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万公公之所以还能找御窑厂的麻烦,那是身体还好,可自他听说宋积云放弃了景德镇的市场,直接去了南京,原本就被宋积云气歪的嘴就更歪了,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还不停地流口水。
像是中了风似的。
万公公吓了个半死。
他虽说是二十四衙门的人,可那也是朝廷封的,朝廷命官,如果真的中了风,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他怕被人知道,不敢请梁县的大夫,也怕梁县的大夫没这本事,悄悄让人从龙虎山请了位道医过来,每天不是针灸就是按摩,哪还有心思找宋家窑厂的麻烦。
不过,就算是宋家窑厂不放春假,也烧不了几窑了,而且没有宋积云在,还不知道成品能有几成, 能不能烧出等身高的瓶尊, 还不如放假。
李子修喝了口茶,皱着眉头吩咐管事:“我们窑厂也提前放了春假吧!”
能提早回家过年,谁不高兴。
管事笑呵呵地应是,等着李子修继续示下。
李子修诧异地望了管事一眼,道:“还有什么事?”
今年的工钱怎么算?分红怎么算?别人宋家窑厂人人都得了一份年节礼,我们窑厂发不发?
这些话在管事的舌尖打了几个滚,可他看李子修的样子,压根就没想学学宋家窑厂,他只好道:“没什么事,就是看东家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李子修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明白管事的意思。
可他今年的生意又不好。
他不由喝斥道:“今年除了宋家窑厂,大家的生意都这么差,有工钱发就不错了,你们还想分红?还要我送你们一份年节礼?你做梦吧!”
管事顶着满脸的唾沫星子出了账房。
李子修直叹气,并往火盆里丢了几片桔子皮。
桔子的清香很快浮动在账房里。
李子修和账房说着心里话:“这些人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宋积云烧了新的青花瓷,等她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就是景德镇改天换日的时候,我们这些烧旧青花的窑厂,能不能活下去还两说。结了全部的工钱,分红,年节礼,他们想啥呢?”
账房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账房,忠心耿耿的,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不像是下属,更像是朋友。
他递了个桔子给李子修,道:“形势真的这么严峻?宋老板不是去了南京吗?我听人说,她可能再也不做景德镇的生意了,那新青花,也只有他们家能烧,他们家难道还能把青花瓷的生意全都做完了吗?”
“是不能做完了。”李子修剥着桔子无奈地摇着头,道,“可是伱想想,高档瓷的那些买家,谁愿意退而求其次啊!以后在高档瓷的市场上,就是他们一家独大了。我们就算是想捡点她牙缝里漏下来的残羹,也要能捡得到才行啊!
“做中低端市场,那就是赚个辛苦钱,有什么好赚的。
“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也会沦落到给宋家窑厂做瓷坯!
“没有新青花的配方,说什么都是虚的,就只有给人踩、给人当垫脚石的命!”
账房心知他说的有道理,沉默良久。
李子修觉得那桔子吃在嘴里都酸溜溜的了。
他喃喃地道:“我和宋又良斗了一辈子,没想到,他走到我前头了,却生了个好女儿。到底把我给压下去了。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把宋积云娶回家当儿媳妇?”
当初宋又良给宋积云全县选夫的时候,他还曾经嘲笑过宋又良。
现在看来,还是宋又良有眼光,没有敷衍了事地把宋积云嫁出去。
不然哪有宋家窑厂的今天啊!
他还教出了个宋桃。
那也是个狠角色。
可到底是女人家,干的都是些阴损的事,不像宋积云,大开大合的,要算计你也摆在明面上,让你吃了亏还得佩服她。
像宋桃这样靠着小技起家,一时风光无限的,他见得多了。
最终也都只会风光那几年。
倒是到了明年,大家的日子肯定都不好过。
新青花瓷在南京打出名声来,宋积云又摆明了要和万公公撕扯到底,那肯定是一阵腥风血雨,看谁压倒谁了。
李子修想想那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道其他窑厂是怎么想的?
