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乎被绳子绞着,她伸手拂去他的泪,这辈子她没怕过什么东西,就是这人一哭她就要慌。
周惟卿其实很早就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快点回家,他早就知道她不愿意留在这里,没有什么能留得住她。
可是这一切都跟他想与她成亲没关系。
他只不过是偶然听到一个老宫女说,若是一对夫妻死在一起,那便能再续前缘。
他卑微地想,一生一世太短,而他只不过是想要继续追逐那束光。
宁扶蕊静静凝视着他,他没有开口,可她已经狡猾地将他的所思所想全听了去。
“不要哭啦,我们回家。”
她用手指给他耷拉的嘴角撑起了一个弧度:
“我以后天天都来等你散值,我在一日,便等你一日,好不好?”
可是情况并没有好转,深秋,她又生了一场大病。
周惟卿干脆不去上朝了,他请来了很多大夫,每日宁扶蕊一醒来,便要喝不同种类的中药。
可喝的时间长了,她便皱皱眉,厌恶地推开那些墨色的药汁:“我不想喝这种没用的东西了……”
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的。
听罢,周惟卿便让大夫在药方里放了许多甘味的药草,制成了糖片,每日哄着她吃上一两片。
如今外头齐王四处征讨,大梁皇帝气得吐了血,更是无力应对,此刻应该已经快打到汴京了。
她写了一封信给扎西,让他跟着四皇子一同蛰伏在凉州。
放长线钓大鱼,快要到收网的时候了。
有一日,宁扶蕊在昏沉中听见几声凄厉的叫骂,她坐起身去看,只见赵旻澜被几个官兵扣了手拷,拖上了囚车。
周惟卿在一旁冷眼看着,任凭赵旻澜如何求饶,他脸上的眉毛都未曾动过一根。
他一转头,见宁扶蕊看得目不转睛,便又走进她的房里同她解释。
因着还缺了几样证据,如今不能真正定他的罪,他想等宁扶蕊身体好些再想办法去找。
到了冬季,她的身体确实被养得好了一些,她便把自己的所有精力全都用在了书院那些学生身上。
她的书实在卖的很好,书院也出了些名堂,每日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堵着书院的门口来询问她招生的问题。
她与林苑苑商量了一下,也是时候招些新的夫子了。
也许是系统给了奖励,她的衰老被暂时性地延缓了。
一日她披着夜色回到家中,却看见周惟卿躺在她的床上,抱着她的衣服,脸上流着欢愉的泪。
只要是人都会有欲望,她知道周惟卿是不忍心消耗她刚调理好的身子。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选择悄悄地离开窗边,等到午夜时分再进房间。
这回到了周惟卿梦里睡不安稳了,一定睁眼要看到她才能安下心来。
每回察觉到他的心思,她便只能伸出手,额头贴着他哄道:
“还没死呢,我还没办完事儿,你安心睡……”
过了几日,她决定要扩大书的市场,便打包了些衣裳,准备到周边的小城调查一下市场。
周惟卿这边被梁帝牵制着走不开,便递给她一个牌子,将府里的密卫全调给了她。
她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颇有些无语,皇帝出巡都没这阵仗大。
“我哪里用得上这么多人啊。”
为了展示出她良好的身体素质,她便拉着他放纵了一晚。
细密的亲吻劈头盖脸朝她袭来,她有些迷蒙地伸手在他脸上胡乱摩挲,泪意沾了满手。
她确信每一个说出‘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的人,应该都没见过周惟卿。
“阿蕊怜我,”他亲吻着她微微湿润的鬓发,“再慢些走……”
清晨,她拖着有几分疲累的身体穿好衣服,确认他还在熟睡,便悄悄起了身,拿起椅子上的包裹,出了门。
周惟卿睁开眼,看她走在一片白茫之中,那脚步很浅,应该不出一会儿就会被白雪覆盖。
就像她未曾来过一样。
熟悉的无助感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
他打算去找祁元白。
他知道他一直住在荒郊的一处草房中。
见到他来,祁元白连忙支起身子,给他倒了一碗暖身的酒……
过了半月,宁扶蕊收到了来自长公主的一封求助信,便匆匆赶回了汴京。
她来到公主府,长公主面颊凹陷,就算她面上施了粉黛,也盖不住那浓重的病气。
四周燃着淡淡的草木香,夹杂着清苦的药味,萦绕在她的鼻尖。
长公主半躺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神情有些困倦着。
看到宁扶蕊来了,她便放下书,半抬起眼皮,看着她头上生出的几根银丝,笑道:
“你怎么也变得这般磕碜了?”
