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积云忙道:“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元允中冷着脸道,丢了件东西在她的手边。
宋积云低头,居然是把小巧玲珑的匕首。
鞘身黑漆漆的,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看上去很不起眼,像把略长的水果刀。
她试着拿起来拔了拔,不知道是还没有恢复力气还是方法不对,试了几次都没有拔出来。
元允中嗤笑一声,坐在床边,拿过匕首,展示给她看:“看这里,摸上去有个小小的凸点,轻轻按下,匕首就会弹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匕首就出了鞘。
昏黄的灯光下,匕首寒光四溢,杀气逼人。
宋积云忍不住打个寒颤。
元允中却道:“拿着防身。”
这匕首一看就不是凡物,她怎么能轻易接受他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过,元允中真的很细心。
她只顾着气愤、报复,却没想到防范。
元允中提醒了她,她以后在外面行走,得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太名贵了。”宋积云委婉地拒绝了,并道,“我以后会注意的。看能不能让镖局的帮着找个会拳脚功夫的侍女。”
元允中上下打量着她:“郑全的功夫不好吗?”
这是在嫌弃她还是被人算计了吗?
宋积云气馁,小声地道:“这,这不是意外吗?”
他能不能别提了?
“拿着!”元允中却不容她置喙地,“我可不想到时候找不到人收那十万两银子!”
宋积云脸上火辣辣的,忙道:“我这就让郑全给你把银票送过去。”
元允中没有说话,直直地看着她,目光显得有些幽静。
她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元允中是差那十万两银子的人吗?
她这么说,分明是小瞧了他。
宋积云立马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谢意好!”
元允中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匕首上。
宋积云立刻道:“我这就收起来。”
元允中眼底闪过些许满意之色。
宋积云在心里叹气。
果然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啊!
而且欠债的人气短……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把这匕首放在枕下,”她向元允中保证,“有什么事,也会吩咐郑全或者是求助邵青的,你就放心好了!”
元允中点了点头,这次很爽快地走了。
郑全亲自送他出了门。
宋积云握着匕首,心里暖暖的。
当初她把他给囚禁在了自己的碧橱,但他在关键的时候还是站在她的这一边,帮助她,照顾着她。
虽然没有一句贴己的话,但元允中每个表情每个动作,甚至骂她都在表达他的担忧。
这就是典型的傲骄吧?
宋积云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元允中就带着那位王大夫来给她诊脉。
半开的窗棂外,晨光落在油绿的树叶上,给这初秋的早上带来一阵耀眼的光芒。
元允中长身玉立,一袭宝蓝色织金凤尾团锦袍依在半开的窗边,目光澄净,神色疏淡,眉宇间竟然是一派少见的温润。
宋积云看得有些发呆。
隔着层丝帕给她诊脉的王大夫收了手,看着已经能手脚活动自如的宋积云,欣慰地道:“宋小姐的身体很好。我之前还以为宋小姐怎么也要三、四天才能恢复如常,现在看来,明天宋小姐就应该能恢复正常了。”
积云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她中的药到底有多厉害,但王大夫能看好她,又是元允中请来的人,她怎么也要说几句客气话:“那也是您的医术高明,药用得好。”
王大夫谦虚道:“哪里!哪里!”但神色间却难掩得意。
元允中听了,就看了王大夫一眼。
王大夫顿时敛了笑意,肃然地对宋积云道:“我再给你换个药方。你再吃两副就行了。”
宋积云笑着向王大夫道谢,看元允中一眼。
她总觉得王大夫好像有点怕元允中似的。
元允中见她望过来,道:“既然如此,那用了午饭我们就回去。”
宋积云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就算窑厂有事,她也没有连着几天不回家的,万一她娘起了疑心就麻烦了。
香簪陪着王大夫去重新开了药。
宋积云不免问元允中:“郑全呢?”
