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眼神着实空洞得令人脊背发寒。
宁扶蕊用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听到外面没了动静,心中不禁开始感到奇怪。
耳旁隐隐有雷声响起,雨愈下愈大。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打开门,眼中只见漆黑一片。
滴答滴答……
一个高大的身影覆在她身前,宁扶蕊听见他手上不知名的粘腻液体正缓缓滴落。
他就定定站在她面前,即便是在黑夜中,她也清楚地望见他那眼神中闪烁着惊人的寒意,且呼吸急促。
宁扶蕊蹙起眉头。
这般反常的模样,宁扶蕊只有在他杀了人之后才能见到……
等等……
杀了人?
想到这个,宁扶蕊浑身如坠冰窟。
“你……做了什么?”
她的眼中漫上水雾。
站在她面前的人并未出声,似乎是觉得自己还不够绝情,又伸手打开了墙上灯的开关。
宁扶蕊看见有两个人的躯体在沙发上交叠在一起,血液便是缓缓从那上面流下来,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都是假的,阿蕊。”
“随我回去。”
他的声音很轻,安抚意味十足。
语毕,那只布满了鲜血的手握上她的手腕。
她麻木地抬起眼望向周惟卿。
脑中似乎有一根紧绷的线悄然断开。
耳边嗡鸣不止。
一股绝望不可挣脱的宿命感像海水一般将她笼罩起来。
泪水夺眶而出,她无言地挣开他的手,来到客厅前望着她的父母。
他们脸色灰败,眼神早已失去焦点,双手也跟着耷拉下来。
为了能让她回去,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心底幽幽滋生出一股怨恨,为什么这个任务非她不可?
为什么一定要是她。
“为什么……”
心像撕裂一般疼痛。
她颤抖着嘴唇,对着死寂的客厅,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周惟卿缓缓拉过她的手臂,将脆弱无比的她拉进自己怀中。
“对不起。”
无力感夹杂着巨大的绝望,霎那间将宁扶蕊包裹淹没了个彻底。
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地面传来剧烈的震动,因她心力而精心构建的世界被周惟卿破坏,如今正开始缓慢地分崩离析。
周惟卿狠下心,将她打横抱起,跑了出去。
过了不知多久,宁扶蕊颤抖着嘴唇,寒冷正在侵蚀着她身体各处。
“好冷……”
当她冷得浑身再无知觉时,又不知从哪照下来一抹暖洋洋的光。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却只看到满眼空白。
忽然,嘴唇被另外两片柔软的唇攫住,她一时呼吸不畅,摇头想挣脱,却怎样也挣脱不开。
而且她愈是挣脱,那唇上的力道便愈发地强势。
她又闭上眼,缓缓安静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宁扶蕊身体不再冷了。
她又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周围布置古色古香。
她应该是又回到大梁了。
如今,她自己的头正搁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
而她与那另一个人不着寸缕,正以一个极其亲密的抱姿,一同坐在一个巨大的浴桶里。
她的手缓缓划过那人的脊背,一道道经年的鞭痕与杖痕令她不禁摒住了呼吸。
“周惟卿?”
周惟卿被她点到名,艰难地睁开迷蒙的眼。
因为维持着这个姿势太久,以至于他的脑袋都有些发昏。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如今脊背的伤被她用手拂着,微微有点发痒。
几日没说过话,他再开口的嗓音带了些沙哑:“你醒了?”
宁扶蕊点点头。
“我去喊人给你拿衣服过来。”
看他马上就要站起来,宁扶蕊老脸一红,她赶忙说道:“等,等等!”
“你还冷么?”
宁扶蕊哑口无言:“……”
一个正常的男人与一个女人一起泡了这么久,首先反应是问她冷不冷?
宁扶蕊心一软,她吸吸鼻子,轻声问道:“周惟卿,是你带我回来的么?”
这次换周惟卿不说话了。
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阿蕊恨我么?”