那双平时总带着英气的眸子此时有些暗淡,深刻的皱纹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鬓里。
宁扶蕊抱臂瞧着她,干脆地说道:“我不像你,我要回家呢。”
长公主堪堪从床榻上坐起,拢了衣服,让宁扶蕊坐在她旁边。
她扭头望向窗外,眼里透着些模糊的希冀:
“我大半辈子都被困在这里,是时候出门走走了。”
“外头这么冷,你不等到开春?”
长公主轻呵一声,低声道:“要去的地方太远,我可不想等到开春。”
“我明日便启程,劳烦你替我在这边扮几日公主。”
“后日还有个冬宴,你便一并替我去了吧,若是觉着闷,你便去宫里头,给上面坐着的那个小老头儿惹点麻烦。”
宁扶蕊嘴角一抽,梁帝知道自己私底下被人说成小老头儿吗……
“那——”
“待我回来,你自去钱庄报我名姓即可。”
宁扶蕊听到钱庄眼前一亮,长公主啐了她一句见钱眼开,便把书盖在脸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那我就先在你这儿住几日了。”
宁扶蕊忽然想起自己回来得太急,根本还没跟周惟卿说。
长公主随即递给她一本冬宴的名单,她略略地翻了翻,上面有周惟卿。
宁扶蕊想,到时候再跟他说也行。
翌日,长公主拿了两个易容的面具,一张她自己的,给了宁扶蕊;另一张也还是她自己的。
不过是她自己穿越前的模样,这样便无人再认得出她了。
因为她的府上有几个眼线,长公主废了点心思支开了她们,打算从后院的小门偷偷地溜出去。
可谁知这小门已经很久没被人用过,还用杂草堵住了。
一来二去,她们只能翻墙了。
宁扶蕊在后面紧张地帮她望风,忽然感觉她们二人在上演古代版逃学威龙。
她小声抱怨,一边扶着她攀上墙壁,嘴里还不忘损她两句:“怎么在你府上都要这样偷偷摸摸,你看看你府里养的都是什么人!”
长公主比她年长许多,翻墙翻得也很吃力,爬一会就要休息一下。
听到宁扶蕊吐槽她的行事作风,她想都未想便开口怼了回去:
“啧,你懂个屁,姐这哪叫引虎入室,这叫后发制人!”
宁扶蕊不爱研究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便催促着她快点。
二人又折腾了一会儿,长公主翻出去了。
院里忽然冒出个侍女,正大声寻她,吓得她冷汗直流。
因为不是特别了解长公主平时都在府里做些什么,她趁机走遍了她府里的每一处,想着能触发系统,窥到几片零散的记忆。
结果她窥到的,不是每日被人按在书案前批改这句诗,就是品品那幅画,最多再打上几句评语,盖上两个章,实在是无聊极了。
也不知道李沅到底有什么能力,能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这么久。
窗外有两只狸奴在雪地里跑叫,侍女就在一旁看着,与他们嬉闹,狸奴偶尔跑远了,她们便去抓回来。
很快到了冬宴,她一大早便被几个侍女拉起来洗漱,洗完漱喝点粥便又被她们按在妆奁前梳妆。
随着头上戴的东西越来越多,发髻越叠越高,导致她的脖子酸疼无比,根本承受不来。
偏偏她还不能明说,只能自己看着铜镜,取下两只簪子:“本宫倒觉得不必如此繁琐。”
转头侍女又给她头上插上了两只金钗,还在她耳边跟念经似的,不断说着冬宴的重要性。
宁扶蕊败下阵来,只能闭着眼任由她们摆弄。
转头她便到了皇宫。
集英殿外的雪被宫人扫走了,只余下薄薄的一层雪。
