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
汪大海喜不自禁地去了巡检司。
元允中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摆棋谱。
他把手中黑色的云子丢在了蒲草编织的棋罐里,忍不住嘴角高翘。
没想到她还真的想出了办法。
他吩嘱邵青:“把我的名帖给张邓晨。”
邵青笑着应“好”,还有些担心宋积云的计划:“等到淮王府的年节礼送到京城,再送到万贵妃手里,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您看,要不要跟宫里打声招呼?”
“不用!”这次反对的是元允中,他道,“淮王最近想改立世子,淮王妃拼了命要保住自己儿子的地位,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得到万贵妃的支持。宋小姐的瓷器好比那瞌睡遇到枕头,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不知道她是误打误撞,还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如果是前者,那她的运气也够好的了。
元允中问起另一件事,他沉吟:“她说,她要把瓷器卖到苏州去?”
邵青笑眯眯地点头,道:“要跟家里的管事说一声吗?”
苏州可是公子的祖藉。
元允中想了想,正要开口,宋积云来了。
她给元允中带了一对尺高的四瓣花觚。
通体雪白,云雾般缭绕着深深浅浅的蓝,如一滴靓蓝色的颜料落入了水中,一丝丝、一缕缕地在水中洇染开来,极其淡雅明净。
元允中自诩见多识广,也一下子被这样一对花觚给镇住了。
他惊艳地抚着光洁细腻如玉石般带着些许凉意的瓶身,愣道:“这,是你新烧出来的青花?”
听到和见到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感受。
宋积云就知道没谁会不喜欢它。
当初她在一场私人拍卖会上见到这样一对花觚的时候,也被惊艳到了,花了八位数把它拍了下来。
“送给伱的!”她大方地笑道,“过几天正好用来插梅花。”
元允中深深地望着宋积云。
这算不算是艺高人胆大。
这样一对能做罕世之珍的花觚,她就这样送给了他插花?
第204章
宋积云当然知道它很珍贵。可在她看来,历史如长河,趟在长河中的人,再好的东西,也不过暂时拥有,而拥有的时候,只要好好珍惜就已足够。
见元允中喜欢, 她就觉得很值得了。
她笑盈盈地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棋谱,看了一眼。
是《忘忧清乐集》。
前世,她妈为了巴结她爷爷,逼着她学过围棋。
她虽然不喜欢,但花了时间去学,她就会把它学好。
教她围棋的教练很喜欢她的性格,曾经送过这本书给她。
元允中见她仿佛认识,微微挑了挑眉, 道:“手谈一局?”
“下次吧!”宋积云婉言拒绝了,“我这次是来向你辞行的。”
元允中讶然,随后微微皱了皱眉,道:“你要亲自去南京?”
他原以为她会派郑全或者周正去。
宋积云笑着点头,道:“景德镇是万公公的地盘,我既然已经和他撕破了脸,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不想被他卡着脖子,那就只能跳出景德镇想其他的出路。
“南京是江南最繁华的州府之一,若是能在那里打开局面,宋家窑厂不仅能摆脱万公公的辖制,而且能让宋家窑厂的声誉更上一层楼, 于窑厂百利而无一害。
“南京势在必行!”
元允中道:“行船走马三分险, 你不一定要亲自去。”
宋积云拨弄着棋罐里的白色云子,笑道:“我是窑厂的东家, 任何决定都有可能关乎窑厂的生死,我如果不亲自去趟南京, 怎么可能了解南京?又怎么可能知道江南的人都喜欢些什么瓷器呢?”
她知道元允中这是在担心她, 她很是感激,笑道:“不过,等南京那边的事理顺了,我肯定不会经常去了。一辈子不出门,是个大福人。如果能不出门,谁愿意四处奔波啊!”
这个时代可没有飞机、汽车,出门不是坐骡车或者是牛车,就是走路,住宿条件更是一言难尽。从前她还想着夏天去庐山消消暑,可自从跟着她父亲去了趟婺源进松材之后,她就再也不想出门了。
不过,她这次除了来向元允中辞行,还有事相求:“我会留了戴四时和香草,其他的人都跟着我一道去南京,我母亲久居内院,两个妹妹还小,家里的事恐怕要拜托伱费心了。”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元允中最值得托付。
元允中颇为意外,但他想想, 他要是撒手不管, 宋家这孤儿寡母的, 还真让人放心不下。
但他还是觉得宋积云不应该千里迢迢跑去南京。
可宋积云坚持要去,他想了想,道:“那就让邵青陪你跑一趟!”
邵青在旁边听着惊呆了。
没等宋积云开口说话,他睁大着眼睛:“公子,您让我陪着宋小姐去南京,那您怎么办?我上次一错眼,您就不见了……”
元允中听着脸一沉,打断了他的话:“我又没准备去哪里,怎么就离不了你似的。”
邵青看了宋积云一眼。
觉得元允中应该是在她面前要面子,不愿意让她知道他迷路了。
他自然不会去拆元允中的台,只得将没有说完的话咽了下去,道:“不行,出门的时候老太爷叮嘱过我,让跟着您,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要是我把您给跟丢了,不用老太爷出手,我爹就会打死我!”