宁扶蕊挣开了他的怀抱,唇边勾着一抹弧度,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傻子。”
周惟卿湿漉漉的目光望着她,宁扶蕊此时又觉得浑身热得很。
“你转过身去,我要穿衣服,你不许看。”
周惟卿听这语气,知她气消了大半,便转过身,任由她使唤。
“你这些伤……”
周惟卿眸光微闪:“不疼了。”
“赵旻澜对你那么不好,你为何还要替他做事?”
周惟卿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同她说。
他在等,赵旻澜坐在那高位太久,警惕心极强,又恨极了背叛。
在他自己还没安稳地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他绝不能让赵旻澜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丝忤逆的想法。
“算了。”
宁扶蕊见他眉眼蕴着寒气,便没了继续探究的想法。
她从桶中站起来,坐了许久,腿还有些发软。
脚手架上放了几件干净的衣裳,她穿上去,果不其然有些宽大。
“……为何这里只有你的衣服?”
“我的呢?”
周惟卿想起那一摊血污的衣服,眉下寒气更甚。
“已命人拿去濯洗了。”
他转过头,发现宁扶蕊已经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心中不禁泛起淡淡的喜悦,还带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满足。
这对他来说着实是比共浴更亲密暧昧的事。
“既然阿蕊已经穿上了,那出去命人再拿两件便是。”
“好吧。”
宁扶蕊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柒柒见到她,眼中眨巴着泪花,激动地拥住她。
“阿蕊——”
宁扶蕊抿唇嘿嘿一笑:“我没事了,能不能再麻烦你替我拿几件衣服过来?”
“这衣服着实有点宽大了……”
她还是胡乱穿的,此时衣衫不整,像是……
柒柒含笑瞧了她一眼,好奇的目光在她与她身后的浴堂来回逡巡。
“别,别误会了啊,我是真的没衣裳穿!”
约莫过了两刻钟,她终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郎中也顺带来给她把脉。
她又被按在榻上,郎中一脸肃穆地给她瞧脉。
宁扶蕊觉得自己突破了梦魇之后,虽然心中还有小小的失望,但至少不会像梦里那样义无反顾,执迷不悟了。
也不知道梦魇这样厉害,能在梦中将人的柔弱面与那些执念贪念都放大。
脱离开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在里面的那些言行有多没过脑子。
她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再也回不来了。
周惟卿此时已经整理好衣冠,来到她面前,一副淡然的模样。
“体寒虽已缓解,但仍不可懈怠,日后定要注意及时休息,劳逸结合。”
“老身再给你开两副补气的药,一并拿回去服了吧。”
郎中写下药方,递给周惟卿之后便挥袖抬步跨出了房间。
柒柒看着二人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悄悄退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贴心地替二人拉上了门。
又留下宁扶蕊与他面面相觑。
周惟卿不动声色地坐在榻边,温声道:“阿蕊可愿来我府上暂住?”
宁扶蕊搞不懂他的脑回路:“我去你家住干嘛?”
“你如今还有伤未愈……”
哦,原来是怕她没人照顾么?
“别,”宁扶蕊理解他意思了,果断朝他摆摆手道,“我家里人多,用不着。”
周惟卿一如既往地被她拒绝,也不恼,只是柔柔地望着她。
“周惟卿,谢谢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
“不过如今你与我立场依旧不同,你我还是……”
宁扶蕊垂下眼帘,摇摇头,她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
事到如今宁扶蕊还是很自责。
好好的一个刘期归,说没就没了。
她也有责任的。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的氛围顿时有些沉闷。
周惟卿也不好说什么,他一向都会遵循她内心的选择。
他略一思量,启唇道:
“阿蕊可还记得之前教过的那个女孩儿?”
“记得啊,怎么了?”
想到那个跳跃在田垄间,大声喊着自己有名字了的女孩,宁扶蕊心绪被牵动起来。
“她入了国子监。”
宁扶蕊原本低落的一双眸子瞬间便焕发出光彩。
她定定望着周惟卿:“真的?!”
