷偷流干眼泪,吃遍绝望与挣扎,才在人前强装倔强,“送你的影片你看过了?没看够我这里还有很多部,可以供你去全校分发。”
他不再拐弯抹角,眼下话语里全是赤裸裸的威胁,就连天父原谅都不肯说,仁慈的誓言早就被抛到脑后。
燕妮握住水杯的手僵在半空,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陆震坤那张恶魔一般的脸上挪开,以免控制不住怒火,抬手就把玻璃杯往他头顶上砸。
“你想怎么样?”她等他开价。
而陆震坤终于从燕妮脸上捕捉到一丝变化,无论是喜还是怒,起起伏伏总好过一张死人脸。
他顷刻间兴奋起来,眉头也舒展开,埋在阴影底层的脸,竟然有笑容似藤蔓疯长,他确信,现阶段比起她笑,他更中意欣赏她哭。“听宝珠说你的目标是剑桥法律系?你成绩好长得靓,六月就要毕业,剑桥对你来说近在咫尺…………”
用梦想相威胁,没人比他更卑鄙。
燕妮默默捏紧拳,对于自己的持枪不稳更多一分后悔。
她看着他,一个字不讲,眼中尽是愤怒火光,已足够将他烧成灰烬。
然而他正在兴头上,正尽情享受着折磨人的快感,精神上的愉悦令他几乎感受不到伤口的疼,似饮酒过量,飘然欲仙,“你说,如果我把录像带也寄一份给剑桥委员会,他们还会不会考虑接收你这样的绩优生呢?哎,不要以为只有你懂辩论,我有全港最豪华律师团,个个都是剑桥牛津毕业生,到陪审团面前,你哭干眼泪都没有用。”
“你到底想怎么样?”终于,这次轮到燕妮忍不住,咬住牙关一字一顿地问。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陆震坤换个姿势,抬另一条腿放上膝盖,一派轻松地同她讲:“妹妹仔不要紧张,放轻松,姐夫同你在家闲聊而已,离寄录像带还有十英里。”
“陆震坤,你觉得很好玩?”
他点头,“就同你按住我伤口叫我say sorry一样好玩咯。怎么样?你可以玩,我不可以玩吗?”
“对不起。”道歉的话毫无障碍便能说出口,穷人最懂能屈能伸。
陆震坤摊开手,好奇问:“为什么事道歉?”
燕妮答:“任何事,只要你想,说一万次也可以。”
“讲一万次对不起,对我有什么好处?耳朵都听到起茧。”他沉默十秒,大概是在思索下一步要用什么更加新鲜刺激的方式折磨她,“话讲回来,燕妮,你多聪明,一定知道我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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