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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堂入室(吱吱)


邵青哈哈大笑。
众人就都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称他为“邵小爷”。
他安然接受。
巡检司的不敢怠慢他们,徐大人亲自指使纤夫给他们挪船,好让他们快点靠岸下货。
之前占用他们船位的福船上的人不停地朝着他们探头探脑的,等到他们的船靠了岸,下货的时候,昨天那位朝着邵青不屑一笑的管事点头哈腰地要求见邵青,还道:“我们是太仓王家的人,和你们家老太爷五百年前是一家。”
大伙儿都望着邵青。
邵青“呸”了一声,道:“乱攀什么亲戚?我们老太爷祖上湘潭,和太仓千里迢迢,就五百年前也没办法是一家啊!”
说着,他大手一挥,道:“我们进城!”
众人直笑。
宋积云却知道有种东西叫“世家谱”。
她低声问邵青:“真没关系?”
邵青不屑地撇嘴,道:“不过是家里出了个三品大员,圣恩正隆,就敢来南京撒野,我看他们家
官位也坐不长久。不用管他们!”
这不是宋积云擅长的领域,她只好听邵青的。
等她下了船,上了岸,早有管家带了马车来接。
那马车式样很寻常,是普通民众都用的齐头平顶,只是车身雕花十分精美,四角都用了黄铜包边,擦得锃亮,围幔是青色,门帘两边还挂了间夹着金丝线绣的银螭绣带。
青幔、银螭绣带,都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用的东西。
宋积云非常震惊!
她知道元允中出身不凡,可没想到这样的不凡!
再看管家,四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净,相貌端正,穿了身鹦哥绿潞绸棉袍,若不是在这种场合看到,任谁都觉得他像个颇有家资、养尊处优的大老爷。
元允中到底是谁?
去景德镇干什么?
他能自由行动之后明明可以离开,为什么还要赖在她那里?
他会不会与宁王走私案有关系?
宋积云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此时却又只能把这些困惑都压在心底。
邵青介绍,这位管家姓王,单名一个升字:“您称呼他为王管事就行了。年轻的时候曾经服侍过老太爷,如今管着南京这边的庶务。您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就是了。”
服侍过老太爷,貌似还和老太爷一个姓,宋积云再没有常识也不可能把他当成个寻常的管事。
她落落大方地上前给王管事行礼。
王管事连忙避开,客气又不失谦逊地道:“您是四少爷的贵客,可不敢当您的礼。”
说一口京片子。
前世宋积云到处跑,精通好几国语言和方言,遇到什么样的人就会说什么样的话,京片子一溜就出来了:“麻烦您介!”
王管事难掩诧异,却没有多问一句,但对宋积云的态度明显的热忱了不少。
周正几个要押货进城,王管事留了个人帮忙,还意有所指地道:“有人带路,进城也方便些。”
下关码头已经让宋积云见识了一番,她自然不会推辞王管事的好意,道过谢,邵青和香叶护着她进了城。
前世交通便利,大型的城市分散,南京早已没有了之前的繁华。
如今一路走来,人群擦肩接踵自不必说,万铺林立,店幌招展,吆喝声此起彼落,还是让宋积云左顾右盼,饱了个眼福。
马车过了国子监,拐过一个弯,就进入了一条到了冬日却依旧林荫蔽日的青石甬道,闹市的喧嚣一下子就被挡在了甬道之外,安静、宁谧。
马车直接在一处粉墙黛瓦的垂花门外停下,三层的滴水檐红木顶的如意门,雕着步步高升、四季如意、马到功成等七、八个立体的图案,雕工已不能用精巧需要用鬼斧神工来形容。
宋积云不动声色,问邵青道:“我要住在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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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宋积云进来的时已仔细地观察过了,这宅子外面不显,只是个普通的广亮门,可进来了才发现,像个大瓮,内有乾坤,占地面积极大。这样的宅子, 通常都会有专门的客院。
安排她住进内宅,未免太过亲近。
王总管却笑道:“这是四少爷的意思。”
他怕宋积云不自在,还道:“家里平时没人住,您住进来了,家里也热闹一些。”
宋积云住进了内院的东边一处僻静小院。
黑漆如意门进去,墙角的太湖石旁有两株盛放的朱砂梅, 两层的三间小楼,地两三亩的庭院,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半映半掩在参天的古树间,非常的有意境。
邵青指了小楼后被竹林遮挡的黑漆角门:“出了夹巷,就是周正他们住的院子。出了院子的侧门,一射之地就是国子监。国子监旁边就是孔庙。步行到下关有点远的,可我们这边有条路专通下关码头,出行非常的便利。坐马车过去,两刻钟即到。若是去南京最繁华的秦淮河,那就更近了, 只要一刻钟。去应天府办事, 也只要两刻钟。”
他们来卖瓷器, 少不了要和这些地方打交道。
宋积云靠在二楼的窗棂前, 沉吟道:“你可知道南京城最大的银楼是哪家?在哪里?”