若她没想错,国子监便是大梁朝官办最高级学府。
四舍五入就是她无心栽了一棵树,栽进清华北大里去了?
周惟卿点点头,见她开心,又多说了一句:“她虽会试落了榜,但祭酒见她资质非凡,不忍埋没,便亲自考教了一番,破例收了她。”
“阿蕊日后若是得了空,便与我一起去看看她罢。”
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宁扶蕊望着那双微弯的眸子,装模做样地嗯了一声。
她又怎么会不清楚他的私心。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已经不早了。
是时候重新拿起罗盘干活了。
还差一个阵眼,到底在哪儿呢……
“系统系统,你还在吗?”
“能不能提示我一下,最后一个阵眼在哪儿?”
一句飘渺无比的电子音在脑内响起:
“——万事皆在收因结果处。”
宁扶蕊:“……”能不能说点人话。
刚想仔细思量一下,便发现周惟卿还杵在她面前。
“你怎么还在这?”
正欲继续赶人,只听得周惟卿启唇道:“上次在下绣的那个香囊,阿蕊可还留着?”
“什么香囊?”
宁扶蕊微微一怔,不禁又回想起那段艰苦日子。
是哦,他的香囊……
还放在自己床头来着。
一时间,自尊心开始偷偷作祟。
宁扶蕊想了想,就算是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出真相的。
迎着他在意的目光,宁扶蕊没良心地随口胡诌了句:
“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说罢,她用余光瞟着周惟卿。
周惟卿神色倒是意外平静,淡淡的也看不出喜怒,他垂下眼,很久都没有说话。
宁扶蕊不忍气氛再沉默下去,便又主动开口道:
“时候不早了,你不还要上值么,回去罢。”
周惟卿微微颔首,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宁扶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身洁净白衣,果然如同刘期归口中所述一样轻淡。
直至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宁扶蕊松了一口气。
这次倒是肯走了。
她掀开被子,坐在一张不大的书桌前,将系统提示的那句话写在纸上,杵着笔杆子思量起来。
她来这里是因为要将赵褚林动用了五鬼之局打乱风水的大梁拨正。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他种下了坏因,那结果之处,很有可能就是在他家……
宁扶蕊又在医馆休整了一日,回到自家卦铺,发现门口有人在等着她。
“四殿下?”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今日怎么有兴致来了?
莫非想通了?
李沅微弯的凤目像半痕新月,温文尔雅的气质顿时就让他身后自己那间平平无奇的小陋室蓬荜生辉。
他朝她略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宁扶蕊请他进了门,点上了屋里的油灯与碳炉。
一打开灯,宁扶蕊才发现自己平时那用来招待人的客堂如今变得十分凌乱。
扎西躺在地上睡得正香,旁边散落着各种书籍,衣服也乱丢,宁扶蕊不禁握紧了拳头。
只见她靠在门框旁,怡然自得地对空气喊道:“宁叔叔,你怎么来了呀?!”
扎西浑身一个激灵,赶忙从地上坐了起来:“爹!”
他一抬眸子,发现宁扶蕊正倚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他环视了一下凌乱的周遭,又伸手挠了挠几天没洗的头,不好意思地对她笑道:“啊哈哈,阿蕊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呀……”
宁扶蕊抱臂点点头。
扎西忽然发觉她笑望着自己的目光有些毛骨悚然,水灵的鹅蛋脸上似乎写着“你怎么还不收拾”几个大字。
他回头一看,柒柒早已经默默走进去收拾起来了。
他一边端详着宁扶蕊的神色,一边拿起身旁的一堆杂物,欠欠道:
“我,我这就收,这就收!”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将一张茶几收拾了出来,又将散落在地上各处的书籍一股地搬到了书房。
客堂瞬间敞亮不少。
宁扶蕊请了李沅入座。
她沏了壶茶,望着四殿下身后的内侍道:“不知四殿下今日寻我所为何事?”
只见李沅十分上道地遣退了那个内侍,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竹筒,里面装着一张薄薄的信笺。
“娘子可认得信中字迹?”