元允中听了脸色瞬间就黑了。
宋积云看了忙道:“元公子,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
元允中是个路痴,邵青应该是他家里人安排贴身照顾他的。
邵青要是不在元允中的身边,她也会担心元允中迷路。
宋积云略一思忖,把自己的底牌告诉了元允中:“你记不记得我爹生前在南京那边的总铺有个掌柜的?我爹去世之后,他就在南边定居下来了。前些日子他派了人过来看我,还告诉我,他一个堂侄在南京开牙行,为人很是诚信守诺,让我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我前些日子就让郑全联系上了他,他已经帮我把南京的事宜都安排好了。我到了南京。他还会去码头接我。
“我手里还有张淮王爷的名帖,有什么事,还可以借借他们府上的声威。
“不会有什么事的!”
元允中却被宋积云带偏了,他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宋积云干的那些事。
他不由问:“是那个帮你把你爹在苏杭一带的铺子盘出去的那掌柜?”
宋积云也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她抿了嘴笑,道:“正是!”
元允中不再说什么,问她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就走!”宋积云把她今天特意送了个梅瓶给万公公看的事告诉了他,并笑道,“我怕他连夜追杀我。”
元允中已经听说万晓泉被她气得嘴歪脸斜话都说不清楚了,梁县略有些名气的大夫如今都被叫去了万府的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他不敢!”
宋积云看着,在心里“哇”了一声。
不再冷着脸的元允中,特别的英俊,笑意在他大大的杏仁眼里荡漾,如春日倒映着阳光的湖面,波光粼粼。
“你应该多笑笑!”宋积云道,直接把他那句“他不敢”忽视了。
当然,就算她不忽视,估计也只会把它当成一句安慰她的话。
元允中听了,微愣,转过脸去。
很不自在的样子。
可能不习惯有人这样直白吧?
宋积云猜测,微微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移话题,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郑全几个都在她屋里等着她。
他们带着瓷器去南京,要走水路。先从景德镇码头坐船到湖口,再从湖口入长江,途经安庆、池州、铜陵、芜湖、马鞍山,才能到南京,行程千余里,若是顺风顺水,也要走半个月,等到他们从南京回来,估计都要开春了。
春节他们都要在异地过。
宋积云走后,窑厂里的事由谁主持,万公公那边怎么应,哪些人跟着她去南京,哪些留在家里,去南京都带哪些瓷器过去……这些事她和窑厂的大师傅、大掌柜们都需要商量。
以至于她要带多少衣饰首饰出门,路上要准备些什么吃食之类的,要不要带个厨娘,全都变成了小事,由钱氏带着宋积玉和宋积雪帮她打点,她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天边已经泛白。
到了宋积云动身的时间了。
昨天查了半夜的资料,发现去苏州的太远了,为了让男女主角快点谈恋爱,我决定改苏州为南京了………^O^
(本章完)
天气渐冷,她不忍她们在码头吹冷风,没让她们送她去码头。
她们都忍不住泪眼婆娑。特别是钱氏,拉着她手叮咛了良久。
儿行千里母担忧。
宋积云很能理解,只好不停地安慰母亲和两个妹妹:“家里的事,我交给了吴总管。他办事稳妥,你们不用担心, 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办。他办不到的,就去找元公子。元公子会照顾你们的。窑厂有罗师傅看顾着,其他的事我交给了严老爷,族里,我也跟十一太爷打过招呼了。你们只管安心等我回来。”
她还留下了稳重的何大志和机敏的香草,一张江县令的名帖。
还笑道:“等我从南京回来, 给伱们带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
钱氏被她逗笑。
不想她担心,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连连点头,道:“你放心忙你的去,就算是有什么事,我们也会等到你回来的。”
宋积云笑着抱了抱母亲和妹妹,由郑全、戴四时和香簪、香叶等着人簇拥着,上了骡车。
只是骡车启动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撩帘望了眼荫余堂的方向。
那边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宋积云心中一惊。
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元允中不过是个寄居在她家里的人,她还指望着他来送她不成?
宋积云端坐的姿势都有些僵硬起来。
她在想什么呢?
