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惟卿凝着她,一时间,尖酸刻薄的话全数堵在心中说不出来。
可心底同时又隐隐发疼。
她忙着她那回家大计,不想在这里多耽误一刻。
宁扶蕊顺手捏起自己面前的一块龙井酥,很快,一碟小点心便被她消灭了。
周惟卿将自己的面前的那叠龙井酥推到她面前:“喜欢吃便多吃点。”
见气氛又开始不对劲,宁扶蕊转移了话题:“我以前在西域吃过一种很好吃的酥油糖……”
她主动谈起了自己在西域的生活,眉目顾盼间,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灵动。
周惟卿手指渐渐蜷握成拳:“你就这般喜欢那等苦寒之地?”
他与她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地方,竟无一个能让她留恋的。
“什么苦寒之地,”宁扶蕊不满地反驳了他的话,“能骑马能射箭,穿什么也没人管,自由快活得很。”
“再说了,你见过三千里长的戈壁滩么,你知道大漠长什么样子么?”
周惟卿被她怼得沉默了一下:“……”
周围内侍纷纷替她抹了一把冷汗,这女子竟彪悍至此,对着当朝首辅也敢这样犟。
他抿起唇,径自捏起一块龙井酥,塞进宁扶蕊喋喋不休的口中。
“多吃些。”
李沅实在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二人真是……
吃过晚饭,他也不敢多留二人。
目送宁扶蕊上了马车,周惟卿步伐未动,站在他身边。
“殿下风华正茂,为何不纳妃?”
李沅了然的目光望进他的眼:“已是蒲柳之身,又何敢再奢想。”
“再者,纳这个词,着实辱没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重,也没说是谁,但周惟卿很清楚。
“受教。”
周惟卿朝他略一稽首,便放下袖子,踏出门外,上了自己的马车。
第90章 如皓如玉
宁扶蕊走到半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想喊车夫开快一点,哪知周惟卿未卜先知,特意绕了小路来到了她前面。
宁扶蕊叫停了马车,呼出一口寒气,搓了搓冻得僵硬发青的手.
她从车厢内探出一个头,朝那人问道:“周首辅为何如此唐突,要截我的车?”
周惟卿从车上下来,微微仰起头,伸出手作邀请状。
“有个人想见你。”
“谁啊?”
“绛霄。”
宁扶蕊张了张口。
一刻钟后,她从自己的车内转移到了周惟卿的车内,怀中被塞进一个汤婆子。
宁扶蕊缩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颇有些局促。
“手伸过来。”
她抬起眼皮望他一眼,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可她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才发现手指缝里还有一点土,宁扶蕊脸颊微微发热。
一眨眼,她的手上多了个十分精致的流苏香囊。
宁扶蕊怔住了:“你,你绣的?!”
周惟卿点点头:“这次是你喜欢的纹样。”
宁扶蕊将那小巧的香囊翻了个面,一朵正绽放着的粉玫瑰展现在她面前。
花的纹样齐整,线条精细均匀,层次分明,栩栩如生,足见背后之人绣技高超。
“你怎么知道玫瑰长这样?”
“图书馆。”
宁扶蕊拿着香囊,忽然感觉有种别样的喜感。
谁会知朝堂之上日理万机的首辅大人,下班回到家竟然在绣花!
光是想想那个场面,宁扶蕊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她心底蕴着丝丝暖意:“谢谢你啊。”
宁扶蕊随着他进了院子,一个少女坐在台阶上,怀里揣着本书,正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像是等了许久。
“咳。”周惟卿手放在唇边,善意地提醒了一下。
少女一个激灵,脊背瞬间挺得板正起来:“万,万物生生变化无穷焉!”
宁扶蕊嘴角微抽:“绛霄。”
绛霄圆圆的小脸已经渐渐长开,隐隐透出几分清丽来。
一见到她,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姐姐?!”
宁扶蕊扯扯周惟卿的袖子:“哎,她为何在你府中?”
周惟卿垂眸望她一眼,吐出了个十分具有现代感的词汇:“补习。”
宁扶蕊愣了愣,这种恐怖如斯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听别人说你很忙,怎么还有时间给人补习?”