万一要站队,他到底站谁好?
这次可不像从前那么好和稀泥。万公公这一病,肯定不会放手,手段会比平时更激烈,宋积云呢,也是个母老虎,他得罪了万公公窑厂开不下去,他得罪了宋积云……宋积云也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让他的窑厂开不下去。
他骂了一句娘。
想到了一直和宋积云交好的严老爷。
他思前想后,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提了一坛上好的金华酒,冒雪去了严老爷家。
(本章完)
见李子修来了,让人又整了几个下酒菜。
李子修也没有客气,和严老爷喝了两盅,这才说明了来意:“您这边是个什么打算?您也知道,我现在都被这左一下右一下的给整懵了。我寻思着您是老经道了,跟着您走, 一准没错。”
严老爷呵呵了几声,道:“我年纪大了,已经准备金盆洗手了,家里的生意开年之后就全交给大儿子,以后我啊,就在家里带带孩子,喝喝小酒了。”
李子修当然不相信。
可任他怎么套严老爷的话,严老爷都滴水不漏,还叫了长子出来和李子修打了个招呼,道:“以后你们打交道的时候多了,还望李老爷有什么事多多关照关照我们家这个榆木脑袋的。”
严老爷的长子和李子修差不多大的年纪,因为家里一直是严老爷当家,平时严大爷见着李子修仿佛像短了一个辈份似的。
可能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
他给李子修敬了杯酒。
李子修再多的话也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送走了李子修,父子两个又让人上了两盘下酒菜,一起喝了两盅。
严大爷问父亲:“我们真的就这样把窑厂收了?”
“不然呢!”严老爷感慨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家从前是从做拉坯起家的,大不了从拉坯重新做起。别的不说,宋家窑厂要是真的一枝独秀了,他们家那几个拉坯师傅肯定是不够的,大不了我们从他们家窑厂接活做。”
严大爷想想,家里有山有地有窑, 把面子看得不那么重, 给宋家窑厂拉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又不是要他自己去拉坯!
“那我过几天去宋家看看。”他打定了主意,倒也能舍得下脸, “宋老板走了, 家里孤儿寡母的, 能够搭把手就搭把手。”
既然决定了做宋家的生意, 那就把态度摆正了。
严老爷看着自己手把手教大的长子,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把我们家做的腊肉、腊鱼之类的也带些过去,做个通家之好。”
可惜他们家的孙子都成了亲,不然和宋家做个亲家也是挺不错的。
父子俩正说着话,熊老爷过来了。
他爽朗的声音震得门框仿佛都在响。
“严老弟啊!”他带了一车的东西,说是年节礼,看见严老爷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我们家的事,你家太太可得多费心啊!”
严老爷脑子转了转,才明白他说的是求娶宋家小姐的事。
两个人又在火笼旁坐下。
“你得拿个章程,伱们家到底要娶宋家哪位小姐?”严老爷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道,“不说好了开春了再说吗?怎么这个时候你又赶了过来?”
熊老爷嫌弃酒盅太小,让严大爷换了个小碗,这才叹息道:“老弟,我就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宋老板这个亲家, 我可太稀罕了!
“她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我可一件件一桩桩都看在眼里。
“你看她做的这些事, 哪一件不是连个男人都干不出来的。
“有这样一个姐姐,妹妹怎么都差不到哪里去。
“就算万一有了偏差,我也能找亲家去讲道理,把路给重新走直了。可比那些道理都讲不能通的强上百倍千倍。
“老兄啊,你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帮我们把这门亲事做成了!”
只是还没有等严老爷回他话,严大爷进来告诉他:“爹,吴老爷他们来了。说是想找您商量商量明年怎么办?”