元允中不以为意地道:“他说有事,出去了。”
宋积云昨天还叮嘱过他去怂恿王主簿的小舅子,她没有放在心上,用过早餐喝了药,在药物的作用下,很快沉沉睡着了。
等她被香簪摇醒,用了午餐,就打道回府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住在城郊的一个叫“平安”的客栈里。
从前她去报恩寺,经常从这里经过。
只是向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此时却三三两两地聚着几个人,都在那里窃窃私语。
宋积云皱眉,觉得这情景不寻常。
她打发了香簪去打听。
香簪很快目瞪口呆地跑了回来。
“大,大小姐,”她说话都有些不利落起来,“大家都在传,说王主簿前天晚上在院子里喝花酒,睡了人家姑娘还不给钱,被院子里的妈妈和护院给绑了起来,吊在了城楼上,还在身上写了大大的“王八”两个字!”
此时人们把妓院都叫“院子”,把妓院里的老鸨叫“妈妈”。
“这不可能!”宋积云想也没想地道。
王主簿是梁县的地头蛇,很多三教九流的行当都依附他经营,别说是狎妓不给钱了,就是倒找钱给他,那些妓院都会捧着银子争先恐后在他面前排队。怎么可能把他绑起来,还吊在城楼上。
何况那城楼也不是什么人想吊上去就能吊上去的。
香簪的脸红彤彤的:“是真的!我连问了好几个人,还有人亲眼看见了。还说,王主簿在城楼上被吊了快两个时辰才被人放下来。不仅进出城楼的人,县里很多人闻讯都偷偷跑去看了。
“那些人还说,王主簿因为这件事气得昏死了过去,到现在还没有醒呢!”
那就更不对劲了。
宋积云对香簪道:“赶紧让人去找了郑全回来。”
她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和宋积云同车的元允中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宋积云心里微动,试探地问他:“你可曾听说了些什么?”
元允中神色淡漠:“不过是常在河边走终究湿了鞋罢了。”
也就是说,王主簿的事他是知道内幕的。
宋积云想从他那里打听点消息,他却嘴抿得紧紧的,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她气得牙根痒痒的。
这家伙,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出来的话能气死人。
好在是半路上她遇到了赶过来的郑全。
他的神色比香簪更诧异,骡车靠在路边的树下,隔着车帘就和宋积云说起了他知道的事:“当时王家的人就发现,王家的那位王师爷求爷爷告奶奶的,把县府衙门跑了个遍,却没有一个人敢搭手的。王家的人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王主簿在城楼上吊了两个时辰,然后又被莫名其妙的放了下来,被丢给了王家的人,让王家的人把他给抬了回去。
“王主簿受此奇辱,据说气得够呛,叫了家丁,直嚷着要把那院子给砸了。可谁知道人还没有集齐,却被县丞大人给告了。”
“啊!”宋积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骨。
王主簿此人性格极其好强,又手段谋略都不缺,梁县虽有个县丞,且职位还在王主簿之上,可王主簿硬生生地把人家挤兑得像个影子,弄得梁县的人只知道有个王主簿,不知道还有个县丞。
郑全怕宋积云不相信似的,朝宋积云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就是县丞。他把王主簿告到了布政司那里,说王主簿不修己身,身为官员却带头狎妓,不仅违反了律法,还带坏了官场的风气,要求将他削官为民。”
这可真是……应了那句“咬人的狗不叫,叫唤的狗不咬人”,这位县丞大人一直以来都对王主簿退避三舍,可一旦出手,那叫一个快狠准,生生打在了王主簿的七寸上。
宋积云不免有些感慨:“看来人人都是高手。这次王主簿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这样一来,对他们的计划更有利了。
宋积云提醒郑全:“王主簿家小舅子那里,你赶紧抓把劲,趁着此时的风头对王主簿不利,赶紧定下来。”
郑全一早就去见王主簿的小舅子,那小子看似大义凛然的,说起自家的姐夫,那是个百分感激,万分尊重,但他作势要走的时候,那小子却委婉地向他提要求,说不管事情成不成,宋家都补偿他五万两银子压惊。
想到这里,他不由道:“大小姐您是怕王主簿的事还要反复吗?我看他那小舅子跃跃欲试,不管王主簿这次能不能迈过这个坎,他都准备隐姓埋名,带着父母溜到杭州去重新开始了。”
宋积云笑道:“王主簿明显是被人坑了,而且坑他的这个说不定还是他们官场上的人。我们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但凡涉及到官场上的人和事,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到盖棺的那一天,谁也不敢断言结果怎样!”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路上突然有人高声喊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宋积云等人不禁齐齐探出头来,循声望去。
就见那喊话的人激动地道:“大伙儿快去县府衙门看热闹去!王主簿被撸了官,说是要抄家灭族,三千里流放呢!”
