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允中并没有追问,而指了沾着灰色颜料的两个甜白瓷小碟,道:「你不是说要试着画两个矶红(矾红)茶杯吗?怎么这些颜料看着都一样?」
「颜料在烧出来之前,本来就看着都是差不多的啊!」宋积云坐在了他对面的太师椅上。
元允中仔细地看了看两个颜料小碟,道:「那岂不是外行人根本区分不了他们之间的区别。」
宋积云笑眯眯地道:「不要说外行人了,就是寻常的学徒刚开始学艺的时候,也分辨不出来。」
元允中听着,反而来了兴趣,他「哦」了一声,道:「哪个碟子里是青花?哪个是矾红?」
然后他斜睨了宋积云一眼,道:「我有空就帮你画几个!」
颇有些嫌弃的模样。
宋积云见状,弯了眼睛,道:「可是,在瓷器上画图案不是那么简单的。它画在泥坯上全是灰色。可颜料烧出来却需要有深有浅,才能烧出漂亮的图案来。」
元允中瞥了她一眼,低头蘸了颜料,三两下就勾勒出一副弥勒佛来。
画完,又瞥了一眼,仿佛在说:看看,有那么难吗?
宋积云暗暗挑眉:「你要不要在泥坯上留个款?这可是你自己画的图案呢!」
元允中没有吭声,认真地画着弥勒佛。
小树林般直直的睫毛垂下,像一簇簇树针。
绝美!就是太傲骄。
宋积云在心里不无地遗憾道。
却听见元允中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而且还默许宋积云在他画的茶盅底部留了个暗款。
郑全看了几次想说话,却被宋积云一个眼神飘过去,最终还是嘴角翕翕,闷头走了。
过了两天,王主簿派人送了请帖过来,在西岭山庄的小雪厅设宴,景德镇几大窑厂的话事人都会过去,送请帖的人还特意对宋积云道:「良玉窑厂刚刚成立,规模还太小,我们家大人的意思,这次集会就不请宋大老爷参加了。」
宋积云心生怪异。
宋大良的窑厂不管从产值、销量还是底蕴,都没有资格参加,王主簿为什么还让人专程在她面前说一声。
她笑道:「难不成王大人还广发了英雄帖?」
送信的人脸一红,忙道:「是小的说错了话。我们家大人只请了像您、像李老爷这样的窑厂主。」
李老爷,应该说的是李氏窑厂的东家李子修。
宋积云点头,没有继续为难送信的,让人赏了钱,亲自去了趟荫余堂,问元允中去不去——免得他像宋大良窑厂开业的那天那样又追了过去。
她虽然拿他当了挡箭牌,却并不想这个人碍自己的事。
元允中低着头,在画青花。
这两天他像着了迷似的,又断断续续的画了五、六个茶盅。
「不去!」他头也没抬,淡淡地道着,娴熟地用笔,流畅地勾勒出飘逸线条。
宋积云自然不会勉强他。到了王主簿请客的日子,她穿了件素雅藕荷色褙子,戴着银饰,素面朝天的就去了西岭山庄。
或许是因为来此的人多是不愿意暴露行踪,正中午,她的骡车一路行来都没有看见其他的人,领路的人帮他们把骡车停在了一处彩棚里,自有山庄的管事招待随她来的仆妇吃茶休息,郑全则跟着她继续往里去。
等穿过九曲回环的一段花墙,到了小雪厅时,又有管事的上前带郑全到厅外的抱厦喝茶吃饭,请了宋积云往花厅里去。
郑全犹豫了片刻。
宋又良在世的时候就曾经反复地叮嘱过他,只要出门,他就得片刻不离地跟着宋积云,不能让宋积云离开他的视线。
宋积云前世应酬的时候也曾经遇到过不少的龌龊事,却不能因为会遇到龌龊事就不和人交际应酬。
她低声对郑全道:「我会小心的,你也警惕些。」
郑全只得点头,看着宋积云进了小雪厅,这才随管事下去歇脚。
或者是为了应景,小雪厅布置得像雪洞,植了几株丈高的梅树在室内,桌椅茶几都布置在树下,如同在梅下赏景般。而且还因不是花期,绑了绢花做梅花缀在树干上,栩栩如生的,乍眼一看,还以为秋天开出了冬梅,都会好奇的看一眼或者是问几句。
几位窑厂主都到了,正围着王主簿喝茶说话,宋积云是最后一个到的。
王主簿就笑着打趣她:「这也算是一花独秀了吧?」
在座的只有宋积云一个女子。
几位窑厂主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宋积云就笑着告了声罪。
王主簿没有客气,直接招呼众人入了座,小厮上了茶点后,就换了他的随从,然后开门见山地道:「都是景德镇的人,我平日里也没少得大伙儿的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也别怪我多事,出头做这个椽子。」