四周栽着葱茏耐寒的松,为了让景色不那样单调,宫人还特地摆上了几枝观赏用的雪梅。
今日宴请的大臣比较多,妃子也有。
她抬眼看去,这是她少有的,没怎么接触过的人群,一时比较好奇。
这些宫妃们大多数都穿着奢华明艳,头上戴着各式珠冠,脸上涂脂抹粉,唇似朱丹,极尽鲜妍。
这让宁扶蕊想起方才路过御花园见到的花,一辈子只能生在竹篱里,供帝皇赏玩。
她被人请下软轿,周围的人纷纷都朝她看了过来,行着大礼。
宁扶蕊嘴角微微抽搐,模仿着那些宫妃,对他们回了礼。
她一眼便注意到周惟卿了,他今日穿的衣服很好看,衬得他愈发芝兰玉树。
可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偶尔有几个人上去与他攀谈,他也只是轻轻淡淡地回两句。
可惜她现在还顶着长公主的面具,不能大大方方地与他亲昵。
有几位妃嫔走过来与她搭话,宁扶蕊瞬间便顾不得他了。
宁扶蕊端正了姿态,模仿着长公主的语气应酬着。
一个模样娴静的妃子同她说:
“今日这雪梅可是皇上特地派人从几百里外的林子里挖来的,可贵得很呢。”
宁扶蕊顺着他们的眼神看去。
被人移了位置的雪梅开得虽好,但到底少了几分锐气。
“是开得很好。”
染得红艳艳的指甲搭在宁扶蕊的手上,她们拉着她去赏梅,她自己却有些漫不经心。
雪梅的香气是冷的,这让宁扶蕊想起旧时周惟卿身上的墨香,一样是冷的。
周惟卿与她相处久了,那墨香便沾上了些她的气息,变得温暖了许多。
因着她时常扭过头去看周惟卿,看了几回,便被他觉察出来了。
宁扶蕊赶紧低头折了一支:“我倒觉得,这梅花与周首辅挺相像的。”
“穿补服的臣子这么多,只有他的风骨能与这补服相搭。”
一开始,妃嫔们顾忌着礼仪宫规,根本都不敢去瞧那些臣子,被宁扶蕊这么一评判,倒是能光明正大地去看了。
有几位妃子年龄小点儿的,脸上便飞了一道红,连忙附和。
宁扶蕊听出她们心里的心猿意马,顿时又有些不爽。
在公主府闷了几天,刚好没人出头,她都快憋死了。
宁扶蕊巡视了一圈,看看能找哪位冤大头的麻烦。
眼睛转了两圈,她顿时就想到个好主意。
宁扶蕊拖着曳地的裙子走过去,嘴巴翘起一个张扬的弧度。
“周首辅,听闻你丹青很好,可否替我,”宁扶蕊话语一顿,差点儿露馅,“本宫画一副雪梅图?”
周惟卿抬起眼望着她,眼里闪过淡淡的迷惑。
宁扶蕊察觉到他心中升起的一丝不耐烦,心中轻哼。
竟敢对她不耐烦?
真是无法无天!
周围的人都饶有兴致地朝二人看了过来。
周惟卿搞不懂她要做什么,忍下心中迷惑,淡笑地答应了她。
“本宫的要求很简单,”她笑望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强人所难,“今日难得人这般齐,你便把这里所有人都一起画上去罢。”
周惟卿没有立刻拒绝,只是微微睁大了那双与世无争的眼,蹙起了眉头。
看着她那张笑吟吟的脸,他的脸色绝对算不上好。
只见他微微颔首,竟是答应了她那无理的要求。
有些人开始担心:“真能画么,人这么多……”
有些人嗤笑着不说话,心里觉得他自不量力,打肿脸充胖子。
宁扶蕊命人拿来了画纸,又拿着剪子,亲自裁成了正方形。
周惟卿挑挑眉,没有说话。
宁扶蕊凝视着他犹如白脂玉般漂亮的侧脸,那乖巧的模样,心中更想欺负了。
她递给他一支画笔,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画吧。”
有几位妃子望着他那模样,苦笑道:“会不会太为难他了?”