宋积云听着心头一热,暗暗骂了句“活该”。
真是恶有恶报!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又立刻叹了口气。
郑全几个都诧异地望着她。
她忙道:“哎呀,这一听就是假的了!这王主簿昨天刚被人吊在城楼上,今天就被人免了官,就算是县丞弹劾他,怕是那弹劾的文书都还没有走到南昌府,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了结果。再说了,既然抄家灭族,怎么可能流放三千里?流放三千里,就不可能抄家灭族。”
他犯的这事,最多也就丢了官,怎么可能家族财产充公,把人流放了。
灭族,那就更不可能。
大家儿听了都有些丧气。
郑全却不服这口气,难得冲动地道:“大小姐,我去衙门门口看看去。”
说完,也不待宋积云说话,就飞快地和路边跑过的人一道,往梁县的县衙跑去。
宋积云放下车帘,却发现元允中目光深幽,定定地望着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道,还有些不自在地整了整头饰,“伱怎么这么看着我?”
元允中靠在了车壁上,懒懒地道:“我看你有些失望的样子。”
“什么?”宋积云没听明白,想了想,道,“你是觉得我看见王主簿没有被抄家灭族挺失望的?”
元允中没说话,但看她的目光却仿佛在说“难道不是”。
宋积云不忿地“嗯嗯”了两声,道:“我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可我也不至于连他家里的人都诅咒。”
元允中道:“你怎么知道他家人就没有作恶呢?”
宋积云一愣,道:“那也得有证据吧!”
她前世受的教育还是占了主导。
不曾想元允中目光微闪,道:“没想到你还信法家?”
诸子百家,法家主张法治。
“这与信谁没有关系吧?”宋积云道,“生死是大事,应该慎重才是。”
元允中冷“哼”了一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王主簿行事,就知道他家是什么家风了。”
无关生死,无关利益,何必非要和他争个输赢呢?
何况元允中是她的救命恩人。
宋积云立刻附和道:“你说的有道理。”
元允中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显然觉得她口风变得太快,有敷衍搪塞他的嫌疑。
宋积云哭笑不得。
还好郑全及时出现。
他气喘吁吁地道:“大小姐!王主簿他真的被撸官了!”
没提抄家、流放的事,可见是谣传了。
但就这样,也让宋积云惊得呆滞了几息工夫。
她不敢相信地道:“这么快的吗?”
郑全连连点头,道:“公文已经贴在衙门的八字墙上了。我亲眼看见了,还有布政司的大印。”
宋积云心情激荡,就要跳下马车:“走,我们去看看去!”
却被元允中轻咳一声拦住了:“令堂还以为你在窑厂呢!”
是哦!就算是要看王主簿的笑话,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今王主簿没有了虎牙,仅仅是让他丢点家财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要是不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的给他个教训,岂不辜负了这股东风?