周惟卿面色淡然:“不碍事。”
宁扶蕊被他华丽丽地装到了。
绛霄站在原地,怯怯地望着周惟卿,似乎还在犹豫该不该走过去。
她观察着周惟卿的脸色,小声道:“先生,《太极图说》我背完了。”
周惟卿瞥她一眼,点了个头。
“那我能跟姐姐说会儿话么?”
“随你。”
“莫忘了我交代给你的事。”
绛霄点点头,目送他走进了书房,院中只留下了她跟宁扶蕊。
她回过头,亲切地拉过宁扶蕊的手,一脸真诚道:
“姐姐,今晚你能陪陪绛霄么?”
这便是周惟卿留给她的任务。
年岁渐长,绛霄明白了许多事情。
比如,她知道周惟卿喜欢宁扶蕊。
他府上有一间任何人都进不得的祠堂。
她曾捅破窗户纸悄悄去看,里面挂满了他自己的画作。
而那些画作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宁扶蕊。
一动一静,一颦一笑,跃然纸上。
可令人很奇怪的是,那桌子上还摆有一些小相,似乎是姐姐小时候的样子。
可他又怎么知道姐姐小时候长什么样呢?
有时候,他一连几日都在宫中办事,一回来便将自己锁在那个祠堂,到了晚上也不点盏灯。
着实怪人一个。
有时候她替他打理院子,撞见他从里面出来,眼尾殷红,似乎哭过,一副十分脆弱的模样。
不过她也只敢多看那一眼。
她对自我的定位非常清晰,她只是他用来与宁扶蕊维持关系的工具人。
好在他对她还挺好的,她在这里睡得好穿得好,吃喝也不愁。
而且自打她来到了这里,国子监那群王孙公子的冷眼便再也没落到她身上过。
第二日,宁扶蕊便带着绛霄去参观了自己那未建成的书院。
绛霄震惊地嘴巴都合不拢。
宁扶蕊一脸期待地问她:“怎么样?”
在这座书院上,她几乎倾注了自己所有心血。
绛霄热泪盈眶,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
她吸吸鼻子,哽咽道:“早知道姐姐要盖书院,绛霄若是晚生几年该多好。”
宁扶蕊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厉害吧?”
扎西与柒柒听了却一脸菜色,知道她又要撺掇别人来跟她一起当苦力了。
就这样,绛霄也加入了宁扶蕊的施工大队之中。
而自从她加入了宁扶蕊的施工大队之后,每日都会有一个神秘的小厮给他们几个送上丰盛的菜肴。
他们再也不愁没钱吃饭了。
过了几日,有几个自称远道而来,价格低到几乎倒贴的材料商为她们提供了许多上好的建筑材料。
她这最后几个月建设得可谓是十分顺畅。
过了小年,宁扶蕊的书院终于建成了。
周惟卿坐在一方茶楼上品茶,对面的绛霄坐得板儿正,滔滔不绝地汇报这几天的情况。
“先生,您这般想见她,为何不直接去找她?”
周惟卿一瞬不瞬地望着楼下剪彩剪得兴高采烈的宁扶蕊,淡淡道:“你放肆了。”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绛霄变得不再那样怕他了:“哼,您就端着吧。”
宁扶蕊穿着一身短袄马面,俏皮的双髻衬上那张带着柔意的短圆杏脸,显得她愈发可爱娇俏。
不知哪里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她晶亮的眸子左顾右盼。
一抬头,便发现周惟卿侧身坐着,一手托着下巴,身后的墨发如瀑般垂落,带着浅淡笑意的眸光摄人心魂。
宁扶蕊耳朵一热,赶紧低下头。
她不傻,知道周惟卿一直在幕后帮她。
她理应好好答谢人家一番的。
想罢,她再度抬首,却发现那人已经站在她对面了。
只见周惟卿伫立在人群之后,一袭玉白长袍清贵疏朗,身姿如皓如玉。
他微微仰头,竟是一副等夸的模样。
周围渐渐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如今他再也不是什么小官了,身兼要职,京中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众人还在猜测,为何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绛霄在背后戳了戳他:“先生,好机会,上啊。”
周惟卿却嫌她多事,拂开她的手,微微蹙眉道:
“再开口便罚你回去抄《传习录》一百遍。”
他敏感地注意到,虽然她的书院是建成了,可周围看客多半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的。
若想要众人真正接受这座特意为女子开设的书院,她的路还很长。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拥有与她一样的思想觉悟。
若是这样,他必须……
绛霄见他杵在那半天不动,便大着胆子继续开口道:“先生,先生?”