宋府的荫余堂里,元允中书房的窗棂大开,随着冷风吹进来的,还有隐隐的梅香。
元允中轻裘缓带,正站在大书案前拿着剪刀插梅花。
青花瓷的四瓣花觚清雅明亮,朱砂色的梅花明**人。
一旁的郑全却靠在落地的红漆柱子上,无聊地扣着手指头。
看见飘在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他不由喃喃地道:“也不知道大小姐走到哪里了?”
冷不冷?能不能喝上口热汤?
“铜陵!”
屋子里突然传来元允中的声音。
郑全惊讶地望着他。
元允中眉眼淡然,在朱砂梅的掩映下,清冷如月。
他头也没抬,将枝梅花斜斜地伸出去的小桠“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
这些日子,郑全跟在元允中身边,元允中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画画。大冬天的,还不知道从哪里移了几株梅花过来,还有的开着红色的花,有的开着粉色的花,有的开着朱色的花,甚至有一株梅花开的竟然是绿色的。
他真怕这些梅花活不成!
“您,您怎么知道大小姐到了铜陵?”郑全猜疑地望着元允中。
自大小姐离开景德镇,他根本就没有出过门。
元允中退后几步,打量了一番自己插好的梅花,眼底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才放下剪刀,对六子道:“放到内室的琴案上。”
六子抱着梅瓶进了内室。
元允中望向郑全。
郑全莫名其妙地回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元允中神色有些冷,走到面盆架前,自己倒了热水,把手浸在了黄澄澄的铜盆里。
郑全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元允中是让自己服侍他洗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六子已经跑了出来,忙帮着元允中拿了热帕子。
郑全不自在地轻轻咳了咳。
“若是顺风顺水,漕船一日能行七十五里,”元允中擦着手,慢悠悠地道,“若是逆风,能日行四十五里。宋小姐离开了十三天,其中七天顺风,五天逆风,船行约七百五十余里,今天正好停在铜陵。”
郑全两眼茫然,道:“你怎么知道?”
元允中瞥了他一眼,朝他身后望去。
郑全这才发现他背后屏风上挂了幅用宣纸画的很简单的水域舆图。
哪里是鄱阳湖,哪里是景德镇,哪里是湖口……一目了然。
郑全情不自禁上前。
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清楚明了的舆图。
“你,你怎么会画这些?”他望着舆图上代表着水域的曲线,震惊地道。
舆图上还在水域上用朱砂圈了十三个点点。
难道元公子每天都在算大小姐走到了哪里吗?
“不对!”他看着那些红圈圈,猛地道,“大小姐走了十三天,七加五,是十二。”
元允中看也没看他一眼,指了剩下的梅花,交待六子:“送去太太那里。”
冬日闲暇,插几枝梅,打发打发日子。
(本章完)
第208章
铜陵府大通镇码头,宋积云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头,望着鹅毛般落下来的大雪,拢了拢身上的灰鼠皮的斗蓬,问邵青:“巡检司的人怎么说?”
他们出来十三天了。一开始顺风顺水的,很快就到了安庆府。可一过安庆府,就开始刮风, 等进了铜陵府,更是下起了雪。
他们干脆决定停一天,在大通镇的码头买点吃食、茶饮,休整一天再走。
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们被拦在了码头:“有封疆大吏从这里经过,所有的船都要回避!”