宁扶蕊浑不在意地让人找了个石凳,坐了上去:“怎么会呢,都是小菜一碟的事。”
两刻钟过去了,他倒是不急不慌,画了一整副雪梅图。
宁扶蕊觉得他根本没在画这殿外的梅,而是凭着心中想象,画悬崖峭壁上生长的野梅。
一串串绽开的朱梅点缀在凛然横斜的枝干上,傲雪欺霜,倒是与他这身影愈发相似。
宁扶蕊抱臂,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周惟卿垂眸望着画,并不想给她多一个眼神。
他薄唇轻启:“公主莫急。”
宁扶蕊轻哼一声,不觉嘴快了一句:“谁说我急了?”
听罢,周惟卿睫毛颤动,抬头望了眼她,心中多了些思量。
今日这位长公主似乎有些奇怪。
虽然她平日里没少找梁帝麻烦,但都不似今日这般咄咄逼人。
他仔细凝了她一瞬,宁扶蕊端了端姿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周惟卿将注意力回归到画上,应是他看错了。
画差不多完工了,上面红梅错落有致,可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觉得他一定画不出这么多人来。
只见他轻轻捻起一小簇雪,放在砚台里调和。
伸出指尖沾上几点墨,轻轻掸在纸上。
那墨点本来是会凝固的,但是经由一些雪水稀释过后,墨迹便顺着画流了下来。
而且墨水的浓稠度被他调整得刚刚好,那墨迹刚好能勾画出一个人影的模样,不会凝固成一点,也不会过分拖长。
宁扶蕊听着众人啧叹,心中有些愤慨,面上却不显:“这都没有人脸呢。”
“有了人脸便落了些俗气,这样刚好。”
这是在说她俗了?
宁扶蕊睁大了眼睛,又抿起唇,一副不服的模样。
他勾起唇角,轻笑着朝她解释道:“方才长公主与我说要求时,只是说要把人画上去,并没有说要画具体的呢……”
他很聪明地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看来是我愚笨,误会您的要求了。”
他垂着眸子,一副谦虚的模样,看得宁扶蕊想给他来两拳。
宁扶蕊扭头就走:“好吧,算你过关。”
宴席很快就开始了,她紧张地随着内侍的指引入了座。
她坐在梁帝的左边,看着身边那华丽却依旧空无一人的座位,心中愈发忐忑。
这跟她上大学的时候给别人替课,偏偏还只能坐在讲台边上有什么区别?
周惟卿因为位高权重,也坐在了左边,离她很近,只有不到几里的距离。
往下排开,左边坐着的那一群阁老里只有他最年轻,所以特别引人注目。
宁扶蕊紧张地一直喝茶。
早知道人这么多,她就告病不来算了。
但是一想到长公主提到的钱庄,她又生生将想法忍了回去。
毕竟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
她斜眼看去,周惟卿一直坐在座位上,跟块冰雕一样,端坐着,一动都不带动的,比她更像个公主。
古代文人的言行举止都是从小便练习好的,他搞这么庄严整肃,反倒衬托出她毛手毛脚。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宁扶蕊挠了挠发痒的耳朵,心中烦都烦死了。
她挠来挠去,不禁小声嘀咕着:“怎么今天这头发就特别地痒呢……”
没想到周惟卿虽然一动不动,但还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那么小一声抱怨都能听得清楚。
他微微扭头,对她说道:“微臣倒有一法,可以护发止痒,公主可想听听?”
想起被他养护得像绸缎一样的墨发,宁扶蕊尴尬地点点头。
“用新鲜木槿叶与桑叶,加上三月初折下来的桃枝一并煎水,便有护发芳香之效,其性温和,十分适合女子洗头。”
“你怎么懂这么多……”
他嘴角微微勾起:“旧时习惯罢了。”
宁扶蕊点点头,敷衍道:“那挺好的。”
太监传唤了一声,皇帝来了,众人都站起了身,唯独她没有。
她扫视了一圈,反射性地想站起来,却被周惟卿低声提醒不用。
她悻悻地笑了笑,耳朵霎时红了一截。
好丢脸!
轻轻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心中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扯着僵硬的笑脸,脑中疯狂搜索着长公主与皇帝寒暄的记忆碎片。
倒是皇帝一落座,便拉着她,与她亲昵道:“许久未见皇姐,近日身体可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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