众人自然是纷纷说着:「哪里!哪里!我们也没少得您的庇护。不然怎么能提前知道巡抚和按察使要搜查窑厂的事呢?」
「大家不怪我多管闲事就好。」王主簿很欣慰的样子道,「众人都是当家理事的人,家里烧了多少瓷,销给了谁,销到了哪里,多多少少心里都应该有点数。事到如今,指责也好,埋怨也好,都不能解决问题。我的意思,大家先把成见都放一旁,同心协力,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了再说。」
李子修抢在众人面前立刻道:「王大人见多识广,我自然是以您马首是瞻。」
王主簿谦逊道:「我是外行,具体怎么办,还是要听你们的。」
余下的几位窑厂主撩着眼皮,飞快地彼此交换着眼神,唯独没有打量宋积云的神色。
宋积云闲闲地坐在太师椅上,轻轻地摩挲手边的茶盅。
钟氏窑厂的东家就呵呵地笑了两声,道:「我们这里面,也就子修兄读过书,比我们都有成算。我看,我们还是先听听子修兄怎么说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着「就是」。
李子修看了大家一眼,目光在掠过宋积云的时候,短暂的停留了几息的工夫又很快转了过去,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还真想和大家商量这件事怎么办才好。」
大家都催着他快说。
他这才道:「这乱拳打死老师傅。我寻思着,这巡抚大人也好,按察使大人也好,搜查窑厂不外是想把这案子快点结了好交差。我们不如凑点银子,请王主簿亲自跑一趟,看看两位大人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我们干脆把两位大人要的东西直接交了,免得打破了碗碟还砸了缸。到时候我们损失得更重,赔得更多。大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好像都有心理准备似的,听了这话并没有谁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反而一个个俱道:「子修说到我们心坎上去了,这件事我赞成这么办!」
坐在宋积云身边的是严氏窑厂话事人,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和宋积云的祖父交情不错。
他悄声提醒宋积云:「你年轻,经历的事少,又是年纪最轻辈份最低的一个,跟着大伙儿走就是了。」
宋积云点了点头,小声向他道谢,寻思着王主簿这哪里是要给大家解决难题,分明找借口敛财。说不定所谓的「搜查窑厂」都是他信口雌黄的。
不过,严老爷子说的对,她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出头,别人出的起,她也出的起。但也得防着李子修做局,别人交一百两银子,把她当傻瓜,让她交二百两银子。
看李子修这样给王主簿捧哏,应该和王主簿关系密切才是。
宋积云的一杯茶喝完,众人也商量出一个数目出来:「……每家出三千两银子。」
这个数目有点巧妙。
以在座诸位的身价,正好处于一个能随手就拿出来不觉得难受的范围内。以王主簿来说,集少积多,正好是个收益颇丰的巨款。
宋积云笑了笑,低声吩咐小厮给她续杯茶。
谁知道李子修却目光炯炯地望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笑道:「宋小姐进来就没有吭声,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可别到时候说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欺负你!」
宋积云不以意地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有诸位前辈在座,我难得能在大树底下躲荫,一时高兴罢了!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前辈不要放在心上!」
她想着,既然李子修给她搭了台,她不唱几句岂不让人以为她怕事?