她狠下心来咬咬牙,秉承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她豁出去了。
她扯着周惟卿的袖子走到宁扶蕊与众人的面前。
她清了清嗓子,亮声道:“大人,您不是说等这座书院建好,便要来这里开讲会的么?”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都聚集在了周惟卿身上。
有些少女见了他,脸上早已泛起桃色。
水墨画似的淡逸眉目,果真与传闻一般俊美无匹,周身气质更是清冽如崖上松竹。
宁扶蕊错愕的目光望着绛霄,完全想不到还有这出。
周惟卿眉头愈皱愈深,他承认这个女孩做事很聪明,但就是太过聪明,以至于有点莽撞,容易给人留下话柄。
可他不能怪她,因为她也没做错什么。
顾不得别人的目光,他抬眸望向宁扶蕊。
似乎也被这小丫头片子吓得不轻。
他干脆顺着绛霄的话,轻启薄唇道:“是。”
说罢,他走到宁扶蕊身边,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垂眸道:“周某倾慕娘子已久,见这匾额还没题,娘子可否让在下讨点儿笔墨,略施拙技?”
众人目光像针般朝她刺来,宁扶蕊忽然觉得自己被抬咖了。
别说题匾额,他今日只要能站在这,就是最好的招生简章。
而且这匾额摆在这儿一直空着是因为她也没学过书法,之前教绛霄时就闹了不少笑话。
至今她还记忆尤深。
她这正愁没办法呢,既然他都主动提了,那她省得再找别人了。
周围还有些回绝了宁扶蕊的先生,听周惟卿这般自降身份地说出这番话,此刻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周惟卿如今可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若是他们之前应允了宁扶蕊,拉下面子来这儿教书,说不定也能因此获得他的赏识。
“当,当然可以啊,”院中早就备好了笔墨,宁扶蕊拿起一只毛笔递给他,“您请!”
“娘子想好题什么字了么?”
众人只听得他的语气十分亲昵,其中还透着几分宠溺,可他自己却还像不自知一般。
宁扶蕊用手在纸上虚虚比划着:“就……蕴玉书院吧!”
书院是蕴育人杰的地方,而玉字有珍贵庄重之意,恰好又能让学生有一种被看重的感觉。
宁扶蕊觉得这两个字不仅寓意很好,而且也不过分难懂。
周惟卿嘴角绽出一抹笑,轻声道:“娘子想法着实妙极。”
宁扶蕊就站在他身侧,也不谦虚,嘟囔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他略一拂袖,伸手便要题字。
绛霄瞧着二人亲密的模样,恍然便理解了书中所说的“谢女檀郎,如花美眷”是何意。
挂上匾额,今日这剪彩就算落下帷幕了。
此时明月早已高悬,宁扶蕊给一直在帮她忙的众人封了个大红包,又单独请周惟卿吃了顿饭。
她今天特别高兴,喝了好些酒,周惟卿怕她又喝多,连忙将那酒坛子藏在身后。
只见她微微眯起一双杏眼,面颊酡红,不满地盯着他。
“你干嘛?”
周惟卿知道她的酒量,坦然道:“饮酒伤身,莫贪杯。”
宁扶蕊委屈地垂下头掰扯着手指:“我才没贪杯呢,我上次喝酒还是在扬州……”
周惟卿又一把夺过她手上的酒盅,态度十分坚决。
宁扶蕊不禁嘟起嘴巴,哭丧着脸喊道:“……你好过分啊!”
她恨恨咬着后槽牙,忽然想起周惟卿今早一副等夸的模样,她眼珠子一转,又施施然开口道:
“我观郎君倾国倾城貌若天仙姿色天然绝色难求我见犹怜,能否……”
周惟卿彻底沉下脸来。
什么意思,他除了脸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夸了么?