结果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有等到封疆大吏的船经过。
再等下去, 他们就赶不到下一个码头了,而晚上行船不安全。
他们就得在这里再停留一天。
宋积云皱眉。
邵青见了,道:“那我们就不等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回船舱拿了张名帖去了巡检司。
“可以走了!”邵青笑道,“还好我们家公子有张徽州知府的名帖。”
铜陵属于徽州府管辖。
大伙儿都很高兴。
等巡检司的人过来给他们的路引、税契按了印,他们就穿过依旧在那里等候的大船小船,离开大通镇码头。
周正不由庆幸:“这次得亏邵公子。”
邵青摆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周正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家公子肯定没想到我们会在铜陵遇到麻烦。还是你细心,才能想得这么周到,我们今天才能这么顺利。”
他也是帮人做事的,上头有了决断,他要执行,可怎么执行,还得他自己动脑筋,有想法才行。
他不想听邵青再谦逊下去, 索性揽了他的肩膀,没让他继续这个话题, 而是笑道:“你这几天不是天天都在江钓吗?今天算我一个, 看看我能不能像伱昨天似的,钓个两尺长的青鱼, 给大家伙加个菜。”
这可是邵青非常得意的事。
他忍不住道:“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我这手艺可是跟着我爹学的。我爹呢,是跟着我爷爷学的。我爷爷那个时候跟着曾老太爷住在宜宾。宜宾你知道在哪里吗?它在四川……”
他絮絮叨叨的,拉着周正去了船尾拿鱼竿。
宋积云笑着直摇头。
不过三天工夫,他们到了芜湖。
芜湖自古就是商众云集之地,又临近春节,正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芜湖的裕溪口码头船只如梭,等候检验的船只排起了如龙的长队,不免有那常在芜湖行商之人,与芜湖裕溪口巡检司的熟识的,提前检验提前走的。
宋积云觉得寻常。
倒是邵青,看着气鼓鼓的,去船舱又拿出了一张名帖,对宋积云道:“我去去就来。”
宋积云盯着他手中的大红信笺,道:“这又是谁的名帖?”
邵青嘿嘿地笑,道:“是太平府知府的名帖。”
芜湖属于南直隶太平府。
他们的船很快就离开了芜湖,往马鞍山去。
马鞍山的郑蒲码头是进入南京的重要码头,船就更多了。
等他们的船到达马鞍山,邵青干脆直接拿了份名帖去了巡检司。
宋积云忍不住打趣他:“你这次不会又拿了张太平府知府的名帖吧?”
马鞍山也隶属于太平府。
邵青一面看着周正娴熟地和郑蒲巡检司的人打交道, 一面笑道:“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这巡检司虽说都是九品小衙门,可也各有各的不同。马鞍山虽然也隶属太平府,但马鞍山离南京近啊, 马鞍山的巡检司却归应天府管。拿了太平府知府的名帖过去,恐怕压不住。”
他颇有些得意地道:“我拿了南京户部尚书的名帖过去。”
宋积云目瞪口呆。
这算不算是杀鸡用牛刀!
偏偏邵青还在那里给她科普:“南京到底是陪都,比不得京城。户部的油水最重,居然压过了吏部。这要是在京城,户部算什么啊,人家吏部才是六部之首!统领六部!”
那得瑟的小样儿,颇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
宋积云就想,等到了南京,高官满地走,勋贵多如狗,她倒要看看,他能拿出张什么名帖来!
可她也再次对元允中刮目相看。
就算别人给他的名帖,也要有人给他才是。
第二天,他们到了南京的下关码头。
远远望去,宋积云就被这座千年古城震慑了。
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贩夫走卒,官差衙役,人头攒动,川流不息。
前世,她不止一次来过南京,却从来没过如此繁华的景象。
不愧是江南第一城,南直隶的首府。
他们的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地方停靠下来,谁知却遇到了漕运的船要在这里转道去京杭大运河,巡检司的人都去忙着给漕运的船验证相关的手续。他们要等到明天一早才能办理相关的手续,上岸进城。
而且还有巡检司的过来指使他们牵船。
邵青很不高兴,对来者道:“我们这离漕运的船十万八千里,不挪!”
十万八千里当然是很夸张的说法,他们的船在鄱阳湖甚至是长江都算是大的了,但在福船一艘接着一艘的下关码头,却有点不够看。
他们不敢和大船碰撞,因而停靠的地方的确离码头有点偏。
来者三十来岁的样子,孔武有力,长着对斗鸡眼,鼻孔朝天,冷冷地对他们道:“我让你们挪地方你们就得挪地方,你要是不服,去我们巡检司找我们头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