她要把她的瓷器当珠宝卖。
远在江西的景德镇,一进入腊月,家家户户杀猪宰羊,年味渐浓。
宋家在孝期, 本应该一切从简,可钱氏却不想委屈了元允中。
她不仅让郑嬷嬷亲自盯着厨房,灌了香肠,熏了熏肉,还专门借了严老爷家从苏州请来的厨子做了八宝鸭、炸了肉圆、摊了蛋饺,打了桂花年糕,订了油面筋、油豆腐,泡了冬笋,采了荠菜,为他准备了一桌子正宗的苏州菜做年夜饭。
而窑厂里的事交给了罗子兴,外面的事托付了严老爷,可宋氏家族的事也不少。族学的子弟要放假,明年族学的费用要怎么拨?祭田的收入各家都要怎么分派?族里的孤寡幼童怎么补贴?祭祀各家要出多少钱……林林总总,宋积云不在,钱氏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参加,都是元允中代替她去的。
特别是江县令来参观族学时,不仅是元允中陪的, 他还通过江县令为宋家族学争取到了每隔三年就可以选拔三个学生去苏州鹤山书院学习的机会。
宋家族学一下子成了梁县人人羡慕的私塾。
宋家的族老们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亲自来了宋家, 当着钱氏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倒,直夸宋积云找了个好女婿,娘家也跟着沾了光云云。
钱氏瞧着元允中平日对人很冷淡,没想到宋积云不在家了,他却事事都周全,还有这等本事,自然是越看他越喜欢。
宋积玉和宋积雪受钱氏的影响,也对这个姐夫敬重有加,不仅打了络子送给元允中,还亲手做了红灯笼,剪的各式各样的窗花,让六子带去荫余堂。
六子得了这差事,咦咦呀呀地叫了一群小厮,挂灯笼,贴窗花,爬上爬下的,好不热闹。
元允中嫌弃院子里太聒噪,干脆关了书房的窗棂,任由他们在外面沸反盈天。
郑全见了,就抱了一大堆白色的蜡笺纸请他写春联——宋又良是今年去世的,按风俗,宋家过年的春联得帖白纸。
谁知推开书房的门一看,元允中正在把玩宋积云送给他的那几个矾红雪景六角盒。
宝塔状、石碑状、拱门状……酒盅大小的瓷器,被他摆弄成了各种模样。
郑全有点懵。
元允中抬头,乌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有事?”
莫名的,郑全感受到种他被打扰的不悦。
“没事,没事。”郑全忙道,“就是外面卖的都是红色的春联,想请您帮着写几幅春联。”
元允中点头,示意郑全把纸放到大书案上。
郑全一转身,却看到挂在屏风上的水域舆图。
那小红圈圈已经划到了南京城,旁边还画了几朵小梅花,有的填了色,有的没填色,像是那九九消寒图似的。
他不由数了数那填过色的梅花花瓣,一共十四个。
“大小姐已经到南京快半个月了吗?”他把那些蜡笺纸摆放好,感慨道,“也不知道大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元允中抿了抿嘴角,目光顺着郑全落在了屏风上那红色的梅花花瓣上。
在路上的时候还有消息传回来,到了南京城,反而没了消息。
他顿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吩咐郑全道:“你去把台阶上那盆山茶花换个方向。”
是要让花晒晒太阳吗?