宁扶蕊见他又呆着不动,伸出手想抢回她的酒盅。
周惟卿又将酒盅举高了些,垂眸定定凝着她:“阿蕊有了我,为何还要去找李沅?”
宁扶蕊一脸莫名其妙,想不通他为何忽然开始翻起旧账。
这个男人大度起来是真大度,但小心眼起来她也是真遭不住。
“你等等,我什么时候找别——”
话说到一半,宁扶蕊怪异地停顿下来。
她甩甩脑袋,忽然意识到他在给自己下套:“不是,我也没跟你怎么样啊!”
周惟卿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不好受起来,望着她的目光中含了几分幽怨。
嘴巴还是这般不饶人。
他左手捏起宁扶蕊的下巴,望着她唇上那抹水光,眸中闪过一抹暗色。
他真的很想堵住她的嘴,拔了她的舌,教她再也说不出来这种无情的话。
气氛一到,见他作势要亲上来,宁扶蕊闭起双眼,双手交叉放在嘴巴面前,一副宁死不就的模样。
“……”
“既然阿蕊这般厌我,方才又何必废那等口舌与我虚与委蛇?”
他继续轻飘飘地阴阳怪气道:“不如留些气力夸李沅去罢。”
宁扶蕊欲哭无泪:“你能不能别扯人家了!”
周惟卿轻哼一声:“作贼心虚。”
苍天啊大地啊,宁扶蕊简直要被气得酒醒了。
她放下交叉在二人之间的手,思虑几番,心底泛着几分委屈,可谁叫他帮了她那么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又定定捧起他的脸,认真道:“周惟卿,你好,你全天下最好!。”
周惟卿心头猛跳一下。
“唔,若是你不联合赵旻澜与我作对,我就喜欢你,”似乎觉得自己还不够笃定,她又补充了一句,“非常喜欢那种。”
“非常?”
宁扶蕊点点头。
“那阿蕊现在就不喜欢我么?”
宁扶蕊借着几分酒意壮着胆子,她眼睫闪动,轻声道:“我现在也喜欢你。”
说罢,她仰头印上他的唇。
周惟卿脑袋一阵空白:“……”
他的呼吸瞬间灼热起来,宁扶蕊甚至还能感觉到他湿润的眼睫毛扫在自己的脸上。
宁扶蕊忍住心下强烈悸动,她勾唇一笑,故作镇定地嘲讽道:
“你怎么还是这般没长进,我记得第一次的时候你就哭了。”
说罢,她伸手拂灭了桌上的灯。
事了,宁扶蕊累极了,不到片刻便枕在他的肩上睡熟了。
他将她安置在榻上,小心地替她除去鞋袜。
这才发现她的脚十分冰凉,他又赶忙起身去关窗。
所有事情做完,确认没有地方再漏风之后,他方坐回榻边,撩起她鬓间汗湿的发,细细描摹她的睡颜。
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他数不清自己这样看了她多少个日夜。
宁扶蕊的手还是很凉,永远都是那么凉。
宁扶蕊睡着睡着,忽然感觉到双手被人握着,好温暖……
她抬起困倦的眼,果然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边。
只见她面容还留有些微醺,不禁迷蒙地呢喃道:“周惟卿,你怎么还不睡啊……”
握着她的手兀然收紧,只几秒,便又恢复正常。
周惟卿目光一柔,眼里蕴着几分温情:“你睡罢。”
宁扶蕊又感觉到自己额间睡乱的发丝被人轻轻捋顺。
周惟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不是不想睡,而是心底的不安挥之不去。
他怕自己醒来一睁眼,宁扶蕊就不见了。
他更怕自己一睁眼,一切只是一场空花易灭的梦……
宁扶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再醒来时,脑袋炸开一阵剧痛。
她忍着痛意坐起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呆望着桌上跟地上的狼藉,才想起昨晚发生一件了多么荒唐的事。
昨晚她色上心头,又把人给睡了。
宁扶蕊打了个喷嚏,如今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她环顾四周,又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已被人叠好放在了床头。
还没来得及穿,只听门外隐隐有脚步声响起,她下意识拉紧了被子。
周惟卿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端了碗醒酒汤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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