她索性站了起来,笑着双手端起茶盅,朝在众人抬了抬道:「清茶一杯,敬各位前辈,以后还请各位前辈多多关照!」
她没有自称「晚辈」,而是把她摆在了和在座诸位一样的身份地位上。
做为一个小姑娘,有些托大,可做为一窑之厂的主事,这样的态度却正正好。
严老爷闻言满意捏着胡子微微点头,笑道:「坐下吧!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你的确得给我们敬杯茶才是!」说完,他还和身边的另一位窑厂主关老爷笑道,「到是个乖巧懂事的。看到她这样,倒想让起我想起我们当初做学徒的时候。」
关老爷想了想,哈哈地笑着赞同道:「我们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如她呢!」
众人顿时你一句,我一句的,厢房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勉强算是把刚才的事揭了过去。
李子修看着,脸微沉,抓着宋积云不放,突兀地继续道:「宋小姐还是第一次来西岭山庄吧?托王主簿的福,我们行业有什么事的时候,都能在这里聚一聚。宋小姐要慢慢习惯才是。」
做东的王主簿没说话,年纪最大、奖励最深的严老爷没有开口,他倒蹦哒的欢快。
宋积云扭头,笑盈盈地望着他,慢慢地道:「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西岭山庄。虽然管中窥豹,但山庄中的风景的确名不虚传,小雪厅也布置的格外应景,只是……」
她顿了顿,看着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她这才笑道:「这厅中的碟碗杯盏应该用白色才是,我有些好奇,就多看了几眼。」
众人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茶具上。
豆青釉青花瓷。
瓷制细腻,色泽淡雅,一看就是大家手笔,完全可以代表景德镇烧瓷技术。
用在这里很合适。
可宋积云能让宋大良和宋三良铩羽而归,肯定也绝非平庸之辈。
有人支了耳朵听,有人看着李子修。
李子修不负众望,讥笑道:「知道你们家能烧出雪白如霜的白瓷来,可那不是给御窑厂烧的吗?」
他还没有说完,他已脸色大变。
他忘了宋家窑厂现在除了白瓷,还烧出了甜白瓷。按行业里不成名的规矩,最好的瓷都是要给御窑厂先用的,但被淘汰了的瓷器征得御窑厂同意之后,就可以随便烧了。
宋积云这么说,分明是要开始大量的烧白色的日常瓷了。
他能想到,其他的人自然也想到了。
如今市面上所谓的「白瓷」都不是真正的白色,或是泛着绿的豆绿色,或者是泛着蓝的天青色,或者是泛着青的粉白色。
立刻有人笑着对宋积云道:「可惜你们家那天开窑的时候我不在场,不然也可以看看甜白瓷是什么样子了?不过,你们家的白瓷我倒是有幸见过,光洁无暇,白皙细腻,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有人立马接着道:「不知道宋当家的以后有什么打算?我们两家有没有可能合作一把。我们家最擅长的是烧矾红瓷。雪白瓷器上一抹矾红,肯定很惊艳。」
马上有人笑道:「拉倒吧!宋当家的就算是要合作,也是烧青花啊!青花颜料稳定,成品率高啊!烧矾红,就怕像宋大良似的,烧一窑死一窑。」
众人哄堂大笑。
那人还想说什么,王主簿已重重咳嗽两声,笑道:「说正事,说正事。你们准备怎么合作,你们自己找地方说去。别借着我的地方给自己谋私利。」
众人又是一阵笑。
只有李子修,眉头锁成了个「川」字。
不过,此时已没有谁会去注意他了。
王主簿请大家移步,去了旁边的厅堂:「随菜便饭,填个肚子。」
那这肚子还填的真不便宜。
宋积云在心里想着,被严老爷提携,坐在了他的身边。
有机灵的人则奉承着王主簿:「您这要是算填肚子,那我们平时可都在吃糠了。别的不说,」那人指了桌上一道菊花鱼,「这鱼是用桂鱼的吧?」
梁县不产桂鱼,本县的桂鱼都是从九江运过来的。而此时的交通极不便宜,菊花鱼想做的好吃,得用活鱼。这看似简单的一道菜,背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
王主簿含笑捏了捏胡须,看似谦逊实则得意地道:「大家别客气,尝尝味道怎么样!」