可外面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郑全挠了挠头,想到自己是代替邵青来照顾元允中,邵青平时对元允中言听计从,他自然也应该像邵青一样,不能为这点小事违背他的意愿。
他去给那山茶花换了个方向。
郑全这才发现这山茶花的花盆是四方形的紫砂盆,有的面题着字,有的面画着花。
有没有给花换方向,一目了然,不会混淆。
这念头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这段时间在荫余堂当差,荫余堂大部分小厮都是后来买回来的,邵青的规矩却教得很好,从没见过有谁违背过元允中吩咐的。
他想的有点多。
郑全拍了拍手,回了书屋。
元允中让他帮着裁纸:“准备写多少幅春联就裁多少幅?准备帖在哪里就裁多大?”
大门和二门春联的大小肯定是不一样的。
郑全平时还真没有注意的。
他道:“我去看看马上就来!”
元允中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有个身材瘦小,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厮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恭敬地给他行了礼,低眉顺目地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邵青还没有消息吗?”他问。
小厮道:“还没有。”
元允中冷笑:“这是猴子归山,玩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小厮不敢吭声。
元允中道:“去,跟你们千户说一声,扣了邵青的津贴。”
“不至于吧?!”小厮震惊地抬头,看着颇为稚气的脸上有双老练的眼睛。
他忍不住为邵青求情:“大人,您可能不知道,我们锦衣卫没多少俸禄,平时过日子全靠津贴。而且半年才发一次。”
元允中这一说不打紧,邵青半年的津贴没有了。
那邵青就不是勒紧裤带子过日子了,而是勒紧脖子过日子了。
他想让元允中改变主意,继续道:“南京远在千里之外,就是宫里问话,也有一个月的宽限。邵青不过十四天没有回信,罪不至此吧?”
元允中瞥了小厮一眼。
小厮立刻闭嘴,低头,喃喃应“是”,退了下去。
元允中的心情却越发的烦躁了。

就邵青那点俸禄,他哪个月不给他补贴一大笔银子!
他是烦邵青没有及时把宋积云的消息传回来。
元允中停下脚步,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几朵梅花上。
不知道宋积云现在在干什么?
一路能够预见的事,他都安排好了,就是南京住的宅子,也是精挑细选的。
她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但世事无绝对。
万一她要是真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了呢?
他只是这么一想,已如坐针毡, 如芒在背。
元允中不禁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用赭石染的红色花瓣。
他当初就应该拦着她,不让她去南京!
等等,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她,知她去南京,还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难道……他喜欢上了宋积云不成?!
元允中全身僵直,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不可能!!
他对自己说。
可宋积云灿烂的笑容, 嗔怒时的娇俏,愤怒时的艳丽,都像铭刻在他的心底,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
元允中静静地立在屏风前。
等郑全量好各处的尺寸,兴冲冲跑进书房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元允中已经裁了好几张一尺见方白色蜡笺纸,正站在大书案前低头挥笔洒墨,写着“福”字。
不是说让他裁纸吗?
郑全不明就理。
他走近去一看。
元允中写的是汉隶。
字体方中带圆,姿态各异却又浑厚坚挺,雄放洒脱,极其漂亮。
他不由干巴巴地赞道:“公子这字写得可真好啊!”
元允中抬睑看了他一眼。
仿佛在说:写得好不是应该的吗?
郑全讪讪然笑。
元允中指了指旁边堆着的白色蜡笺纸。
郑全忙跑了过去,开始哼哧哼哧地裁着纸。
大门得五尺,垂花门三尺;内宅的院子门三尺, 后花园水榭四尺……
他好不容易把需要的纸都裁好了,元允中却背手而立站在屏风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水域舆图上那几朵梅花,那模样, 不像是在看消寒图,倒像是看千里江山图似的。
元公子这是在担心大小姐吗?