宋积云又重新坐了回去,笑盈盈地对郑全道:“王主簿的小舅子那里,我们得从长计议才是。”
郑全一愣。
宋积云已向他面授机宜:“你去跟王主簿的小舅子说,也不麻烦他去找什么买家了,王主簿在梁县的产业,我吃点亏,帮他接盘了。今天晚上我就安排船,悄悄地送他一家去杭州。”
郑全郑摸了摸头。
大小姐之前还说要送王主簿小舅子五万两银子的安家费。
如今王主簿刚被撸了官,大小姐的话锋全变了。
五万两银子不提了,还要接手王主簿的产业。
他迟疑道:“王主簿在梁县经营多年,如今虽然倒了台,可这么多年的地头蛇也不是白干的。他小子舅子私底下悄悄地卷了他的钱财跑路是一回事,公然将王主簿寄在他名下的产业卖给您,只怕他还没有这胆量。”
“那可由不得他!”宋积云冷笑道,“你可别忘了,他悄悄变卖那些产业可是我们他牵的线,搭得桥。”
郑全明白了,他道:“大小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积云点头,道:“这件事要快。王主簿倒了台,王家这块肥肉还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呢。若是慢了,只怕未必有我们的份。”
“我省得!”郑全说着,摩拳擦掌地走了。
宋积云满意地颌首。
一回头,却看见元允中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这是什么意思?
宋积云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心虚。
她轻咳两声,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不也说他罪有应得吗?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元允元“哦”了一声。
尾音微拖,像是在嘲讽她不由衷似的。
但他没有明说,她就当没听懂好了。
宋积云嘻嘻地笑了两声,粉饰太平地吩咐轿夫:“我们快点回去,免得太太担心!”
那车夫立马扬鞭。
骡车骨碌骨碌地行驶在梁县的大街上。
元允中一声不吭地端坐在车中,定定地看着她,双眸如漆,乌黑亮泽,有种令人难捉摸的深邃。
宋积云被看得些不自在,干脆撩了帘子朝外望。
一路上都是议论王主簿的人,还有文士打扮的人在茶楼酒肆旁高谈阔论:“早就应该罢官了。那年中秋节灯会踩死人,不就是他负责巡逻的吗?如今也不算冤枉他!”
还有的道:“这算什么!那年大灾,十户九不收。王主簿一面派了人下乡去收税,一面放高利贷,第二年,不知道多少人家祖辈传下来的田成了他们家的,你们难道忘了?”
陈年旧事都被挖了出来。
颇有些墙倒众人推的味道!
宋积云听得津津有味。
车夫见了,慢慢赶着车走在大街上。
半个时辰之后,骡车停在了宋家门前。
宋积云和元允中下了马车,先去给钱氏问安。
钱氏半点都没有怀疑,还拉着她的手道:“窑厂再忙,身体最要紧。”
宋积云忙道:“这次是意外,以后我会注意的。不会再在窑厂过夜了。”
钱氏心疼女儿,闻立刻改了口,道:“要是太忙,你也别为了赶回来奔波忙碌,就歇在窑厂好了。有郑全护着你……”
她说着,想到了元允中,目光就笑盈盈地落在了元允中的身上,道:“还有元公子,有他帮你,我不担心。你直管忙你的就是了。”
宋积云理解钱氏的担忧,和钱氏说了半天的体己话,这才和元允中一道起身离开。
只是他们刚出钱氏的院子,迎面碰到了从王主簿那里回来的郑全。
“大小姐!”他给宋积云行了个礼,和宋积云站在钱氏院子门口就说起了见王主簿小舅子的事,“那小子就是个孬种!让他卷了王主簿钱他乐得合不拢嘴,让他把王主簿寄在他名下的产业卖给您,他就不敢了。听说我提起他悄悄卖掉的那些产业,他还在那时做他的春秋大梦,嘟呶着大不了那五万两银子他不要了,他自己坐船去杭州。”
宋积云挑了挑眉。
郑全继续道:“我就把他私卖的那些产业的契书拿了出来,他这才害怕起来,抱着我的大腿求情,说让他把那些产业卖给您也可以,但得您亲自和他去官府过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