然后他像想起什么来,扭头对身边的随从:「把前些日子别人送我的金华酒拿过来。」随后对众人道:「是难得的好酒。有人为了奉承巡抚大人和按察使大人特意从杭州弄过来的,我截了个小胡。」
大伙儿都意领神会的笑了起来,纷纷表示这酒无论如何也得喝。
等到随从拿了酒过来,严老爷给宋积云也筛了半杯,道:「你也尝尝,顺便敬王主簿一口。但不可贪杯。」
这辈子宋积云常陪父亲喝酒,还有点酒量,并不怵酒。感受到严老爷的善意,她乖巧地道谢,听话的只道了半杯。
好在在座的诸位也没有谁为难她。
可能大家都感觉这顿饭比较「贵」,众人不顾王主簿脸色难看,喝起酒来像如牛饮水,把金华酒喝完之后,又大着舌头叫了很多的稠酒。
宋积云看着这不是一时半会会结束的,就找了个机会敬了王主簿一口酒。
王主簿有些不满,指着宋积云酒盅里浅浅的一层,道:「你也太不给面子!必须喝完了。」
别说,这酒味道还真挺好的。
宋积云把酒喝完了。
王主簿不依,让随从拿了瓶稠酒过来,非要她连陪三杯才是。
严老爷出来打圆场,从三杯减为了一杯。
现在的生意场是酒桌文化,宋积云掌管宋家窑厂,这样的场面就不可避免。
她不能次次都依靠别人帮忙。
但她也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喝了,否则别人还以为她是个能被劝酒的人,她不愿意喝的时候就使劲地劝她。
「这是我掌握宋家窑厂之后第一次和大家同席,承蒙诸位前辈抬爱,我就偷个懒了。」她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举了杯,「我敬王大人!」
她先干了杯中的酒。
众人都拍手叫好。
王主簿也很满意的样子。
严老爷还是有点担心,示意身边的小厮给她端了茶冰糖银耳羹。
宋积云喝了几口银耳羹,却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头很晕,眼前的景物都模模糊糊成了重影。
眼前慢慢清明起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保持和往常一样平稳的神色朝着身边服侍的小厮打了个手势,对听候招唤的小厮低声道:「麻烦你去跟我的随从郑全说一声,让他少喝点酒,等会记得打包一份红豆包回去。」
这是她来之前就和郑全约定好了的,若是她这边遇到危险,就让人给他带一句这样的话。
小厮恭敬地应声而去。
她身边的严老爷听了还关切地笑道:「你这是要带回去给谁吃?西岭别庄的点心虽说不错,但也比不得杭州那边来我们梁县开的老字号溪记,他们家的绿豆糕和红豆糕格外好吃,你若是得了闲,不妨让人去买盒尝尝。」
宋积云心急如焚,面上不敢流露半分,笑语殷殷地和严老爷寒暄着。
可她等了大约一盅茶的工夫,郑全还不见影子,而她越来越不舒服,眼前的景物又重新开始模糊起来不说,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去,脸火辣辣的,心里像被泼了壶油般烧得慌。
宋积云心中一沉。
她在这里等候的时候越长,局面对她就更不利。
她顾不得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干脆低声向严老爷求助般地道:「我,我要去趟官房,还请您帮我打个掩护。」
严老爷虽然觉得她有些失礼,但想着她小小年纪,没有长辈的庇护,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请,有个闪失也是常情,遂承诺道:「你直管去,有我呢!」
宋积云忙起身就朝外走。
身后传来李子修的声音:「宋东家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严老爷拦道:「你个大老爷们,整天盯着个小姑娘家做什么?来来来,我们喝一杯。我可记得,刚才敬酒的时候,你杯里的酒可是洒了不少出来的……」
宋积云心中一松。
出得厅堂,迎面被正午的阳光一晒,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她头重脚轻,下意识的闭了闭眼。
可就这一眨眼间,有人靠近她,使劲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笑道:「哎哟,这是宋东家吧?没想到您只有这一点酒量。还好别庄的厅堂都带厢房,我扶您去厢房歇会。」