郑全后知后觉地思忖。
他不禁安慰元允中:“您别担心, 我们家大小姐既然决定去南京,肯定早就胸有成竹了。何况还有邵青兄弟跟着,她不会有事的!”
元允中没有说话,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郑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自元允中代替宋积云去参加了风神庙的大祭之后,关于宋积云去南京卖瓷器的议论就没有断过。
有说她有勇有谋的,有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也有说她狂妄自大的。
特别是万晓泉病好了,开始露面主持御窑厂之后,不知道从哪里传出许多的流言蜚语,说宋积云不知死活,得罪了万公公还想去南京打码头。不说别的,就说那下关巡检司,就不是那么好过的,何况那太监还都是一伙,万公公在南京也有人脉,宋积云小心有去无回。
加之元允中有些日子没宋积云的消息了,郑全
难免担心,前天还和六子凑在一起说起这件事来, 被走路悄无声息的元允中听了个全程。
元允中当时难得和他说了句话:“那是有心人特意放出消息来,想趁着你们家大小姐不在,收购窑厂和作坊。”
事后证明, 元允中是对的。
此时旧事重提,郑全大窘。
不过,元允中倒没有为难他。
元允中重新走到大书案前,抽了张裁好的白色蜡笺纸,开始准备写春联。
郑全过来帮他把纸对折再对折的折好,道:“我倒不担心别人笑话大小姐,大小姐这个人,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她要做什么,任你怎么说,她都要做成了。若是不想做,任你怎么说,她也不为所动。
“特别的有主见。
“去南京,是大小姐自己的主意,我怕她遇到事儿,心里不高兴。老爷去了,我也不在她身边,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这心里,想想都觉得不是滋味。”
郑全不是多嘴的人,但元允中的话更少,他之前虽然有点怵元允中,但也莫名的觉得他可信。
元允中低着头,把折好的白色蜡笺纸一张张的打开,在大书案上铺好,道:“她有话,除了二老爷和伱,连太太也不说的吗?”
郑全正忙着把元允中写给他的对联和福字挂好了,压根没有注意到他扬起的眉峰,透着如刀剑般锋利的凌厉,而是叹了口气,语气含糊地道:“从前太太想着大小姐迟早是要嫁出去的,能识字,会算账就行了,烧瓷太辛苦了。”
言下之意,钱氏并不赞同宋积云跟着宋又良学习炼制瓷器,所以宋积云和宋又良更亲近一些。
元允中听了这话,居然愣了半天。
郑全诧异道:“你怎么了?”
元允中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们大小姐是被迫的!”
郑全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不禁笑了起来,道:“您是说我们家大小姐掌家的事?若是老爷没走,大小姐未必会掌家。可若说大小姐是被迫的,那也不一定全对。我们家大小姐不想做的事,谁也别想强迫她!”
“是这样吗?”元允中喃喃地道。
在一个屋里,郑全竟然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可他那语气,他怎么听都觉得带有几分伤感。
但元允中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他平时比他们家大小姐还凶!
郑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郑嬷嬷带着几个小厮来给元允中送春衫。
七、八个樟木包铜角的箱子,满满的全是衣服,手都插不进去,偏偏郑嬷嬷还道:“委屈公子了,今年来不及派了人去苏杭采买新料子了,您先将就着穿穿,开春了再做几件湖绸杭绸。”
完了还拿了件烟青色宝相花织锦貂毛大氅出来:“今天一早才赶出来的,公子试试合不合身?我也好拿去改了,过年的时候穿。”
郑全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还叫委屈。
他所有的衣服加起来都没有元允中这一季的多。
可没等元允中披上那件大氅,钱氏身边服侍的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惊慌地:“郑嬷嬷,郑嬷嬷,您快点去,太太,太太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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