宁扶蕊顺手接过,只一眼便看出那是周惟卿的字。
上面题有四行五言绝句,诗中虽然运用了许多比喻手法,但目的却十分明确。
这是一首干谒诗,干谒,顾名思义就是毛遂自荐。
周惟卿向李沅毛遂自荐做什么?
宁扶蕊脑中只想到一个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犹豫地点点头,又将信递还给他,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李沅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轻笑道:“娘子不必如此紧张,我此番来寻娘子,便是想听听娘子对此人的看法。”
“……”
还以为他会直接问她要不要用这人,结果就是想听听她的想法。
宁扶蕊不禁侧目了一下。
而她认知里的周惟卿……
宁扶蕊想起之前在他府上住的那段时间。
府中上下只有一个老爷爷,而他自己则每日忙着赈灾济民,忙得脚不沾地,甚至几日几夜都未曾休息过,真乃职场卷王一个。
“斤斤自守,两袖清风。”
不过他做了这么多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最终目的还是位极人臣,在朝堂上肆意弄权罢了。
“长于心计,机深刺骨。”
李沅挑了挑眉,心中暗叹她看人实在很准。
语毕,她辩证性的总结了一下:
“很聪明,也有能力,但……”宁扶蕊摇摇头,沉吟一声,“都没用在正道上。”
“您……要用他?”
李沅眸中漾着温润笑意,却令她捉摸不透。
只听他轻声道:“尚在考虑。”
宁扶蕊点头附和道:“是得多考虑考虑。”
“娘子可愿信他?”
“哈?”
没想到他还要再继续问,宁扶蕊皱皱眉,脸色变得有些龃龉:“不好说。”
思量了很久,她才堪堪吐出几个字:“我信,但就是有点不信。”
“他背后那些人,很危险。”
“我知道了。”
李沅似乎真的只是想来听听她想法,听完了,就要走了,不欲多待。
他唤来内侍将自己推到门口,临走前,他不忘彬彬有礼地对她温声道:
“感谢娘子款待,茶很好喝。”
她一边对他挥手道别,一边笑得露出八颗大牙:“好喝那就改日再来,拜拜啦。”
待人走后,扎西从她身后冒出一个脑袋,好奇地问道:“阿蕊,这拜拜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啊?”
扎西猛地点点头。
宁扶蕊朝他勾勾手指,只见扎西非常开心地走了过来。
她笑眯眯地对着他毫无防备的脑袋,伸手就是一个爆栗。
扎西捂着头痛呼一声:“哎哟——!”
“厨房收拾好没有就想知道,啊?!”
“我不就走了几天你在我家白吃白喝不说还要将我家搞得这么乱你是不是¥%¥#&*……”
她实在忍不住,便长枪夹着短炮,将扎西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
既然宁晁教育他的时候都没惯着,她好歹也是将他当成了亲弟弟的,她更不会惯着。
而自打她回了自己家之后,不知为何,城中的厉鬼竟然消停了不少。
她过了半个月只有小打小闹的安生日子。
虽然安生,但还是很忙碌。
自从那日在长公主府将自己的名气打出去之后,她这小小卦铺便整日宾客盈门。
忙里偷闲之余,她还要处理宁晁从伊州传回来情报。
一日,在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之后,她揉了揉酸痛的肩颈,接着拿起算盘算了算。
她如今攒了几千两,少说也能够开个书院了。
创办一个可供女子安心读书的书院,这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既然大的局面暂时改变不了,那她就先从小的方面开始。
穿都穿了,不留下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而基础教育,是她即将要跨出的第一步。
不过去哪儿请愿意教书的夫子呢……
头疼了几天,也没想出什么实质性的办法来。
她找柒柒列了一个汴京所有有名的教书先生的详细名单,打算歇业几天,亲自一个个上门拜访一下。
翌日一早,宁扶蕊梳了个利落的马尾,马不停蹄地朝着名单上第一个地址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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