她既然出面接手了宋家窑厂,她未来的路就已经注定。
她是不可能离开景德镇, 也不会离开宋家窑厂的。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都抛在了脑后,开始琢磨着去了南京之后该怎么打开局面。
骡车在骨碌碌的车轮声中停了下来。
码头到了。
宋积云由香叶扶着下了骡车。
清晨的昌江码头青山绿水, 云雾缭绕。
呼吸之间,雾气扑面。
高大如房的漕船停在码头, 挑夫正有条不紊地把他们的行李往船上挑。
宋积云深深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凉凉的萦绕在她的肺腑间,让她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走吧!”她吩咐郑全。
有人从旁边的马车跳了下来。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居然是邵青。
他穿了件褐色潞绸胖袄,背着个包袱,欢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宋小姐,你们怎么才到?我们都等了你快半个时辰了。”
宋积云胸口像被石头砸了一下似的,沉沉地跳了跳。
她朝马车望去。
元允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马车旁。
他穿了身宝蓝色素面锦袍,披了玄色大氅,领口黑亮的貂毛映着他的面色越发洁净如玉。
宋积云微愕。
邵青已跑到了他们身边,嘿嘿地笑道:“宋小姐,我们家公子让我随你去南京。”
他还挺着胸道:“南京我常去,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给您带路。夫子庙、国子监、栖霞山、珍珠泉,”他嘿嘿地朝着郑全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就是那秦淮河,我也有认识的船娘,可以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郑全不好意思地笑着摸了摸脑袋。
宋积云的目光却落在元允中的身上始终没有挪开。
她看着元允中闲庭信步般地朝她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轻声地道。
清晨的冷气在他的大氅上挂上了晶莹的露珠。
“我寻思着,”元允中望她的眼睛,徐徐地道,“真要遇到什么事,淮王的名帖未必有什么用。还让邵青跟着你走一趟吧!他人还挺机灵的。”
“那不行!”宋积云想也没想就再次拒绝了,“他走了, 你怎么办?”
她很担心他迷路的事。
元允中眸光闪了闪,显得格外的明亮。
“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他霸道地道,不容她置喙,径直道,“我家在国子监旁边有个旧宅,我已经跟邵青说过了,你们到了南京,就在那里落脚。那里去哪里都很方便,左邻右舍也多是读书人,清静,纷争也少。”
宋积云能感受到他的善意,甚至……担心。
她再拒绝,就太矫情了。
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他好了。
宋积云真诚地向他道谢。
元允中微微地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样子。
宋积云看着,也心情很好地跟着笑了起来。
身边的山水云雾,码头人群仿佛都消失了般。
世界变成了小小的一隅,只有他们两人似的。
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小小的一隅被打破。
两人被惊动,不由齐齐朝笑声处望去。
邵青正大力地拍着郑全的肩膀,兴奋地高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要说捏脚掏耳朵,当然是苏州的师傅最好了。到了南京,你跟着我走就行了!除了捏脚掏耳朵的,高淳街上还有家剃头的,那一手修面的活,是这个!”
他伸出大拇指:“我爹从前在南京的时候,隔三岔五就要去一回。”
郑全等人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宋积云却叹了口气,召了郑全过来,道:“元公子不放心,让邵青随我去南京,他身边就没有照顾他的人了。我想……让你留在元公子身边……”
郑全愕然,但他很快就释然,道:“小姐,那我留下来。”
他觉得邵青去南京比他有用的得多。
“你放心,我会好好服侍元公子的。”他保证道。
希望邵青也能好好的帮他们家大小姐。
宋积云愧疚地道:“等我们在南京那边的铺子弄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去南京。”
郑全憨憨地笑:“我们是去办事的,又不是去玩的。大小姐千万别这么说。”
宋积云点头,把郑全交给元允中:“让他跟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事,也可以交给他。”
元允中难掩惊讶,但惊讶过后,他慢慢露出浅浅的笑来。
“好!”他没有推辞,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望了望天边渐渐露出的绚丽朝霞,低头凝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了句“保重”,道:“你一路顺风!”
宋积云点了点头,转头望着在码头等着她的邵青等人,也跟元允中道了句“珍重”,转身朝人群走去。
一路上,她感觉元允中的目光仿佛一直落在身上似的,后背隐隐有些发烫。
(本章完)
宋积云走后没多久,梁县就下了第一场雪。
薄薄的雪柳絮一样飘落地上,很快就融化成了水,洇湿了通往珠山的夯土路。
李子修正在和账房先生对账,听到外面路过的人群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他不由心烦意乱,叫了窑厂的管事:“外面怎么回事呢?”
管事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 道:“是宋家窑场,他们放了春假。”
李子修惊讶道:“他们这么早就放了春假?这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呢?”
管事道:“自宋老板走后,宋家窑厂由罗师傅当家,御窑厂的人来找了几次麻烦,罗师傅干脆给窑厂的师傅、学徒和窑工都放了假,还结了全部的工钱,分了红, 每人能得一份年节礼。”
按景德镇窑厂的惯例, 年底结算工钱的时候,会扣下五分之一的工钱,等来年来上工了,再结算清楚。
说到这些,他忍不住道:“听说普通的窑工都分了四两银子的分红,大师傅、大掌柜、管事全都分的是银票。年节礼除了鸡鸭鱼肉,干果茶点,连秋油香醋都每个人发了一小罐,拿回去什么都不用买,就能直接做一桌子团年饭出来。”
宋家窑厂的人可不得欢声笑语吗?
李子修听了直撇嘴。
这肯定又是宋积云的点子。
如果他像宋积云一样赚了那么多的钱,他也愿意手掌心里漏一点,每个人都发一份年节礼, 走在路上人人都问,让大家都知道他待窑工有多好,他们窑厂有多红火。
可他这不是穷吗?
他看了看账册。
今年只得去年利润的三分之二, 是这十多年来生意最差的一年。
他把账册丢在了一旁。
那管事见了,忙去给李子修续了杯茶。
李子修端着茶杯想:罗子兴到底不如宋积云,现在就放春假,还是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